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22日 星期四

【Geist.拼貼、遊蕩和旋轉】(下)

-本文榮獲第十屆府城文學獎書寫府城文類佳作



   ◎ 府城/對話 第二夜首



  「啟程,在飛過無數的大陸、島嶼、半島、國家、城市、村落、海洋之後,你會到

達......。」詩人一邊說,一邊移動滑鼠打開資料夾。



  畫面上出現義大利,出現德國,出現......。



  「慢著!慢點,讓我在寥寥可數的特徵、顏色、相貌、線條裡,慢慢辨認那個凝滯

的城市。但也不要停止說話,不要停止在攸長的時間裡保持靜默,因為我不曾作過有關

那座城市的夢,所以只能靠著你的記憶還有話語,傳達這照片背後不斷流轉的故事。」



  詩人說:「在不斷流動的意象裡,我只能知道片刻,而現在仍舊發生的事物已然在

地表的另外一端繼續搬演。而現在,是正發生的故事外的我們試著用語言和圖像去發生

一件似是而非的情調,但你不曾經歷過,而我經歷過,但你永遠不能再經歷我所經歷過

的,縱使你去那裡尋找,你只會經歷,經歷你要經歷你自己腦海裡不可完成的企圖,卻

訝異發現你得到了新的經歷。」



  「於是,我們活著,存在過,然後與眾不同。而我不會羨幕你,因為我不屑襲調。

每一段經歷,每一個發現,每一段獨來獨往的心路歷程,每一個伏案筆耕的傷神夜晚(

應該是敲鍵盤),每一種自我實現和完成,都在城市人海裡花開花落。」



  「你看你看,像這張是在歐洲大陸的某個小鎮裡面,我和F趁著歐洲之星(Eur

ostar TGV)過站小鎮某個片刻,冒著被遺棄異鄉的風險跳車拍攝的......。



」「你看你看!性愛博物館照的喔!」他興奮地說著。



他一邊說,畫面一張、一張張的掃過。厚實沉穩的列車,車身在陰濕的小鎮車站邊

益顯歲月洗鍊後的晶亮。詩人和詩人F的身影在照片裡流過,Venezia他拍攝的

河道,德國他靠歌喉贏得啤酒的酒吧、落腳的旅社,Roma一段光影交錯的長廊,M

ilano的鴿群,Paris或金髮碧眼法國娃娃、或時尚時髦的假人模特兒,Fr

ankurt路邊商店遮陽棚下的大泰迪熊,Birlin的McDonald’s,



  而有一張,一張在Hamburg,照片裡的一張黑白老照片,一個穿著大衣的婦

人右手拖著半人大的方正皮箱,左手拉著身後的小孩,從廢墟、樓房、瓦礫堆裡往前奔

走,好像,要逃離那個時代,逃向現在。



  我想起戰爭、飢餓、貧窮和死亡,在我二十來歲成長經歷的屈指可數和遙遠如雲。



  詩人在我看到快要睡著時(都是他放的音樂害的),想起什麼似地,用耳語似的音

調小聲地從記憶裡抽出:「而且在巴黎,我有去蒙馬特喔!那一區,蒙馬特!」



  然後看著我,期待著我會了解或知道什麼似的。



  當然!我知道!關於『被亂刀刺死的情傷』。關於『啟程-終點』。



  我不說話。有一條細若游絲的思緒停在『1995夏』。



   ◎ 府城/記憶 之五



  有一棟白色的巨塔,在台南,在永不消逝的古都台南。



  那時,母親會在六點之後的某個時刻,叫喚正在醫院2樓前廳玩著雪人兄弟的他。

他會把喝完的黃色包裝味全紅茶,或是紅鑲白邊的蘆筍汁丟入金屬垃圾桶裡(蓋子頂部

則是白色的碎石頭和熄掉的煙蒂),手抄起旁邊的科普漫畫,或是抱著一本漢聲小百科

起身。可能他會經過,一兩個抽著煙打發無聊時間的男子,或是躺了一整天偶爾起身走

走的蹣跚孕婦(還會穿著像睡衣一樣的粉色系孕婦裝),或是正端著藥味撲鼻生化湯的

慎重婆婆,然後他會跟隨母親的後腳跟經過廚房,經過廁所,他一般會遇見正結束一天

打掃,洗患者床巾被單洗了一輩子,洗到駝背、滿頭捲髮已然蒼白如骨的阿葉阿婆,他

會用標標準準的普通話說聲『再見』。



  而他則會不時地想起,母親老是會說這個阿葉啊!那個阿注啊!那幾個醫院洗衣工

們的辛苦啦!但一般來說,後面會巨細靡遺地接著她們的家庭教育和丈夫,有她們成材

或不成材的兒子女兒啦!成材的呢!出國啦!當醫生律師啦!(而母親會特別強調阿葉

婆婆那兒子,一路從老師到教授再棄教職從醫的過程,像是在說一個神話一樣)不成材

的丈夫兒子女兒呢......,你往往看到母親在沒有睡午覺時刻和她們-可能是這個阿姨

,這個護士,那個業務,那個患者等等等等......-一人佔據桌角一端邊訴苦邊流淚搖

頭。



  誰,都知道,台南人對醫生這塊招牌、這個階級崇高再崇高的崇敬了。



  正如古都台南這棟歷史悠久的招牌醫院,當然會有一位很少看見的,日據時代受日

本教育的院長,慈眉善目、落落大方、面相良好,幾乎集古早時代的所有美德於一身的

完好典範,重點是接生技術深得婦女的信任。而他總記得他其實最常看見院長的相片(

貼在醫院大廳最顯眼處,跟日本某醫院交流的照片,旁邊則貼著推廣拉梅茲呼吸法的圖

文,還有一群穿泳裝的孕婦正在做操),而這,幾乎比看見院長本人出現的時間還多上

太多而他會習以為常於『院長是偉大的大忙人』這類小孩觀念一樣,但是,對於那些年

輕護士口中的年輕的醫生啦!接班人!女婿之類的!他反而從未記得他們的面孔。



『石家來台開基,到我已是第六代了。我們這一代也不能說是敗家,因為出了很多

的博士、碩士,石家子孫在學界都有很高的地位。我覺得石家的財富雖不比從前,但是

家風卻依舊不減當年。』(石萬壽)



  反而隱隱約約記得,黑色的門和白色的門。



  黑色的門通往天空的住家,要往台南的天空走,需要爬過豌豆藤蔓,走過一大堆棉

花糖般的雲。喔!好吧!應該是瑪莉三代用了魔笛之後,到了第五關,上到天空。喔!

好吧好吧!我認真點啦!他通常知道黑色的門在醫院的最頂樓,比一層一層的床位還有

餐廳更高,但他很少去。頂樓像是皇宮般崇高神秘,他只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因為母親

要送禮進去過,穿過那道厚重的黑色大門,到院長的家裡面。那裡有著古都台南最美好

溫馨的早晨,有著發亮打臘的瓷磚地板,有著鑲框起來的典雅油畫在牆上,還有一台當

時有錢人家才有的黑色大鋼琴,彷彿留個指紋在這間客廳的任何地方都是玷汙,所以,

他當然只能乖乖地挺胸,背和腿呈九十度地坐著,忍受著白襯衫領口綁得太緊的紅色蝴

蝶結,拘謹地傻笑(而且~他下意識地~還知道不能有不耐的神情)。總之,這是一個

芝麻開門的寶庫,真實世界最真實的美好夢境,只是被關在那團玫瑰色的光裡,一動都

不能動-從此成為深入潛意識的典範,就像他以後每次在過於乾淨無塵的環境都會感到

莫名的不適一般,彷彿這樣的地方是他不該出現的,讓他讓他以後對於環境的感知竟然

老是錯開在潔癖/骯髒的程度之間,老是無所適從......。



  除了在每一次花系列的太陽花啦!七夕花啦!青蓮花啦!一堆亂七八糟但是母親這

輩人又最愛看的連續劇裡,看到粉底厚到不行的陳莎莉、席曼寧之類的貴婦走在一團幾

乎跟光沒有兩樣的樣品屋或別墅裡。他總是想起他童年時的這段亮晃晃的畫面,像是彩

色電視機一般,如此地不真實。



  而白色的門他從未記得。



  從未記得,在走廊的末端,那雙重的毛玻璃門後的手術室(產房)究竟是怎樣的光

景,那裡平常總是透著很兩的光線,家屬則在樓梯下的等候室看電視或翻報紙,而那道

門後,就像一個任何想像都可以自由伸展的場域,像是未來,像是美夢,像是所有美好

的、甜膩的、翱翔的創造和魔法,都在一群穿綠衣、消失在門後的醫生護士控制之下。



  在被控制,被禁止的好奇無法滿足的阻擋界線外,在他的小小腦子之外。在比大魔

境,比印地安勇士,比黃金雨,比下水道的變種怪物,比多納泰羅、米開朗基羅、達文

西、拉菲爾更加超乎他的想像,就算他怎麼擠破頭去想都無法構造生命誕生的奧秘。



  終於,有一次他從高處摔下之後,他以為他應當是不醒人事的,但是記憶清清楚楚

地給了他一小段珍貴的畫面,母親慌張地抱他下去樓下的手術室,那是他第一次-也是

僅有的最後一次進入那間產房。黃色的瓷磚牆壁,玻璃磚組成的採光窗戶,黑色塑膠墊

的金屬床,銀色的手術刀、鉗子、杯子。



  亮到他無法看到週遭的大燈!而世界,而房間,正在逐漸昏沉降下的黑幕......好

多白色的手和臉越來越模糊......。他想,適應燈漸漸在失去效用了,他將要被三千公

尺深的水壓壓扁了。



『小叮噹』他無力疲弱地喊著。



  夢裡一對兄妹提著一個空的鳥籠,滿懷期望地看著守墓人身後一座聖潔卻也蒼白的

墓園。一群青色的鳥在光裡飛過,然後在光裡變成死亡般的柔白。失望的眼神,無力的

旅程,以及溺夢般的書頁,你不能隨意為兄妹翻閱。



有一條巷子、一條小路,被築在頭髮的縫線上,盡頭通往古都的白色巨塔,裡頭有

著一個模糊的鳥籠像是他的。但拆了線後,走出門後,他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笨!你說因為他忘了在往糖果屋的路上灑麵包!)



  下一頁。 



   ◎ 府城/慾望 之四



  『十四歲的我所親近的世界由五種人構成。赤腳的漁民,在冬夜裡摸著黑上船,清

晨回來;常常有人去了不回來,妻女就在海灘上抱著衣物招魂,哀哀哭泣。外省老兵扛

著帶刺刀的步槍,巡守海岸,海的對岸是他們妻女父母所在的家鄉,也是他們槍口瞄準

的方向。』(龍應台)



  那時,背景是灰階的(除了春夏可能會比較炫艷),有一條路,你可能必須要從台

南火車站、安平古堡、成大醫院、武聖夜市、文化中心、市政府搭車,到達小西腳(小

西門)或是健康路換車,然後一路往南。

 

  公車是流動的時間,而步行是凝滯的童年。



  你一路往南,一個披髮的婦人踩著一輛嘎啦作響的鏽蝕腳踏車迎面而來,你回頭張

望來路,婦人背後斗大地浮動著『南風』兩字。滔滔孟夏的晑午斜陽作證,在那些低矮

的日式黑褐門窗旁邊,在台南常見的方正紅磚道上,在閭巷的爆竹花花綠綠的碎片之間

,你夢遊在那年代回家的路上,負著一種萬里尋母的流浪情懷,帶著一種聞著紅漆鐵門

後陣陣炒菜香味的巨大飢餓感,一路往南。



  一路往南。正如你據以感知的方位一般,你總是像鴿子,每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便會對於環境還有道路的東南西北有種認識上的清明,像是體內的磁石不偏不倚地指著

固定的方位,在迷宮般的巷弄裡走走停停,然後彷彿你週遭有著朋友的驚嘆崇拜聲地佇

立停在你旅程最後的目的地。



  你總想著,如果,要是這天是天殺的陰天,要是沒有筆直的道路,沒有太陽,沒有

事先看過地圖,那會讓你興起多大的焦慮,多大的不安全感啊!在迷宮般的都會長廊,

在雨天的古都騎樓,在所有你已經熟悉習慣的人行道上,在所有拐著彎的過去未來,有

時,你驚訝地發現,那條澄黃橘綠的道路在你眼前消失,在你的想像裡頭斷裂,請不要

灰心,請不要徬徨無依。在下個月移,下個鯨魚的吐息,下個應咒向開啟的窄巷前,你

會聽見天上的雲氣和地上的陰影悄悄挪移的聲音,然後走入應人們想像或應你要求從地

上菇竄都會的艷麗裡頭,那可能是一條人聲雜沓,應菜籃放著一朵蓮花的腳踏車移動軌

跡出現,也可能是一條雜草叢生、蟲聲唧唧的釉綠胡同,應一群貓的要求而開闢的。



  那以飄零命名的方向,終究成為你一生的飄移。或許,當你想要遇見誰,就得預言

這座城市的某些預兆,在那些積累的事情一一應驗的終點,你會看見,在時間海的某個

終端,一個站立的人影和一條屬於他的街道,正在生長改變成可以遇見你的形貌。



  一排老舊的眷村應驗在一張票根,一張熟悉的面容出現在食品的包裝上,於是你自

以為知道,你勘破這座城市的迷失本質:就是......,就是讓兩個迷路的人相遇,兩條

相忘的道路相互連接。



而有的道路,有的影子,有的情懷,永遠再不會相遇,也不再被浪漫記起。



『在諸黑夜之間,她對於黎明的選擇創造了黎明。』(光之書/羅智成)



   ◎ 府城/符號 之三



  有一個方向有一條道路,始終通往北方。



  親愛的ㄣ,你還記得嗎?那段狂飆的歲月。



  我曾經相信,相信一種先驗性的精神。很久以前,我和ㄕ在校史室翻閱著,ㄕ正哼

著他新學的歌-陶吉吉『找自己』,城市在竹園崗外頭晃盪旋轉,一個熟悉的名字,一

張熟悉的照片,從我指尖滑過。



  ㄕ念著:『陳水扁!......。』一抹年輕熱情的表情一閃而過。



  沙漠,降了一場大雨。歷史,螺旋型地上攀天際。一架IDF戰機劃破午睡的寂靜

,從象徵南一中的大榕樹上飛過。



  『三月二十日中午,十一時五十分,美軍B24轟炸機十八架分三梯次集中轟炸本

校及附屬小學,投下一百廿六發油脂黃磷燒夷彈,頃刻之間全校及附小頓成火海。』



  那裡,我每天都會經過。城牆是城牆,路樹是路樹,還有,收藏過多的盛夏。



  親愛的ㄣ,那日,我一如大學生一般,醒在午後四點,拿著身分證印章往那裡走。

隊伍好長,阿姨看到我趨前探問。XX!商量一下,不要投公投好不好?第一次投票,

第一次就投到總統票,第一次就投到公投票。看我長大的阿姨投完總統票就走人。在靜

默裡,我一個人篤定地蓋下。



 我說,給我相信的一票;我說,情緒慢慢脹大為神聖的,我給台灣一票。排隊的人

們都給自己一票,票往下飄落票匭,往下飄落,鋪成一條轉向的道路,一條鄉土台灣該

自己走的偉大道路。



  是的,親愛的ㄣ,要偉大,不斷地偉大台灣人,這是我說的,關於我高中以來就持

有的信念,鄉土台灣的艱辛大業。



  不想,用更誇張的詞句去渲染一切。就讓歷史去定讞,我的一票,小小點綴。



  ㄣ,記得嗎?我和你,在寒冷的風裡那些熱情,你風塵僕僕而來。我帶你到漁村的

四合院裡面,擠滿了人,不善表達熱情的漁村民眾們圍繞在幾台電視前,紅磚矮牆被每

一村的得票數佔滿,而我,有一種,一種感覺......。



ㄣ,記得嗎?騎著機車,沿著台十七線輝煌的鈉燈飛奔,飛奔在晚間的中華西路上

,思緒也不斷狂飆著,向著一個方向,啊!流光啊!流轉的歲月啊!流來了我們!依稀

記得,記得我們不斷大聲重複唱著破嗓的歌曲。『一蕊花,生落地,爸爸媽媽疼尚多,

風那吹,愛甲被,毋通乎伊墮落烏黯地......手牽手,心連心,咱站作伙,伊是咱的寶

貝。』



  陳明章的歌,總是微微地,絲絲微微地搖籃曲般唱出了這座島嶼的心情。



路過的轎車向我們舉起拇指,搖晃舉著的旗幟不為寒風瘋狂尖叫。他們唱著不同的

歌,路寒袖的『相信台灣』,她們是一群孩子,一群國小的孩子。忽然有種,下一代已

經不同於我們生命與價值的深深感受。



我老了嗎?沒想到這,只想到他們認同了什麼?想,有種深深的,深深的......。

我回了一抹微笑也舉起拇指回禮,說了聲『Yes!』忽然有種辛酸的感覺湧起,想著

這樣寒冷的夜裡,歷史悄悄就決定它該走的方向,先驗什麼的,都無關緊要了!想著所

有為這塊土地奮鬥的人們,想著那些流掉的血和受的傷(啊!悲情城市啊!台灣的悲哀

與驕傲),想著黑牢,想著暗夜裡的哭泣(曾經,去過綠島那令人動容的人權紀念碑,

緩緩摸著那一個又一個深深鐫刻的名字),想著我們還有以後的長遠,想著理解,想著

所有無解的結。



  ㄣ,那時,思緒斷裂在運河上,三三兩兩的光影在運河的倒影上向前移動,我們靜

靜地走過臨安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群,我們揮舞著旗幟和眾人在風裡吶喊這個時代;

這個島上,清脆真切的聲音。車過原本是稱民生綠園的湯德章紀念公園,台文館在夜裡

佇立成古都台南的尊嚴。什麼是尊嚴?什麼是台灣?什麼是我該去深愛的?什麼是我該

動筆書寫的?



是啊!ㄣ!我們這樣就好了,該發聲就發聲,在教育下一代時該發聲,在公理和正

義之前該發聲。我想了想,揮了揮旗幟,鄉土台灣的建國大夢,未完的夢。



親愛的ㄣ!作別那段熱情的歲月後,我整理房間了房間,把桌上的『斷裂與再生-

台灣文藝研究』放回書櫃上(殷紅的封面是台南孔廟的大成殿),拿起吳晟詩選(1963-

1999)放回亮延的有鬼和魚果的薄荷糖男孩之間。



吳晟詩選,乳白的封面像是台灣稻米般的顏色,牛的剪影在上面行走......,我彷

彿看到海安路上五條港邊的藝術牆一般親切。被攔腰折斷的老房舍,只留一面紅磚牆述

說老厝的前世今生,白色的粉刷還留在上面,五刻彩色的『牛象兔鯉蛙』象棋貼在一樓

的天花板線下,原本是可能是廚櫃的地方躊躇著兩隻大象,無數的動物剪影在白色的屋

牆上,像是在游走,像是你去貼著耳朵就可以聽到一座鬧哄哄的熱帶叢林,而雜草,而

泥土,而全台灣一個樣的電線桿,所有的一切,都攔截了豐富的國際意涵。



ㄣ,你能聽到嗎?也許是馬康多附近出產的金剛鸚鵡正在拍動翅膀,一頭犀牛剛剛

踩過我的選票。而一顆鸚鵡螺的條紋可能藏匿著亞特蘭提斯的心臟,而一隻白蟻的呢喃

正在啃蝕一座終將化為塵土沙礫的孤寂城鎮。



  我搬起平埔族研究論文集,明天要拿回總圖還了......。三個平埔族婦女的臉在稻

草顏色的封面裡,神態隱匿著堅毅的過去與前瞻的未來。宋美齡全集放在希拉蕊活出歷

史的旁邊。還有七等生的小說集擺成一堆。漫遊,漫遊時我記得要唱一首歌,叫做擊壤

歌。偉人的年代已遠,絕響已遠。蓋上深夜,避免紙頁邊緣刮傷我的唇印;遙控器關掉

,避免一罐罐百憂解解掉前戲。總想反抗,那樣茁壯的氣概;總想避免,那樣霸道的認

同;總不想,影子在背後拉住我奮力一飛的狂吼。



於是那些戰爭的主張和吶喊,再也衰老不了我的詩行。我在藍藍綠綠的旗幟間站著

發呆,三月,紅艷的木棉花和黃花風鈴木盛開了,ㄣ!在東豐路,在水萍塭公園,在南

英商工旁邊,在所有脫去一身激憤還有疲累的春天裡面。ㄣ,你聽到了嗎?三月的春天

,用花的旗幟插滿了古都台南的每一根枝芽。



  而有沒有?學我摘折自然風行的爛漫顏色,點綴在電視跑馬燈重複的生活裡頭。



   ◎ 府城/輕盈 之二



  D,你知道嗎?有一座城市,是用燈光和水珠搭建而成的。



  我總夢著思著念著這座城市,在夜裡。城市裡,有許多傷心的故事,悲傷的人們,

。但是在燃燃而耀的瞳孔裡,我總不希望看到一顆晶亮的水珠從邃黯的靈魂裡,滑落成

珠,成破碎地上萬萬千千的亮光琉璃碎片。但是,手,張放的五指,終究無力放下,不

及垂手,不及閉眼,不及阻止一座城市在光裡流動成河。



  你相信嗎?一根金色的鳳凰羽毛,藏匿在這個城市的某個人的笑靨裡。你,能相信

嗎?相信你終會遇見那個讓你在月光下長出翅膀的人嗎?那人在光水的晃動裡呢!



『為著一叢叢/水芹菜一樣的哭/要彎繞好多的路啊/那煙水雲霧的/山深處/愛

和傷害/同一個泉脈』(淚/敻虹)



  那時,在夜裡,學會漫遊。巨碩龐大的森林在無風的夜裡無聲抽長,一座城市隱然

成型在樹幹與鬚根交錯的陰影裡。是哪個季節呢?黑夜沒有季節你知道,踏著霓虹與鈉

氣燈,晃亮的每一顆寶石,在每一扇窗、每一棟屋子裡閃爍不定,而你甲板下腳底下的

風浪益大益狂嘯,眼神極目之處輒開落著一朵一朵一朵朵的黑芙蓉,是你落盡的無邊雪

國櫻花啊!



  台南沒有櫻花,你如此迷惘?傍身的騎樓柱子,你偶然,在話筒手機裡,摘下最後

,一朵發墨的華,旋即凋萎,一滴淚試圖挽救......。



有沒有一朵花?是大理石雕刻成的呢?有沒有一封情書?是用夜光花綴滿的呢?



  猛烈的大雨滂沱落下,像是你的付出、你的期待,在萬萬千千螢綠的落碼裡,朝朝

暮暮,但是朝生幕死。漲潮落潮的都會過客裡,有沒有一個人倚著傘朝你而來呢?嘈嘈

切切的文字滂沱裡,有沒有一個魔境?滿佈女巫蒸出的霧,可以讓你背著行囊勇往直前

。有沒有一個獨特的天穹?可以讓你擎起四草大橋或黃金海岸滿天晶精的眼睛。



那些人的形象在夢裡,印成瞳井幽深的紋月,任謎,流轉似蟠龍,思緒筆墨飛舞在

風中。遠颺不具名的北國逆旅,駐足許久,沉吟,然後晃蕩著所有你孤寂的海市蜃樓下

探無人的凍原,冰河期至今未溶的封箋,雪紙紅字寫著『古都台南』,於是,把天地拆

封成微笑,讓赤崁樓、南門城、藝術中心所有的歌曲徘徊迴盪在雨聲之後。



  在城市高處,應是東北季風轉徙的徑,常遺忘著你三更時飄落的心事。



  在安億橋,在望月橋,在承天橋,在臨安橋,在開運橋,在永華橋,在樂利橋,在

所有看得見運河的水湄邊,D,我曾在窗邊等待雨季,等待一場夜雨的獻祭



雨季,朦朧的運河把台南新都心整著包圍在內,新古都在眼前清清淺淺流淌而過。



等待,等待雨季的漫長;等待,等待天邊的虹橋;等待,待到所有的季節都已經成

傳說;等待,待到從此再也不穿著雨鞋或是騎腳踏車故意激起頑皮的水花;等待,從悶

熱等到凜冽,天暗等到天明,無知等到歷練......。



等到我對這些變化遲鈍再發現時,我已經高三,剛從唐群補習回家,看到滿地的墨

色映著散爍的流光,彷彿跳舞般,從都心到海濱,泝著流光回家,那時候一瞬間感動的

不能自己,很想深深的墜入那個奇異的光裡。那些故事不都這麼描述的嗎?總從漆黑卻

可倒映水中古都的柏油路面聯想到陶瓷娃娃,總希望有一個白色的芭雷舞娃娃在上面跳

舞,再配上心之谷裡面〔鄉間小路〕的旋律,輕輕地迴盪在鄉間小路上。



有時微雨時,積墨法渲染的橋墩及洪流揮灑而過,或是一派青山中招颭著我的思緒

,任中元上元下元或任何神明生日祭典的金銀紙灰燼在眼前靜靜地舞動著,而我是〔美

國心玫瑰情〕裡那個愛攝影的男孩,瞳孔攝著一片雲門般的曼妙繞指柔,島國的煙塵,

晃盪在運河的舟筏上,任思緒隨天光遊走。



  沒有台場的彩虹大橋,但我們有眺望淼淼大海的安億橋。



有時,天邊的一抹虹,雖不如晚霞的壯麗燦爛,卻彌足珍貴,電影〔雨後的天空〕

最後一幕也是淡淡的一抹彩虹在兩個男孩的面前微笑著。虹,是個比水月和天雲〔啊!

那不是!不是刻在祀典武廟歇山重簷正殿後方、兩廊盡頭嗎?〕更不易得、更變化倏呼

的存在,一如感情,一如感情啊 !梅雨季的那一彎是他的眉宇,是他的輕呼,是他的燦

笑,是他從前世到今世時偶然的微笑,是人間的每一則傳說、每一首歌。



也曾踏著霓虹一輩的身軀,如那日,在桃園永安漁港的跨海大橋,橋中底下透明板

的波濤洶湧,彷彿一瞬可讓人間情愛的船傾檣摧,驚心觸目令我不敢久視。某日,見到

漁人碼頭也出現類似的情人橋,一盞盞的燈泡宣示著人間的每一樁情愛都可在這教堂下

締結,只是也許多少心痛的眼淚都隨底下的淡水河悠悠盪盪的西去,遊人如織,多少人

間事不是嗎?



  而安平國家風景區正要成型,但有許多故事正要開始,有些,已經結束。



總希望,能搬到台南某間和式的屋裡,夜雨裡,點著昏黃的燈,寫著詩文或者靜靜

的和情人看著雨,落下,落下,一生。



  一座氤氳的城市在墨金色的運河上緩緩成型。恆河沙數的燈光、靈魂、故事,在雨

點、在衝風橫波裡,像是無量多的火柴幻起幻滅,在鏡花水月裡暈染起一座浩蕩湯湯的

傳說之城。



  渡船碼頭對面,運河盡頭,白色的默娘含睇柔美的眼神守望著。



  而你呢?D?快樂王子。



  『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



  有一座城市,是用燈光和水珠一片一片在愛情的象限上拼貼而成的。



   ◎ 府城/貿易 之一



  在城市的都心,應該是當時的大正町三丁目邊,你正在一方畛域裡交易著各種可能

,試著在記憶、美學與快感之間交換著所有虛擬的商品。Focus的樓上,空中誠品

的裡面,你可以進行知識的地理大發現,而這樣的大發現所帶來的財富我完全無法給你

估量或者擔保,你只能在有限的時間裡與安靜相處,對讀者、居民、作者交換著眼神、

話語和百科般駁雜的知識。



  所以你會深深愛上這個高聳交易場所的氣氛和舒適感,那是關於消費、滿足的溫度

及色度都調整到可以讓你掏出金錢、脫去所有衣物的騷動到位的精準感。坐在波哥的橘

色椅座上,會不自覺地在一杯卡布奇諾和木桂條氣味的交錯迴盪裡得到迥然異於星巴克

拿鐵的幽微情慾。也許你可以說是因為你對面那個面容銅亮黝黑、手臂肌肉糾結、笑容

如水盪開晴天的青少年的原因,或者說是那個正捧著一本藤井樹微笑如戀愛的長髮正妹

的牽引;這些,都可以是交易的籌碼,或者待價而估的貨物,你用時間的片段,鑽到城

市高處的角落,然後僅僅只能,也只能靠運氣交換,交換吉光片羽飛鴻雪泥。



  一種隱隱約約的貿易正進行著,你可以仔細觀察蹲坐沉思如青銅姿態的中年男子;

可以認真尋覓在漫漫長廊長廊的窗扉邊鑿光的一位遷客;可以驕傲地據著一座樓、纏著

一名騷人;可以鴨霸地盤著一方臺且憑欄在駢賦雕砌的歷史氛圍裡,在靜謐的富饒裡互

換著--除了各國文字的書本、音樂、商品之外--所有貧瘠的生活和無聲的沉思。



  所以建議你可以用生活的疲累,和放眼望去整座灰濛濛的台南大當舖,典當著這天

黃昏的炫色和一座古色古香的夢中城市。封面和內容都......,都一樣精采可觀。



   ◎ 府城/對話 第二夜末



  「喂~,你要來吃飯嗎?」

  「你在哪?」

  「在台南!」

  「台南哪?」

  「海安路!」

  「海安路哪?」

  「傑瑞的異國美食!」

  「啊?傑啥?」

  「友愛街海安路交叉口一家拉麵店的隔壁,雜誌介紹過。你要來嗎?」

  「我等會要考聲韻學!」

  「喔!」



「所以......,『他』是誰?」詩人忽然在一連串問答後冒出這句。

  「『他』是過去!是那個永遠在陽光小巷裡把砂石當積木的孩子。」

  「那麼......,『你』是誰?」

  「『你』是旅人!穿梭在流動不居的時光裡,遊蕩是你的使命。」

  「最後......,『我』是誰?」

  「『我』是陀螺,不斷旋轉的話語、文字、形式與風格。」



  我放下手機,海安路正在變暗,一整排路燈從夏林路那邊的海鮮餐廳潮亮了過來。



「『海安』」我念著。有沒有一棟被深藍凝滯時光的屋子?是傷心咖啡店,是馬蒂

的杯子,那種無邊無際、幽邃寧靜的深藍。那種,電影〔明天過後〕裡那種地表歷劫過

後的湛藍澄淨。那種......,星野之宣的漫畫〔2001夜物語〕裡頭,那種無邊無際

的想像自由與終極的空虛寂寞感。



  近處的飲料店遮陽棚下的管子噴出水霧,遠方新開的拍貼店艷俗的霓虹燈在涳濛之

中像是深海中的螢光魚和螢光烏賊一般神秘。神秘,才是讓城市傾斜的本質,我想著。

想著,想到中正路對街的美華泰,買個什麼男性洗面乳或是保養品之類的東西。想著,

唉!這傑瑞的異國美食這麼好吃!怎麼會用免洗餐具裝著義大利白酒蛤蜊麵呢?像是,

一種簡潔的顛覆。



  2004年夏,我在海安路,詩人在中文系館考試,但是故事還很多沒說。





  【第二章 完】






2004年7月20日 星期二

【Geist.拼貼、遊蕩和旋轉】(上)

-本文榮獲第十屆府城文學獎書寫府城文類佳作



八O年代,台灣躋身新興工業國,但林家滅門慘案和美麗島事件仍舊餘波盪漾,開

啟了波濤壯闊、血性豪情衝決政治網羅的時期,卻也是矛盾充斥社會各個層面的時期。



  一九八三,張大千、李梅樹、錢思亮、江文也相繼過身了,那年,你無知地走進了

八O年代,等待著孕育你的九O年代,以及躍躍欲試的下個癲狂世紀。



  旅人!你是誰?如何來?又如何去?



  你竟來不及認知政治、經濟與文學醞釀然後風起雲湧的八O年代;而台灣開始劇變

的時期,你才剛在南台灣的漁村與府城之間開始你的成長與摸索。而在新世紀已經漫到

第四年的此刻,你究竟是怎麼看待?怎樣思考?怎樣命題?關於府城......。



卡爾維諾說:「馬可波羅的回答則是:『他鄉是一面負向的鏡子。旅人認出那微小

的部分是屬於他的,卻發現那龐大的部分是他未曾擁有,也永遠不會擁有。』」



  於是在某年某月失神遊蕩時偶然相遇了一個詩人。



   ◎ 府城/對話 第一夜首



在冬夜,我-一個旅人在詩人宣稱的震動的房間休息,我和他疲累地躺在大紅絨被

上,感受時間在我們的手腕和鼻尖上躡腳而過,彷彿這個房間從未改變過,凝滯和寒氣

低低地攪和著天花板的蒼白然後向下不斷擠壓,試圖凍結一切事物,我們在夢境與現實

的邊緣躺著,躺了好幾個世紀,然後在白貓輕靈地跳上床的那一刻參差不齊,聽見城市

遊人們瑣碎的囈語。



  當我試圖用語言的本身存有描繪一個人在城市裡遊蕩的一切見聞時,卻發現我與詩

人的難以交談,關於我們都私下保有各自的地圖、寓言、日夜、符號,即使我們可以使

用國語或者台語進行交談,但是當語言自身的獨立精神擴散出去,就再也沒有誰可以獨

自保有其中的特殊記憶,那些名詞在各自的系統裡被不同地解釋了,於是記憶中的城市

意義再也沒有這麼重要,反倒是快感--是的!--突發快感的綿延和記憶裡的城市起

了交互作用,像魔法改變了這個世界一樣。於是,我們都各自調整了自己的記憶和城市

的形象,等待下個可以塗改的時機。



   ◎ 府城/記憶 之一



  那時候,旅人還未正式開始遊蕩。



  他也許會記得他母親總是說,他是在台南市某某婦產科出生,他妹妹是在到台南的

路途中出生,至於他弟呢?則是現下所在的這座醫院出生。他記得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年

代,到台南是一段遙遠顛簸的路程,黃色的計程車則負責了鄉村廟口與台南都心的連結

。總記得那時候的母親會穿著牛仔褲和不同色澤的上衣,單肩背著黑色的皮包,一如那

個年代的上班婦女,在假日時讓他和妹妹自由選擇-跟我爸或是我媽消磨一個全天的星

期日。



  當然,台南那時候可以是一個選項、一個選擇,但是範圍不太。



  他多數選擇和母親一起在計程車上暈眩,不知不覺經過唯一聯繫漁村與台南的橋樑

,在中途--差不多可能是灣裡或者喜樹--等待母親把胃中的酸液嘔出,然後繼續出

發。他不會記得那時候的樹到底有沒有『存活得特別高大特別綠,像赤道雨林的國家。

』;但是,他會記得他最早的城市記憶總是從母親對每個司機一再重複的名詞『小西腳

(小西門)』開始,牽著那雙溫暖厚實的手緩緩在早晨九點多的台南街道上行走。



也許,那時候的台南相對於現在,才是一個真正充滿神秘感的古都。尚未開門經營

的中藥店鐵門凝定在稀薄未散的霧氣裡,母親購買皮鞋給他的7+1鞋店在對面的公車

站牌後等待一天的開始,麥當勞和肯德基那時候就已經以嶄新亮麗的神采坐落在西門路

與中正路的交叉口。就算在很多年以後,變動了這麼多的事物,有些事物像是從那個時

候起就像是記憶的幽靈一般離不開你熟悉的地方。



  而有些事物,是我們從未注意但是卻在記憶裡占了空缺,以致我們可能在以後的日

子裡,要不斷地用新增加的事物來填補。



  『田町』,他在斑馬線上走過,無法忽視中正路末端那飄邈的中國城-傳說在他出

年那年十二月填殖運河後落成的,而他總是在幻想著大朵大朵的雲氣從黃色的簷角那端

湧來,想著美麗的仙女啦!可愛的動物啦!許多不可思議的馬戲團也從那地上的深邃大

口湧來!想著晚上和母親回家時也會經過西門町(西門路),一起趴在那琳瑯滿目的珠

寶店櫥窗前驚嘆,驚嘆於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精雕細琢的飾品,和這一條充滿歡樂與

驚奇的街道。晚上,中國城像是城市心臟一般,上面裝飾的金黃色霓虹燈閃閃爍爍的,

月宮般照亮整條中正路,也照亮了整座古都的中心。那時候,他和母親會在民生路和西

門路口的好媽媽書店待一會兒,他總可以在出來之後用小小的身軀珍惜地抱著一本寶貴

的剪紙模型書,在圓典百貨皎白的櫥窗前看見假人模特兒穿著各種那時代風尚的衣物在

光燦耀人的櫥窗裡展示城市的時代形象。



  但,那些又怎麼比得過一包小小友愛鹹酥雞的香味滿溢在回家的路途上,到他稍大

和同學一起看電影時,那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人手一包。或者在友愛鹹酥雞的紅色燈光旁

邊隔幾家店面的麵包店,母親會買一包可愛的圓麵包或者糖麻花給他和妹妹分享。那時

候,對於零嘴的記憶,就在古都的聲聲招喚裡定了型。



   ◎ 府城/記憶 之二



  那時對他來說,台南只是個以忠義路近成功路醫院為中心輻射出去的小天地,也許

那個醫院的一切人事物就是台南,也許那個醫院的所有患者都是台南人,也許這就是台

南的一切原點。而那時候他還很小很小,雖然這所母親工作的醫院確實是台南少數有名

的婦產科之一;但是,對於府城如此肇始的簡略理解,卻是那時篤定怡然地在街衢市招

遊蕩的原因之一--當然!也許是跟應當不會迷路有關也不一定!



  他所有的兒童時光都環繞著這附近的所有建物,當他稍大可以和表姊出外遊蕩時,

他可以經過印章店、麵粉店、有名的舞廳直達路尾的國花大戲院,盯著上面花花綠綠的

電影海報發愣,那上面有可能換過殭屍道長、忍者龜到後來的六度空間大水怪,有可能

在某個節日他會纏著父母,然後一家五口擠著一部白色的偉士達機車,在摩肩接踵的南

都或南台仰頭看著那時候一大群黑壓壓排隊買票的人們,緊握父母的手避免走失,他就

可以在漫長的等待之後坐在烏漆抹黑的戲院,睜大小小圓亮的眼睛讓一個魔幻的世界在

他眼前開展。



他眼前開展。



  有時福態的外婆會在近中午時,牽著他或妹妹,手臂夾著一個長長的皮夾,通過醫

院靜謐的長廊,一語一笑回應一下護理站正在聊天護士的問好,走下淡暗的樓梯。一樓

的長廊總是充滿來來去去的人潮,坐在長廊木條椅上等待門診的患者,穿著白色服飾的

護士小姐和門診醫生,匆匆闊步著綠色手術衣的婦科醫生,而檢驗室總是一直待著微笑

地檢查瓶瓶罐罐的護士(那時候所有醫院裡穿白衣女生他都認為是護士)。而他總會習

以為常地穿過分秒皆瀰漫喜悅的素容眼底,到達嘈雜喧嘩的醫院大廳,經過三排橘色的

皮座椅,掠過孕婦、婆婆媽媽、悶不吭聲的年輕男子們的跟前,把辛澀的藥味丟擲腦後

步入敞開的煙塵人間。



  忠義路這段在那時來說已經是繁忙的區域了。他會看到對面嶄新的乃榮小兒科,蹦

蹦跳跳地經過賣外省仔麵放豆干、滷蛋、海帶的攤子前面,看著隔壁他最愛吃的漢堡早

餐店老闆坐在休息的橙色椅子上正盯著電視裡破萬點的股市行情,而當然,他是不解的

,不解於電視裡紅綠交錯的數字究竟有何意義?正如他去年在漁村家中灰色的磨石子地

板上玩著無敵鐵金剛和被拔到沒半根毛的塑膠猴子娃娃時,開著小簾門只有四個金屬按

鍵的電視正播著彩色的畫面忽然變成黑白時,他眼神中那種不解與迷惑。那種會在多年

後仍思考著為何?為何對電視最早最早的回憶竟是......,竟是停留在大人凝重嚴肅地

注視著的哀戚畫面,方正的花車和盛大的送行隊伍,英雄時代的最後一瞥卻是他接觸時

代的濫觴。



那年夏天,北淡線鐵路停止營運,但離他太遠太遠。



  然後,步過外婆常光臨的布匹店,好嘴地對騎樓人行道末正在撈愛玉冰的粽子店老

闆娘說:『阿姨好』等待微笑還有奶奶心滿意足的表情,然後停在中午時亮湯湯的成功

路上。(原來自那時你就是個做作的小孩,你總會微笑想起侯文詠文章裡關於到他人家

作客的情節。)



  他總會留戀地把小小的頭連小瓜呆似的頭髮往新開幕不久的枝仔冰城注視,彷彿可

以看穿二樓紅色看板的透明落地窗,看到一個小學時的他正和母親吃著奢侈昂貴的雞腿

套餐。或者穿越視覺限制,把焦點落在某些午後模糊灰階的人影,好像那是下個世紀的

他正坐在落地窗邊,吃著不再這麼懷念懷舊的雞腿特餐,拿著不如童年這麼冰涼的檸檬

水小口啜著,彷若想喝出童稚時優雅又著白衣黑圍裙服務生倒給你酸酸甜甜的滋味。



  但成功路還是日復一日的成功路,縱使全家便利商店和遠方大型的麥當勞檻棒尚未

出現,他還是會經過一兩家糕餅店,怯怯地跟著-不說話時優雅雍容一如貴婦的外婆在

黃色的公車站牌邊拐進光復市場,一步一履夾雜入充滿激越與活力的叫賣聲與錯身的人

影之中。



   ◎ 府城/慾望 之一



如果你這麼問我『可以憑著旅人們的一舉一動看出在古都裡面伏流的彩色慾望嗎?

』至少,在未到古都核心時,我已經想念著人來人往的感覺,期盼著車水馬龍的景象,

那些在台南裡分布多年的老態景象都在言談之間透露了對於台南的希望與慾望。而你或

許也已經打定主意讓『該有什麼、或該是怎樣』的念頭早已先驗在前。



  如果你還記得這年被政策命名為環境改造年,你就會知道,甫進城市的街道,就可

以在變動的形式上看到城市本身最大的慾望所在-正在敲敲打打的工地。那裡可能圍在

藍色籬笆和綠色的紗網後面,頂端有著高懸的十字架或者純白的高塔,燕子偶然經過畫

出一抹弧度勾勒城市的慾望形象。或者,你會偶然注視到隱藏在飛揚沙塵後的怪手、鋼

筋和水泥裸露在柏油路的邊緣,述說毀滅的力量與再生的偉大。



  譬如說空間的解放、城市線條的修飾和綠化等等各式各樣的慾望版圖被新的口號所

召喚出來,於是渴望自然的慾望、渴望寬廣空間的慾望、渴望美與崇高的慾望都在破壞

固有的形式,以便讓新的渴求可以就此生長,滿足每一個居者和旅人不同的希冀。



   ◎ 府城/記憶 之三



『......據地雄才登鷺島,開天偉力闢鯤溟。......誰從滄海覓神鯨。』(連橫)



而你總是懷疑公園北路邊破土而出的黃色細磚鑲嵌地下道,是否是幾條鯨魚淒艷的

化石,在這無夢的都市啊!都市!隨著年歲的增長,你會發現隨著你認識空間的擴大,

世界和時間卻不斷地逆蝕你的想像力,你彷彿伸出手張開五指像是要抗拒成長,但一切

不可逆的事物卻從變大的指縫間,狡猾地趁你不備,筋疲力盡之時滑移而逝。



  那天,你望著新町之南黑水上的白鷺鷥背脊發涼,口中念念有詞,喃喃自語,彷彿

人們都在夢境裡遺失了的碎片和瓦礫都可以在呼嘯尖銳的風裡破雲而出,排列回來。



  『扎哈木』,你拾著一個久遠的名詞,遠比舳艫千里、旌旗蔽空更遙遠,更不複記

憶。那年,沃野千里,你背著弓和箭在長草與矮樹之間穿梭,你只是為了搜尋野鹿的蹤

跡,卻因為一時著迷於誘惑噬人的斜陽而迷失了部落的方向。你在神話的時代啊!神的

話語啊!你在迷失的年代啊!迷失的迷宮!你那時也這麼叨叨絮絮對自己說著,在世世

代代祖靈庇祐的土地上,你走著走著,像一個出生後不管日昇月落、風吹雨打就如此遊

蕩的獵者,遊蕩是你的這輩子最雄奇悲壯的重大使命。



  在雲氣侵奪半個天空的時候,在那氣象萬千、在那潮水啪啪拍打沙岸的海岸邊,而

你記得你曾看過,好幾條陣列的鯨魚在天開眼的引導下,循著銅金色的瀲灩區域靜靜地

噴著擎天而高的白色水柱,靉靆被西天日頭的金刀掄開萬千道縫隙,那漸層絢爛色澤上

永不退卻的滾滾雲氣,像是一隻,是的,一隻金色光裡凝滯你瞳孔的-其翼若垂天之雲

幻生幻死的鵬鳥在薄夏的午後浮掠而過。



  而你永遠無法逃避漸趨年老的你,你再也探尋不著那些眼睜睜消逝的景緻,那些偉

大崇高的造化全在歲月的磨蝕與人事的返錯裡漸漸失真,你只有在走下每一次曠長的地

下道,或是走往高處之時,想起遠古,想起你可能偶而在火車站前,朝地上不斷顫抖的

枯瘦雙手和無神灰敗的眼光擲下一枚年輕的夢。而你卻也懷疑在這城市的遊蕩者中是否

都也看過、經歷過那些景緻,在不斷流轉的蒼蒼莽莽片段裡,你也遺失了那些飛揚跋扈

時期所保有的弓箭。而漸漸在不斷貿易的知識和記憶裡,被取代了身份,換了一身佐丹

奴買來的便宜T恤,套上在鬼洗買的昂貴的牛仔褲,提著一只路易.威登的大皮箱,不

斷地遊蕩在所有鯨魚家族可能到達過的地方-在有著七座橋的潾潾運河之上往下呼喊,

在有著純白曲橋的水潭邊吹奏懷念的葉笛,在一條業已死亡的溪流邊極目遙望遠方狀似

鯤背的大小岡山......,而你焦急地詢問某個年代出現於小北或是任何一個夜市的算命

攤老嫗,詢問是否,是否回得去?回得去那些澡雪神魂的原初起點?



  而究竟,究竟那些鯨魚、那些遙遠的時光、動盪的色彩在何處?



  而你只是駝著疑問更加蒼老憔悴、在那些紀錄船帆身影和塗抹你失望背影的畫前和

畫裡踅過。在框架之外的文字傳誦裡裡抓到一句不知是先驗還是後設的句子-



『鮮豔還給季節,姿態還給風雨』(席德進)

  

  也許,在某個偶然,某個月亮西斜的角度,在你一無所有,一步一步一步步,舉步

維艱走上大水下灌的人行地下道彼端樓梯。踏雨歸來,你會不期然,然後訝異地遇見,

在一群鷺鷥夜鷺飛舞的水生樹林旁邊,會有一個來自南島的騎鯨少年微笑地面對著你,

對你年老疲憊卻心滿意足的嘴角伸出歡迎的臂膀。你回望你穿出的地下道,驚訝動容地

望見,望見一條黝黑發亮的龐大鯤鯓浮浮沉沉在水氣淋漓的柏油路上,緩緩在月暈裡吞

吐著鮮豔水草般的過往行人。



   ◎ 府城/慾望 之二



我有時來到這裡,好像我正做著詩人的夢,好像那些文士雅客從未離坐。他們常常

說這是一座古老的都市,眾神靈居住的首都;而我卻不這麼覺得,關於我遊蕩於府城這

麼長的一段時日,從未從未見過你說的神靈或者英雄出現過就這麼一丁點片刻也好。所

以我習慣對『橫匾明燈貸座敷,屏前圍坐月光明。銅家柳屋都看遍,別有高砂大女閭』

(竹枝詞/連橫)一笑置之,關於兒女英雄,我不見我不見,也從未見過。



  啊!行船啊!行船的緣投少年啊!讓我們浪漫去行船吧!讓我們一身黝黑在陽光下

做著愛吧!讓遠方陽光白沛的城市都浸滿濡濕的體液吧!一想到這裡就令人全身沸騰不

已,如果你可以-煩請稍微想像一下-可以想像在暗夜裡藏匿著業已滿益腫脹的愛慾,

等待著那姣好的面容、粗壯的身軀溫暖潮濕地佔有你,那將是怎生地光景啊!可惜這是

個,這是個既不浮海也不風雅的時代,再也沒有寶美樓,沒有花乃溫泉,沒有任何一丁

點堪說是懷舊情趣薈集的風月場所。



  我曾經到過暗無天日的公司,那裡囚禁了府城所有的黑暗和闃寂,緊閉了白日篩下

的寂寞和慾望。在台南中山公園,我可以穿過磚褐堆砌的長牆。沒有繁星殞落的一般日

子啊!我正在穿過,穿著台南一中的制服穿過市立圖書館的後方。公園裡可能有四張隱

密的椅子,上面有著三對異性戀情侶正並肩勾臂低語,一對隱隱約約可以判別都穿著白

色的制服上衣旁邊還棄置著綠色的書包,一對因為從他們面前走過幾乎可以讀出那上衣

和牛仔褲鼓漲欲出的乳房和陰莖,一對是僵冷的七十歲的老人屍體和一隻著女裝的大麥

町狗,剩下一張是屬於一個業已性無能被強悍老婆驅趕出境無家可歸的中年男。



  而七個隱藏的密室裡面則居住著八對同性戀,一雙NIKE和一雙艾迪達的運動鞋

交疊在涼亭旁邊,一棵渾圓有力的屁股正被一張鮮紅的小嘴前後牽引,六隻列隊的腳正

擠身山坡下的廁所隔間裡面,一隻戴著金錶的手掌正在摸索長中男孩西裝褲裡的稚嫩,

一顆金髮則和一個黑髮爆炸頭在夾竹桃後發出嘖嘖的聲音,一件衣服被掛在脖子被從腰

部繞上來的粗壯手臂柔捏著乳頭,一個屁股在三顆松樹後吞著熾烈的火炬。



  還有歡樂的盪鞦韆、溜滑梯、搖搖椅、蹺蹺版等等擺設在暗夜花園裡的物事,於是

,我可能曾經在某個暗夜和三五個活靈活跳跳的gay在這永遠旋轉的花園唱著一首接

一首的流行歌曲;在這南國的公司,在這妖魔鬼怪、魑魅魍魎遊蕩的公園裡頭,在不假

修飾的現代小花園中心,陷落所有可以觸摸的慾望。關於勾引還有誘惑,關於微笑還有

呻吟,關於解放......。



  最後一次,我和一個膚色黝黑的男生偷溜上涼亭的頂部口交,一個我們族類無神的

眼繞過我們困窘的停格揚長而去(或許他是想3P)。而我的記憶繼而柺過重道崇文坊

,在某個可以看到Pub、豪華汽車和三溫暖招牌的圍牆邊凝神佇立,隨著慾望在一場

夜雨淹沒公園之前,翻牆而去。



  『你何時?你何時要喚我面對死亡,面對已經無法增長年歲的你,我還在城市的角

落學著草莽男兒的闊步,悵然面對那些幻生幻死的都市男女情愛糾葛,已經遺失了你早

年歲月待我的絲絲柔情,我卻得愛,愛到燈枯油盡,愛到肉體的信仰都崩解成灰的那個

末日。』



  『身穿花紅長洋裝,風吹金髮思情郎,想郎船何往,音信全無通,伊是行船遇風浪

。放阮情難忘,心情無地講,想思寄著海邊風,海風無情笑阮憨。啊......,不知初戀

心茫茫。』(安平追想曲/陳達儒)



   ◎ 府城/符號 之一



  在外來者口中的台南總是充滿了古色古香和美食等名詞強大的招喚力量。



  正如你大一時同學們乍到台南時對你的探詢,而你會知道給他們一些印象,或是帶

著他們在點與點之間遊蕩;比如,炒鱔魚、擔仔麵、浮水魚羹、土魠魚羹、蝦仁肉圓這

些一間一間散佈在城市裡的店面。或者你會從同學的口中知道BBS美食版出現了一些

你從未知道坐落在哪的陌生名詞,那些符號旋即吸引了某些年齡層的城市遊蕩者注意,

可能在某次呼朋引伴的班遊或者家聚時穿越阡陌、巷道、街衢,前往那符碼所象徵並招

喚眾人詮釋品嘗的地方。



  一般,你會熟記那些你已然可以連結名與實的地方;但是,關於缺失的地方,可能

是一個在他人口中虛構出來的台南被你察知,但是是以往你從未到過;或者你從未注意

過的;或者根本只是,你們是活在不同的台南,只是同意你們的不同經驗和符碼都多多

少少可以被稱做『府城』的一部分,只是選票般多少的同意與否罷了!但是,主觀來看

,你又怎會在乎你的台南是否和其他旅人、市民有啥差異?



  而你只能按著你記憶中的名詞去安排星羅棋布的城市,把微弱的星光危顫顫地標示

在黝黑無底的城市經緯上,而這樣的星光只會隨著城市變動,而完全不操縱在你的凝視

之中。像是在你高中時開始動工興建的區塊,你不像老一輩的人會標示那裡是台南刑場

,因為自你有記憶以來那裡都是荒草叢生的空地,被鐵皮圍牆隔離在城市的變動之外;

但是,時間用更無聊的腳步在每一次騎車或坐公車經過時,緩緩增加那個工地所能容納

的質量,緩緩到你並不會刻意去等待,或關心那個建物的命名或者落成。在每一枝鋼架

被吊上去的旦時,在每一個外籍勞工用水柱沖刷泥濘的中日,在每一片運來組合外牆的

莫時,你仍舊讓視線穿越線條方塊,落在天寬雲淨背景裡無限的想像。



乾坤挪移,光陰往返。



  等到有一天,你還是穿梭在古都的道路上,霎時,被盛大開幕的新光三越新天地和

大億麗緻酒店所震攝住,那那那,那玫瑰色澤的外牆,那變換顏色的燈火,那來來往往

嬉嬉然的男男女女。那彷彿,就說明了這個都市已經用了你繁忙於課業,不暇顧及週邊

的年少時光悄然加快了它可以改變的腳步。一夕之間,就像是用鉛筆在描圖紙上寫下一

個名詞這麼短的時間,大型百貨就以其鉅資、鉅量的符碼力量把古都朝現代商業資本都

市拉抬了一大步。



  而你還是懷念清晨陽光可以從東邊直透到公車裡的那段蓮燦蓮燦的道路,那片為台

南保留清晨與懷舊空白名詞的廣大空地。那些裝飾整棟建築的燈光、燦亮整個週邊的姿

態是多麼的浮華、多麼的奢侈啊!



  只是,好吧!你還真想到X樓的專櫃買幾條一般商店買不到的昂貴內褲,當然,那

個MARK,和你一家人到大億麗緻酒店用國民旅遊卡刷下一餐昂貴的竹川日式料理,

會在新的地圖裡展開新的符碼和新的連結關係。



   ◎ 府城/對話 第一夜間



「而你非要把有關於他和台南的垃圾全都一次傾倒乾淨嗎?」



  「垃圾是傾倒不完的美學......在永不厭倦的拾荒裡,過去日子像是堆滿二層行溪

出海口南岸的巨大垃圾山一般,可以稍稍在上面種點綠撲撲的草皮任海風灰沙刀兵侵蝕

,但裡面的垃圾你永遠都知道可以隨我利用,除了尚未發生的之外,除了禁止在回憶裡

燃燒出北岸的有毒痛苦戴奧辛之外......為了防止回憶的自然腐化,我必須學會如何在

活著的過程學會保存屍體,並和毒物共存。」



  「世紀之毒嗎?你出生那年......。」



   ◎ 府城/記憶 之四



  會有少數陽光明媚的日子,他會和外婆媽媽還有一群吱吱喳喳的護士會到大觀音亭

吃素宴,會在某個拱門、某個簷下和一群可能素不相識的陌生的叔叔伯伯阿姨一起端坐

在在紅色的圓桌上等待上菜。而一般在上菜到水果時(不外乎一盒一盒放在塑膠容器裡

的蓮霧、番石榴、小番茄等等),他會看見週邊開始奔跑一些跟他同齡的小孩,令他開

始躁動,他會順手喝掉一杯過甜的香吉士(開喜烏龍茶是再大一點才開始流行於大小喜

宴之中),然後趁外婆不注意,輕跳下亮燦的椅子,在大觀音庭的院子、迴廊、還有廳

裡跑進跑出。在那些平時熟悉的香煙繚繞的香燭、簽桶、神祇環繞裡,他有會時帶著冒

險刺激的越界心態跑出廟門,面對人來車往、川流不息的成功路,右手邊延寬平階梯延

伸下柏油路的白色石牆被一棵參天的榕樹攔斷一半,圍牆旁邊往廟後的小路則通往外婆

也喜愛光臨的玉皇殿。



  或者更過去一點的小路則通往公園路,通往他後來已經可以離開母親自行前往的中

山公園兒童科教館。他總是好奇地想著那些小路,想著那些主要以腳及腳踏車為熟悉聲

音的巷道,可能延伸自更久遠以前的情調,可能就是輻奏自喧鬧的沙卡里巴,然後血脈

般密密麻麻地長滿府城的每一個角落。他總是想著,在這個或生或死眾神居住的都市,

是否那些神祇們也如同男男女女般在每一條街衢裡相遇,然後會日本人般優雅頷首鞠躬

呢?還是會如同酬神迎神的廟會野台電影演的一樣環臂折腰?



  如果他繼續冒險犯難如同北海小英雄小威一般,他會遇見什麼呢?他會如父親老是

用錄影帶打發他的辛巴達卡通裡,主角遇到的怪物和飛天毛毯、公主、烤麵包的回教徒

、還有海上會出現一顆像骷髏頭一樣的幻月嗎?



  一條往西的小巷,可能會經過大井頭汲水的人們,可能會經過水仙宮、風神廟(快

走快走,你常常吃不完一碗米飯,小心別讓他見著了會讓雷公打死)。可能你會走過敲

敲打打的工地,那裡堆滿像脊椎的鐵條、整齊堆放如積木的木條、一包一包牛皮袋裝的

環球水泥、一堆紅艷焚眼的磚頭還有砂石,鐵皮圍籬後面據說是深不可測的大洞,裡面

恆常有著各種機具敲敲打打的鑽掘聲,你總是猜想,裡面究竟是在搞什麼?有一陣子你

相信如倪匡說的,裡面有著巨大的銀色飛行器,那金屬色澤光可鑑人;有時,你看見出

入的砂石車,你又會猜測,難不成,裡頭地下是個亮亮燦燦的礦坑,蔓延著可以讓整座

城市遠颺高空的飛行石;還是正在運載著一車又一車的玉石原石到異國的工匠那,一夜

一夜精手雕琢成中正路玻璃櫃後的炫麗珠寶;還是在你認為那深不見底,從來不肯探頭

看以免被鬼魅拉進(一如大人殷殷告戒水裡常有水鬼般的建構恐懼)陰曹地府;或者更

甚者,裡頭滿佈薩魯曼的爪牙,一個又一個的強獸人正在半獸人的監督下被創造出來,

一隻印著白手的邪惡大軍正暗中要征服人類的世界。

  

  而你總是不斷地失神,然後不斷地驚醒,回頭看著熱鬧的沙卡里巴,凝神睜大眼睛

,想著那家巷子裡赤崁好吃的棺材板,一邊想一邊垂涎。想著那黝黑無光的地洞裡老是

傳來潺潺的水聲,所以你認真且篤定地以大班小孩的口吻認為台南的地下其實是一大片

的鐘乳石洞,裡面有著遠古以來的海潮正在拍打上面的城市,裡面有著這城市所有巨大

樹幹的根步,也許還包含世界樹呢!或者,那是阿福迷失恐龍國度的入口!或者或者,

在你回過神的剎那,在你停步的剎那,你看見許許多多架像船帆的時光機器運載著貨物

,碼頭工人正在一間間店面後的倉庫用輪索揮汗如雨地搬運著,搬運著時光公司載送到

二十一世紀的懷舊事物。



   ◎ 府城/慾望 之三



  他總是喜歡興奮地在中正路的交叉口等待快樂兒童餐,會有可樂、薯條、雞腿還有

玩具,可能在他這一輩的人來說,對於麥當勞已經不再陌生,不再是昂貴的奢侈品了,

雖然相對於那時鄉間外省老兵一碗12的外省麵來說,需讓上班族的母親掏出五十元以

上的鈔票已經有點昂貴了,但是對於期期艾艾的童稚時期來說,一個簡單的拼圖、奶昔

大哥可以變形成字母的模型、還有坐著飛機的漢堡神偷等等,這些是甚為有趣的都市經

驗(或者說全球化的開始也好)。



  但是相對於國華街上兩棟相對寬敞的溫娣漢堡(後來分別變成黑橋牌香腸和湯姆熊

)來說,母親甚愛去的虱目魚粥攤販(據母親說搬到公園路了)卻顯得更為本土、道地

,他會記得在那些霧靄籠罩的台南清晨,一大群人聚集在某間有大榕樹的廟前各據一桌

一桌的花色摺疊方桌,每人拿著竹筷,端著彩色的塑膠碗,沾著醬油薑絲,大啖肥潤帶

油的虱目魚肚。



  但,他痛很虱目魚,恨死那些小刺,恨死那些讓他小時候每吃必噎的惱人魚刺了。

直到小學四五年級,都會因為拒吃虱目魚,而被來訪的業務員或護士阿姨或拖地阿婆恥

笑。蝦泥大漢了,擱不會嚫魚刺喔!因此到大學迷上日式料理之前,他對各種有複雜小

刺的鰻魚、虱目甚至吳郭魚都敬而遠之;當然,山根壽司的生魚片理所當然不能有魚刺





  當然,中午時常會吃外婆從光復市場買回料理的虱目魚燉嫩麵,裡面的魚肉一般來

說是外婆和母親料理掉的,桌上的紙盒會留下髒兮兮的魚刺殘渣,一般他會料理掉黃瓜

還有魚腸,然後爭著吃僅僅佔魚頭一點點的眼睛部分。



  爭著要自告奮勇前往遠東百貨公司,爭著一定去小北看人家吃蛇肉,爭著一定要在

東帝士開幕那天在頂樓跋扈地坐上下一刻膽戰心驚的海盜船,爭著一定要在大熱天裡進

入悟智樂園的大迷宮,爭著一定要逛臨時動物園要進去鳥園看飛翔的鳥兒們。爭著,爭

著,在無聲的富足裡,在嘴硬心腸軟的跟隨裡,在土城鹿耳門國際煙火比賽的那天,在

擁擠塞車的人潮車潮裡,他搶佔了一個童年時最唯美、火樹銀花最燦爛、內心最悸動的

夜空位置。



   ◎ 府城/符號 之二



  那天,歷史課的活動裡,和秀真教授前往參觀成大的歷史文物展覽。



  如果你也來過,你會看到平埔族的刀、鮮豔的服飾、織布機、荷蘭的船和鄭成功的

船,你可以摸著粗糙或者細緻的安平壺,可以趁教授遊走東邊之時,偷偷和幾個玩心頗

重的同學把展示堆磚的積木排成一堆應聲而倒的骨牌。



  某天,詩議會的活動裡,女詩人講述著關於平埔族青年潘、祀壺、吉貝耍夜祭。而

你只是想著,想著某天夜裡你和詩人I佔據教室牆邊一角。I眼睛有點惺忪,意識想必

正在水裡潛行。



他在夢裡造詩,我在人間貞卜。只是我們空間和時間疆界到底哪裡相涉?



我在甲片和骨片的裂縫之間落墨成詩:『甲午卜,爭貞,翌乙未用羌?用之曰〔口

隹〕。......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貞:燎于土?貞:乎取〔子止〕伐?侑于唐子?ㄓ於父乙?伐?貞:王其疾目?

貞:王夢隹〔口卜〕?不隹〔口卜〕?』(別傻了,你明明在在幫他抄筆記。)



  甲申卜,貞心土受年?貞心土不其受年?



  讓心在火上熬烤,一層一層洋蔥般的夢境和裂痕示現。



  剛從寶春教授的文字學裡解脫出來,你娩抱著一本I借你的說文解字尾隨他走出中

文系館。大概是千年符號的重量過於龐大,恩!感覺有點沉甸甸地,就跟贔屭一樣用眼

睛看或是實際去搬動,都毫無疑問地-很重!而你腦海裡還迴繞一片片殷墟的龜甲骨片

時,你突然被I拉進文物展覽前搭建展示用的平埔族傳統竹屋裡。



  你把沉重的普化、普生置於一旁,舒緩四肢,並肩和I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給底下一

隻隻嘎嘎作饗的竹條,你想著......。想著I,想著他的詩,想著那些字元,想著那些

意義。想著那件服飾,想著星星、月亮、太陽的圖案,想著扭曲,想著線條,想著形狀

,想著星座,想著塔羅......。



  『七日己巳,夕兜(借字:ㄉㄡ。義:向,干支日連接詞)...ㄓ新大星並火...』



想著在這城市中默默運行的所有圖案文字,在你閉上眼睛之後,還是可以在腦海裡

描繪I那張黝黑可愛的餅臉;還是可以默念,默念所有可以成為圖案、成為文字的任何

可能音符。那,有沒有一隻作勢要咬人的鵝是代表一座垂柳的湖;一片土司是代表一群

嚾嚾呶呶的麻雀及一位推著推車的白髮老嫗;兩顆子彈代表一場史無前例的遊行和勝利

;一點墨點唸作尼歐;一片爛破布代表笑聲;『望月橋』三字代表通往星星嬉戲的水下

都市;海豚代表林默娘;鳳凰花的線條纖維和顏色還有招展的姿態代表一座眾神眾人居

住的世俗城市;一個正在擬視你的眼神代表城市裡發生的愛情-深邃的眼,醒來時像是

滿屋洞明清亮。



  當然,你不會忘記,『Where are you going?』代表一輛台

南市的垃圾車正在接近。



  在每個你眼睛穿越然後著陸的地方,在每個你耳朵接收然後詮釋的聲音,都不斷地

傳遞著這座城市的事物、形式、一切的一切,所有的象徵都適合用來想,只是有的脫落

了意義,有的被錯誤解讀,有的只存在於想像,有的在我手邊、在我身邊、在天空、在

水裡、在下水道、在馬桶裡、在咖啡杯裡、在所有不被注意的地方,有的只在此刻出現

,有的在未來,有的在過去,有的被寫了又寫、說了又說、考了又考、吵了又吵。



  『罐頭的開啟依賴/一種鋸齒狀的真理』(鋸子/夏宇)



  而有的,只用存在就足以說明一切。



   ◎ 府城/輕盈 之一



  在某個清爽的早晨,在大學路與勝利路的交叉口,在一台流動的早餐車旁邊,你遇

見了,遇見城市輕盈的本質。



  那是一隻棕黑色的松鼠,在紅綠燈與電線桿交錯的空中來來去去。對松鼠來說,城

市的輕盈在於這樣微風輕拂的晴天裡他輕靈悠閒地散步在交錯的電纜之間、在重複的招

牌與延展而開的菩提樹之間、在每一個騎樓的窗台前與燕子麻雀的軌跡之間。松鼠可以

仔細地描摹城市不同高度的不同平面,可以無視於紅綠燈與所有鎖住都市空間的無形地

面線條,可以在高度維度上增加都市交通的複雜性。



  我幾乎可以想像,在精靈的國度,每一個平面或者縱面都充滿著斜線般的通道,每

一隻毛茸茸的居民都在人工牽出的線譜上跳動與徘徊、相遇與交談、買賣與貿易、交換

著歡笑還有悲傷,就像每一條無阻的電氣通路,在每一根黑色的弧度、每一根直立的電

桿間都拉出了城市通路與搭建形式的輕盈可能。



  於是,我在十字路口的短暫停留,有那麼片刻,希望有更多的道路繁複交錯在每一

棟樹屋與榛果之間;而有那麼幾條,是保留給天堂、童話、歷史和未來的隱密岔路;而

有更多的天際線,則等待台電工人如蜘蛛人般在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與城市之間舖滿

驚奇的線。所以關於光復校區靖波門外阻隔道路與榕園間的柵欄,你可以看見穿越籬笆

的綠色藤蔓正靜靜地抵抗著僵冷的形式;而每一棵曲折地向路面四面八方伸展的相思樹

和菩提樹則隱晦地鋪排著所有想像不到的渾沌路線,供所有松鼠、昆蟲及精靈們在輕盈

的日子裡如音符般在人們的頭上跳躍。



   ◎ 府城/對話 第一夜末



  詩人也許翻了一個身,而我並不那麼確定,也許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災難性地震。



  詩人若有所思地表達:「所以說我們所認識的台南都在各自的世界裡旋轉囉!而或

許只是形式在負責遊蕩、話語在負責記憶;但是,在瑣碎的生活,氤氳的城市可能就跟

一朵剎那即蒸發的雲氣或者一場暴雨就可以淹沒的工地鐵皮屋一樣囉?!」



  「或許那是你居住的府城也不一定,也許那是個沃野千里的時代斷層也不一定,我

無法去確定你所說的是否就是台南。只是變動不居的流動形式使得我們都有可能存在或

不存在這個城市,就跟言語一樣是可以修改。而一般來說,雖然猥瑣與厭煩似乎就跟魚

刺鋼筋水泥一樣熟悉,但其實我們的視感因為可以穿透空氣,所以會停留在物品上,這

也是說,其實空白、靜止其實也是古都-台南可以存在的一種形式,只是人們過少注意

。」



  詩人轉頭注視著那隻金眼妖瞳的白貓,然後小心地說:「所以,我認為就算是你的

存在,都有可能是空白或者靜止,如同你建構這座古都,你是必須用靜止的形式,把一

片片你記憶中的所有幻燈片都敲打成為文字,而這些文字極有可能上五章你在漁村的家

中完成,而下面的部分你可能是在成大的計算中心完成的囉?而其實這一切都跟我們所

在的這棟公寓、這間房間或者窗外那座結結實實如假包換的台南只有微妙的連結關係,

而沒有必然的、全然地屬於在台南這個形式下的關係!」



  「也許,或者你可以說這只是一種形式,而我要整理一座城市出來,我就必須看透

,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而其實我可能不必實際經歷過真實,而只是運用虛幻就可

以勾勒古都的本質。也許我下面幾章是可以在台南的窄門咖啡店喝著奶茶或在成大總圖

的魚羊鮮豆吃著酸酸甜甜的Mafia時順手構築的!」



  詩人忽然開懷大笑說:「但是前提是你必須有一台昂貴的筆記型電腦和無線網路!

你才有可能在城市的不同場域和不同視角用這樣的形式來紀錄台南。而最有可能的是你

看都不看枯坐在地下道的流浪漢或者販賣愛心筆的詐騙集團,而只專注於在流動的畫面

裡抓取你需要的視窗!」



  「你說的是,但是,我也只能這樣,在有限的選擇裡,我只有電腦、腳踏車、機車

、公車、汽車、鐵道和一雙腳,台南甚至連駱駝、行船、跑馬都不可能了,更枉論有雙

翅膀在上空遊蕩消遙!」我說。



  「是啊!也許關於捷運系統、優雅的公車和高速鐵路只是在未來!」詩人說。

 

  「不!城市的未來是空白的,你說的是已經在俗世裡存在的其他城市!」我說。



  「那,讓我再抱你一下,也許未來是舒爽的,而現在是負責啟動。」詩人的臉色充

滿了日本色情片男角般醺醺然的神情。





  【第一章 完】




2004年7月19日 星期一

【剝慢一點】

    可不可以

  剝慢一點

  但是

  不要六點

  太早

  你在

  撥哪裡有根

  是雜生的毛

  灌灌溉

  也好

  喔

  噎到了十點

  指針有一點

  鬆了

  真是掃興

  播慢一點

  沒有

  並沒有

  跑馬燈

  不要問

  我想些什麼

  播出什麼

  或者

  啵

  真甜的點

  秒針真快

  轉得好

  慢就不好

  但腰部

  要慢好幾點

  幾分幾時

  或者

  喔

  啊

  啊

  曝曬

  時鐘會焦

  叉在腿

  在沙發

  和彈簧上

  轉了一圈

  直昇機

  一個武士

  轉著

  大時鐘

  噹噹作響

  做

  啊

  啊

  教堂

  是鐺鐺

  皮膚

  水鐺鐺

  古銅色

  時鐘

  和地上的

  時裝

  和掉下的

  烤漆

  鴿子飛

  非常高高高高高

  好高好高

  腳趾好高

  別咬

  是神祇

  得了吧

  得了道

  啊

  是啊

  到了

  還沒到

  再撥慢

  真慢

  玻璃都

  機機

  機車積塵了

  雞雞歪歪

  是卡

  卡紙了

  這關頭

  卡啥紙

  真沒用

  沒用

  用

  用了

  滑

  划過去就

  好啦

  滑啊

  划啊

  哇哇哇

  你再挖啊

  蛙叫

  漥漥漥

  不真要

  只要

  要

  蛙人

  盡點心

  盡點力

  呸

  給我

  盡心盡力

  啊

  啊

  啊

  你給我

  剝慢一點

  兩點

  三點

  四點

  五點

  六點

  不行

  三點就好

  播到那時

  剛好

  啊

  上下

  上上下下

  放在G槽

  喔喔

  你的

  我的

  高潮

  再撥慢一點

  就是

  手指

  嘴巴

  和

  雞巴

  不能當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