(我弟拍攝/北海道夜景)
深夜一點多,我媽和我弟風塵僕僕地從北海道坐最後一班延誤了三十七分
鐘的班機,到達高雄機場,然後搭車回到台灣這個位於西南沿海的小漁村。
我一聽到自動鐵門深捲嘎搭嘎搭聲,便從三樓我的書房城堡忙不迭地衝下
。還沒到一樓便聽見我媽大吼,天啊,冷死人了,北海道真正有夠冷的啦!
不過真值得,冰天雪地的,好漂亮噢,好像那種北歐國家會有聖誕老公公和
馴鹿出沒的地方喔,整片銀色霧茫飄雪的世界裡,只有建築的鮮豔色彩對比
再現了對於童話的想像。
她和弟塞了整整兩個旅行箱滿坑滿谷各種口味的巧克力。黑巧克力、白巧
克力、北海道夕張哈密瓜軟糖、牛奶糖、池田赤葡萄酒入菓子、六花亭大納
言小豆、六花亭巧克力菓子、北海堂甘納豆 (黑豆)……。
當我媽興沖沖讓所有巧克力傾巢而出時,雜亂堆置整個桌上,我邊挑揀邊
尖聲抱怨,什麼什麼!怎麼都是巧克力!和菓子呢!我要和菓子!不然什麼
燒酒大吟釀也好!我媽邊翻著行李邊說,哪來的和菓子,而且和菓子甜得要
命冰天雪地的北海道全部都是巧克力,只有巧克力可以買!只有海鮮之類像
帝王蟹的可以吃!唉唷還害我吃到過敏,加上天氣又乾燥,帶去整罐乳液足
足用了一半,現在還癢得要命。
當她小心翼翼視若珍寶地捧出一盒正正方方用瓦楞紙包裹起來的物事,彷
彿裏頭裝了和氏璧雕刻成的玉璽。完全不似平常她拆尿布紙箱般地俐落明快
,倒是像個戴著白手套要修復古蹟裱糊文書之類的,緩緩割開膠帶,而我們
似乎還可以聽見膠帶因黏彈性而滯留勾連卻不得不裂開的嘆息聲。
沒有灰塵落下的聲音,也沒有白髮,但媽直像浦島太郎乍從龍宮重回人間
沙灘便想重溫舊夢,立時按耐不住好奇便跪在桌邊,帶著少女的雀躍,眼神
滿是興奮,一層又一層揭開白色的紙張與保麗龍板,彷彿一個小女孩拋雪散
花灑灰,或天使挑弄著浮動的羽翼。在日常生活的家務勞動瑣碎侵浸裡,可
是很少看見媽如此純粹的神情。
她輕輕捧出了一座藍色的,底略寬頂略尖的小物,但又大於兩個掌,於是
媽媽不像捧著巴掌嬰兒一寸法師,倒像雜技團維持平衡般端著趙飛燕的腳印
,把它放在日常我們吃飯、放零食、翻報紙的長桌上。揭開新娘面紗般地捲
下朦朧的封套,一座瓷製釉染的鈷藍厚重音樂盒,便驚異地出現在這個再平
凡不過的家庭裡。或該說是湛藍邃青音樂塊吧,根本不是方方正正的,而像
夜空裡一片流動的雲偶然凝固了,所以可以放上四隻西裝筆挺的精巧貓咪,
各自捧著樂器準備著、期待著、吹奏著。會是不來梅的樂隊呢?還是 The
Girl From Ipanema呢?如果是冬景色,得搭配怎樣的旋律呢?
後面高凸起的部位,是後山,但山中有個透明的玻璃小窗口,簾幕左右拉
開,科學家般帶著無比的好奇跟著母親的手指朝內凝視,雲深處呢不是火雲
洞,也不是嬰兒房或是異形室。而是像大教堂便得有管風琴,音樂盒便得要
如宇宙機械鐘錶般,有顆變形金剛般精密繁複的霍爾心臟,每顆齒輪以及力
學傳動軸都早已先驗地秩序就位,如冠狀動脈緊緊地攀附牢靠在臟壁上頭,
因而只要一個支點、一根槓桿,再加上一點點母性光輝的魔法施為,這理體
便可以卜突卜突跳動,兼而噴出驚人的高壓蒸氣,憑空推動空間裡所有的物
體,如風浪沖刷兜動每顆岸邊沙子,重新位移記憶裡的所有人事距離。
媽媽迫不及待地翻找背面,扭上黃銅發條,不旋踵,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便
從可見且持續旋繞的轉筒與梳子般的鋼製簧片之間傳出,標籤上標示著「星
に願いを」,而這首流星般撥動夜空肋骨的歌曲,便流水羽衣似地拋射在客
廳這個場域裡,似乎是座沸跳移動的壁爐,但又是一塊塊雪磚砌成的壁爐,
以致把人悄悄地嵌入北國的思緒裡。我吃著入口即溶軟得不得了的巧克力,
幾乎要以為有個綁麻花辮的女孩兒正趴在窗台或梳妝台上說,那個小樽的音
樂盒館,天啊,裡頭好漂亮啊,全都是精緻閃亮得不得了的音樂盒。心想著
,妳是小葵嗎?幸好裡頭沒有守寶老惡龍鼻孔噴著紫色的霧氣,但也說不定
呢,因此讓人臉頰都熱成粉紅色了。
是啊,南瓜載我來的我想,絕對不是送子鳥或噴射機,飛天南瓜歷險記呢
我這麼吃吃笑著,然後看著我媽在浪漫的氣氛裡一一翻出鮭魚酥罐頭、鮮豔
斑斕如珊瑚礁脫落星屑的調味料,說喔喔這個是要送誰誰誰的,欸這個瞬間
,如冰島溫泉般的明亮音樂瞬間倒退成為殞落的背景,而礦石般的音樂,可
以投擲到達另外一個世界嗎?應作如是觀,如果真有什麼不能說的秘密的話
,我父,那記憶這複本的謄寫是不是可以重來?
當無常總是攫住我、凝視我,我知道我不存在的,神死了,人死了,而我
可以宣告物之死嗎?我無法靠著吞噬客體得到我的本質與尊嚴,但我又無法
不啃食它們讓存在得以存在。
更渴,只因聲音的泉水就在我面前,低頭映照。
但卻更明白自己的斷裂。
我想起當我站在男人阿ㄨ身邊,看著台灣燈會巨大的主燈如覆滿鱗片卻又
萬千星輝一一翻動每格位素的液晶,螢閃爍亮緩緩旋繞,底下黑壓壓人山人
海相對下皆如靜止不動,這個時空片段,集體記憶不復存在,但又是集體記
憶,任何事物都被更暴力的巨大造物抹平,它只能這樣聒噪再現。那是個,
你完全不會覺得它是溫馨音樂盒,有著優美音色可以撫慰人心,重構夢境。
那就是宰制的慶典,所以不知從何合聲共鳴起,泰半時刻皆想搜尋身邊人,
否則便要丟失自己的座標。
這架時光機器是不是需要彼此手牽手,傳遞溫度,才能到達月球碎裂,流
星電掣的異質境地,那時我們仍能在缺損的世界裡認出彼此的線條嗎?填滿
互為主體那段歲月的數獨方陣嗎?
又想起寒冷的夜裡飆往任何一個地方也好但其實是往燈會的路上,阿ㄨ緊
靠在我身後,叨叨絮絮念著他媽媽從東部寄回了一大箱秀林鄉原民親戚們切
分好的山豬肉。天啊,你都不知道我用我搬貨運般結實的臂膀肩背扛回那箱
跟死人一樣重的鬼東西,還以為裏頭裝了什麼。打開,哇噢,噁~,一塊塊
血淋淋分屍後的山豬肉和一隻死山雞。我媽說,本來還要寄獼猴回家的啦,
可是想一想會嚇到貨運,箱子裡怎麼會吱吱吱叫,就算了。我突發奇想應道
,所以你媽是桃太郎囉?(獼猴不是保育類的嗎。)
那鬼呢?不,親屬結構裡的你們只會是我的天使。
爾後除了定期祝你生日快樂外,還有再見這張船票持續招喚時間流上的我
們。因為那就是我內心最深處的渴求,最奧妙複雜的秘密,不需要任何的秘
技,而只要在身邊,甚至那些因為死亡而無限拉出的空位,眼神將重新精巧
到位,沿著一定的軌道無聲靜默運轉,那些自為的符號,冰晶般撞擊彈動的
音符,工匠組裝下的一切有為法,不捨地摩娑握過的手掌指如夢幻泡影。當
最後一抹黃昏懷舊的色澤,掃過加護病房裡、救護車上的爸爸時,神經傳導
物質扭上了最後的發條,會是哪首歌呢?嵌在你大腦裡的音樂盒,當我在你
臉龐上僅僅幾吋,那高度進化的精巧理體,最後的崩解最後的歌與淚的人生
每個時時刻刻的片段,如露亦如電的一張臉從此離我遠去,無法感知。
就當我們只是各自離散去買花,但記得吹口氣,再帶著期待絞上音樂盒。
幸好沒有音樂盒的結構是候選人的玉音放送所以聽到必倒彈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