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9日 星期五

【家屋】

(跳跳攝影/訪問yc那日下午,西門一號出口,台北的天空。)
 
 
 處女座的母親打來問,何時回家,新家已經改建完成,要準備入厝。

 這一個月之內,發生了許多事,房子因為改建的設計與進度問題,搞得我
媽心浮氣躁,如今終於塵埃落定,可以好好在新家享受她的晚年。我卻開始
不安起來,尤其中途回家一趟,整個家變成工地,被敲得面目全失坑坑疤疤
破損不堪,所有遮蓋起來的家具都積滿厚厚的一層灰。
 
 自從兩年前的劇變後,我的夢境變得非常激烈濃艷,甚至那裏頭的物和情

緒可以被我覺知並記憶,其中有幾個,是以我家的房間作為背景的,前幾天
剛好做了一個夢,在此先稍微整理一下,因為現在不紀錄下來,以後就沒機
了。
 
 因為前此我媽打消買屋的念頭,用那筆錢讓「家屋」進行第三次改建,那

個我有記憶以來,便在其中成長,歷經悲歡離合,目睹婆媳爭執,走過父親
病死的空間都將失去其內牆壁面的色澤汙漬痕跡、外貌、空間配置,只留下
原來的結構,除了三樓我自己打造的書房不會變動外,一二樓以下百分之九
十的面積都敲光打掉重建,客廳覆上更漂亮的花崗岩,面北的主臥房嵌上純
白的氣密窗。位於階梯下,有小圓彩色馬賽克磚鑲嵌浴缸的老舊擠逼低矮浴
室則拆掉,浴室移到從防火巷隔出來的空間中,裝上嶄新的衛浴設備,用玻
璃拉門隔出乾濕分離的兩邊。
 
 當我回家,一切都將不同,都將全面改觀。想起《曹七巧》中的一句話,

你若把這棟宅子給拆了,就是把我給拆了。那些曾經覆蓋我的原初現象,都
將消逝在故鄉西天的雲彩中。
 
 沒有名字的大排水溝汙濁的泥水往南流去,從興達港口出海。
 
 我還記得國小的時候,第一次改建時,那時是因應港東巷位處低窪的淹水

困擾,因為貫穿茄萣的大排水溝以東的住宅區,全都立基在興達港潟湖的海
埔新生地,東南面環水,是萬頃波濤翻跌的魚塭,夏天颱風一來,舊有的排
水系統便因淤積而滿漲出來,淹至一個成人的膝蓋以上,整條街道混融成水
域河道,黃濁的泥水漂著魚的死屍和塑膠垃圾桶,更枉論隔壁家的大伯父製
作魚翅過程,所排放遺留下的鯊魚碎肉和魚鱗,惡臭髒汙,讓人不得不踏進
那水中時,便一陣噁心。大水不勝其擾,因此整條巷南面的範厝趁那個時候
紛紛自救改建,把一樓區域灌水泥墊高。
 
 我家也不例外,另外把厝尾只有一層又熱又悶常漏水的木造廚房,改建成

兩層的水泥建築,二樓也多出了一間有獨立衛浴和小陽台的兒童房,天花板
和四壁都漆成天藍色,地上鋪著淡粉紅色磁磚,裡面放上一具大大的黝黑鋼
琴,並裝上分離式冷氣。我們再也不需要一家五口,於炎熱的夏天夜晚,和
弟妹舖著草蓆,擠在有冷氣的主臥房中了。我在二樓厝後的兒童房,和我弟
渡過了我歡快的童年和整個青春懵懂的國中時代,在那裏用新的CD音響聽
第一次買的卡通CD光碟和電影原聲帶,〈鄉村小路〉、〈海潮之聲〉和淒
艷絕美的〈鐵達尼號〉,一列列科學叢書、大地雜誌、牛頓雜誌擺在書櫃上
好看,倒是各類租來的日本漫畫悄悄進駐,堆滿枕頭邊。我就是那時候第一
次讀到萬象版本的《哈比歷險記》和《魔戒》,並深深為之著迷。
 
 國中時,被分發來茄萣教書,因是我爸同事女兒而暫居我家的家教老師回

調高雄市,妹妹挪到兒童房旁邊那間原來她住的四坪小臥室,那間房間跟二
樓中間的倉庫間一樣,仍維持著房子最初的面貌,老舊木板隔間,磨石子地
,雖兩邊分別有面對我們房間和樓梯的對外窗,但仍顯得晦暗,有時她和表
妹或同學兩個女孩便在那間房間嘁嘁窣窣講話。直到高中時房子第二次改建
,加蓋三樓當作倉庫,主臥房舖上日式地板,我與我弟和我爸媽前後兩個房
間對調,她仍睡在那間一無改變且沒冷氣的房間裡。一直要到現在讀了性/
別的書,才意識到縱使這樣的好處是隱私和獨立,但這樣的空間分配根本上
對我妹妹是不公平的。
 
 縱使到大學以前,我和我弟都住同一間房,但房間裡大部分的物,似乎都

是我的東西,我的書、我的玩物,我的影子與我的分身,那我弟弟根本是住
在我霸道擺設、任意挪動、自由創造的世界裡頭。
 
 我無意這樣,劃歸「我的」,只因我無法察覺我的權力位勢。
 
 我是被捏成這樣的嗎?我的人格特質與空間的互動為何具有黏附獨佔性?
 
 一樓中段的房間原本整間都舖上高出地面的木製臥板,小時候祖母或三叔

住我家時,就是睡這,那時也拆掉舖上粉紅色的瓷磚,放上兩個獨立書桌變
成我們三個小孩的書房、及浴室旁邊實用方便的衣物間。五六年級,家教老
師在家裡幫我和兩個同學上課時,便使用書桌上嵌的小小白板,在那上面劃
著分母與分子。
 
 我還記得第一次房子改建的後期,整個客廳、穿廊到廚房的地板都乍舖上

鵝黃色的花崗岩磚,泥水未乾,那個上學的早晨,鐵門尚未啟開,一樓陰暗
朦朧,幾個人擠在樓梯口,小心翼翼如走平衡木般,步武在墊著磚塊通往門
口的晃蕩長木板上。從磨石子地到鵝黃花崗岩磚;從無敵鐵金剛、熊貓布偶
到滿地細碎複雜的樂高積木;從前方是大同拉門電視上蔣經國過世的黑白畫
面,到無線頻道吵雜的畫面聲音和MOD占滿42吋的液晶螢幕,地板曾經
是我的視野、基地與偶爾休憩的床,那是人為土地的另一種形式。

 當童稚的我把耳朵貼著地板時,曾聽見什麼潮水起落的聲音嗎?沒有,從

來都沒有。
 
 直到父親的屍體和棺木真停在客廳鵝黃色的花崗岩磚上,客廳真成了客廳

,原來每個在這裡度過的家人,都只是過客而已,沒有人會永遠在,沒有人
會永遠捏著《哈利波特》、金墉倪匡小說、《威尼斯之死》閑散躺在椅子上
,那個頭與腳方位,跟他活著時的方位相反,他的腳這次面對出口,不再面
對家中的走廊,不再,白色的布簾遮去客廳所有存在過的記憶。包括父親早
年吸菸時留在牆上的煙漬,還有他使用按摩器的椅座後方牆上他油性髮質長
期暈染的一片油漬,走廊入口上方九二一大地震時留下的裂隙,都將看不見
,被新的水泥填補,被新的漆粉刷覆上。曾經無聲疏離的父親,像影子一般
走動其上,搬桌動椅的鵝黃色花崗岩磚都將被敲光穿鑿。
 
 我還記得國小五六年級的女導師,為了有一次我要參加寫生比賽,卻壓根

忘記要帶水彩用具(這種事好像常發生),脾氣本就不好的她發了大怒後,
心軟在二三節下課時騎車載我回家拿,初夏氣溫逐漸上升,廢棄的鹽田和魚
塭白晃晃一片,那個神秘的時刻,我緩緩打開黑色的大玻璃門,我爸我媽一
高雄市一台南市都去上班了,家中空無一人,我走進因坐南朝北平素便陰涼
清爽的客廳,直直朝客廳正對的純白色櫃子走去,我知道雄獅水彩和六十色
彩色筆都放在最底下左側的方格。
 
 你家好漂亮噢!蔡老師說。
 
 我轉頭,只見靜謐之境中,唯她白白的圓臉發著光彩,從兩扇玻璃門中間

探進頭來,笑臉盈盈由衷地讚嘆,張著大眼左右張望。那是我第一次因為有
人稱讚我家漂亮而感到高興。
 
 但,那時,未婚的她對「家」的想像是什麼呢?
 
 後來,才知道她自幼失怙,住在南市由哥哥獨自帶大。我國中後,她嫁給

一個在銀行上班、步態略有點跛的職員,調到高雄市的國小任教,同學會時
去過一次,在窄仄的公寓裡頭,聊些什麼也都忘了,很年輕時根本無法聊到
什麼,她的小孩也應該大了,或許在讀大學或許不,她也應該退休了……
 
 而我對家的想像是什麼呢?
 
 我爸想過他在公務員退休的前幾年的某個時刻,將以這樣的形式,腳不著

地,被抬著進來,被抬著出去嗎?二樓中段的房間,滿室陰暗且積滿灰塵,
在木質氣味的隔板上有著一排氣窗和一個面對樓梯的對內窗。尚未有三樓之
前,我童年的時光,那裡堆滿了雜物與不要的家具,父親在輔仁大學大傳系
期間,和朋友開設一間叫輔新的小書店,所遺留下的書籍,一冊冊整齊地放
在碎花膠皮鐵鋼架裡頭,日文版宮本武藏全集、各式舊書店可以看到的或現
代、或古典的中外典籍,像一整段遺忘在屋子角落的青春記憶。
 
 直到大二,我進駐那間房間,清理出所有書籍,分門別類,直到除了日文

書外,我終於可以讀懂那些書,他的身影卻已經消失,沒有任何的存在感,
沒有任何的語言,只留下了那些他不同時間點眉批過的冊頁。
 
 某日清晨,寧翻開我帶來台北的胡蘭成《山河歲月》,內頁同時有我和我

爸留下的字跡,他說,天啊你爸的鋼筆字好好看噢。他靜默了一下說,你字
的整齊度跟你爸的一樣,可是字跡卻沒有他的那種穩定性,我看了寧一眼。
 
 他的話像書籤一樣插入我的腦頁。
 
 我爸對家的想像是什麼?我不知道。
 
 而如今那間家屋,要拆了,連同過去,只謄剩三樓是兩個時期的中介。
 
 還記得大四時,我獨自搬遷進那間無人的房間中,某個影響我一輩子的時

刻點之後,我常在半夜做惡夢,一個人在那間房子中驚醒過來,渾身高燒滾
燙。那時候,我以為整個世界要將我遺棄了。
 
 而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又回到那間房間裡,那間房間掛了父

母結婚時的照片,以及家族合照。我在那間房間,和一群人一起往一個滿身
都是冰粒覆蓋、躺的人身上不斷地再堆上冰冷的冰雪。那種手掌冰冷的觸感
,竟連夢中都那樣清晰。之後我一直想下樓,只是在樓梯口時我心中一直有
個感覺,就是樓上那間房間有人死掉了,被謀殺了。
 
 我驚醒,窗外是台北城中靜好的晴天。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
 
 寧問我發生什麼事了,跟上次一樣夢到被鬼抓走了嗎?
 
 我說,沒有,夢到勾心鬥角之類的事吧,我沒事。
 
 我沒事,我只是夢到有人在那個房間死掉,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那間房間和主臥房之間的櫥櫃,也都會在這次改建中被敲掉,變成超大間

有嶄新日式地板的主臥房。

 房子,就連二十幾年前原初的面貌都不會在了。
 
 母親於電話中幽幽說,想把父親的靈位從三樓移到客廳,這樣就可以天天

看見他。我這麼想著,家的客廳,終於也同那些長子的家庭,像伯父家客廳
擺著祖父祖母的靈位,或故鄉許多人家一進門一樣,便有神靈和清香、燭燈
擺在神龕神桌上。
 
 而我的家屋,我的厝,將不再是我的離去,而是我一輩子的懷念與回歸。

 

2009年5月17日 星期日

【俠】

  我在你的裡面,所有的腸子
  都柔軟,都不發炎
  都不打結
  如同藤與翅膀無法選擇
 
  我們在地下道迎面相遇
  捲起彼此的草蓆衣衫
  共哈一捲菸
  我說但我打自娘胎就戒菸
  你說這端與那端
  相差……
  我渾身濕淋
  只記得恐懼沖垮我的那刻,而你說
  幾萬英尺上的西風送你來
  東邊,乾燥我
 
  「給獅子勇氣,給機械一顆心   
   給疾病於予貫穿的箭簇。」
 
  於是你在我的裡面,像霧褪去
  沒有面目的人被黑夜
  覆上的面具
  也會哭
  笑
  也學會了分配體溫
  以及不同雨量
  共吻盡酒杯的同一個唇印
 
  像野放的月光投入昨日最小的影子
  竹林裡的一口井
  沒人知道是晷的渴望,是背負
  也是天邊的天邊
  也是裡面,但是
  許多如絲的腳印幽幽消失
  在困擾的濤面
  萬光自一點虹吸升起
  我們已經遙遠放聲變成雲海

2009年5月15日 星期五

【詩人】


  零度以下
  曾經濕過的拖把
  何時大寫
  對雪花和灰塵束手無策
 

【路線】

  從白白方方的吐司塊,漫步到魚塭  
  魚塭是中途,有小村公車裁過水面像輪胎  
  輪胎是不停止的擁抱,雨衣是屋簷  
  水車成為風景,颱風  
  兩隻濕涼的椅子並排,窗在演奏  
  他在抽屜裡養蠶,啃食
  隔日發抖的草皮抹上一層金色果醬
  
  他跨過線的那一邊養蟬,當他是樹  
  一顆長成種子不斷在撲滿裡倒退的樹  
  枯黃的樹葉從地上飛漲回枝梢  
  而被遺棄的  
  他在夜裡用橡皮筋拋射回月球

  落果的,用金屬接枝 
   

  他起跑,把身子灌進圈圈  
  登高必自雲,沙塵的那邊有模糊的標語  
  特別喜歡穿踩露水在腳ㄚ子  
  特別的是水漬浮起來

  
  特別的是青蛙,那時候的水溝  
  順流而下,他把自己摺成勿忘我的紙船  
  但要誰勿忘呢  
  緣字難寫用藍色的血一刀一斧  
  刻成起點    
  特別的是小虎隊的歌

  草皮也會奔跑,也會包圍小小的升旗台  
  角落的燕子叼著泥與草  
  是擲過多少次骰子才到達此格呢  
  像黑得發亮的野狗  
  尾巴不經意地捲成壽司

  掃把不是掃把,水桶不是水桶  
  蝴蝶飛吧像海上的旋風  
  像牆外通過的鬧熱陣  
  他讓鉛筆成為時間的流質,而太陽  
  負責偽裝成不捨的羅盤,駛去哪個季節呢  
  譬如路線是水到火  
  他先成為灰燼  
  然後淚水慢慢地兜轉  
  愈來愈小  

  愈來愈大是漣漪  
  如果漣漪只能有奔放的特性  
  他把自己的臉貼緊整張水面  
  有一種寒冷  
  寒冷讓他同鹽分順利變成固體



  後話:從水到火不是嗎?母親是水,父親提早變成灰燼。
     從水到火不是嗎!那我渴望變成冰。

2009年5月12日 星期二

[影評] 隔了滔滔江岸呼喊的《渺渺》

  在路上?如果各種可能失去方向,原初相偕的那人被無常狠狠奪走。
 
  心碎的人該拿不死的記憶怎麼辦呢?
 
  有時候看電影會有一種錯覺,就是把好幾部看過的電影感受到的聲光香味,都混疊在一塊,微短,像MV,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影響我觀影,或者說這是電影美感技術上的問題而已。片頭開始給我的感覺就像岩井俊二《花與愛麗絲》或《藍色大門》,中間是《不能說的秘密》,結尾倒是像《經過》。於是,那光、細節、情節片段便暈散著一種熟悉感,整體的感覺曖昧,但是,是那種剪裁比較好的全席混搭,或者說是別的片子感覺和視域,滲透到這部片子裡頭也可以。
 
  倒不如說這部片的主題是缺位的「聲音」,物質性的聲紋飽滿地一塊塊堆壘在角落與琳瑯滿目的架子上,那是記憶那是過去,有沒有注意到敘事裡頭一直重複著「離去」這件事,但又有一種反向的抗力,徘徊、緬懷、反覆摩娑,卻從不「告別」,彷彿太難說出口,所以一直黏著膠滯在原地,就連大手大腳不知慚愧的青春,都顯得那樣無力附著。
 
  換個比較批判的視角,這部片是「隔」的,那種隔不只是關係斷裂,是失去,也是題材上和肉體上的隔,連洗溫泉都輕輕點到,畢竟吳慷仁、范植偉那樣可口,只有男子漢的擁抱,沒有親吻,這對一個滿心期待觀影的男同志來說真是不小的失望,雖然影片中的感覺比幽微的「homophobia」或「異男忘」好多了,雖只有微微壓線,但還是過去半個腳印。畢竟事情的發生,就只是在愛與不愛、拒絕與接受的框架中滑動,所以我們不知道那樣的緬懷裡頭,到底有沒有一絲後悔的成分在,只知道來不及了,而感到惆悵與惋惜。如果聚焦在接受與不接受「愛/同性戀」上頭,「曖昧」還算舒服容或下嚥,但轉成「尷尬」,一出口,其實會割傷滲血,畢竟「愛與不愛」的答案非常簡單,感覺從來不需要藉口。

  還能怎麼逼呢?是,或不是而已。

  慾望或不慾望而已。

  愛與不愛,接受與不接受的問題,在深度心理的層次上,電影反映了整體社會中的男性矛盾,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是一種典型,底層是異性戀的「隔/拒斥/賤斥」在運作,外露在愛情中成為致命的殺手與絆腳石,畢竟家人、朋友、或者在地球上,我們「天天都在一起」啊,真的不好嗎?同性戀期待什麼?渴望什麼?為什麼還需要「愛」去深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原來那胸膛中那一團明艷如火的嗓音,都是傷逝悼亡的哽咽哭泣。

  同志最後只能得到聲音嗎?這不是比戴保險套幾釐米的距離還遠嗎!中間是刀片拒馬大辣辣擺著,告訴你兩地人鬼殊途,我與我體內的他者,最後在這端剩下的人,都只是曾經擁有,活在不斷重複摺疊、藍宇斷背之內於此在的夢中。

  當然更可怕、更進展的悲劇,會在即將上映的電影《永久居留》中看到,那種人生的連貫性,讓曖昧變成尷尬,並銳利化為牽扯兩個人人生的刀光劍影,徹底垮掉的結局對男同性戀而言,實在非常不健康。

  回到《渺渺》,光又忽暗忽亮,不是帶著霧的日式恍惚,那種亮敞明白鮮麗是電視的、是俗艷台式的,那種暗與色彩卻又是回憶的、情調的,氣氛包圍劇情,回憶收攏心事,成為不離去的影子,緩緩裂解,文本不只互為主體,而是千門萬戶穿梭的物與現象(書與小說、CD片、電影畫面、蛋糕)都只是借來的聲音嗎?當關係斷裂、肉體崩解,剩下的物/結,到底是什麼呢?

  略過缺位不在場的人,整部片以敘事技巧造成平衡對整的效果,陽剛熱情奔放,與柔軟沉默內斂對仗,情的生發與終結,一收一放,推動情節拉開張力。那是經過,那是旅行,那些一開始原來都只是渾成的偶然。

  而年輕就無法感知老之將至的結束嗎?缺位的聲音,奶奶過往的戀情,那些陰魂不散的事物,如果我們認為我們還有大好時光,那給你一次無常意外可好嗎?但故事是溫柔的,陳綺貞《旅行的意義》像塊海綿蓄飽水分,硬的物質如魔法煉金術般開始軟化,變成可以吃的東西,各種味道附著上去,柴一般吞噬進去身體裡頭,於是有什麼一些什麼改變了,是外型形式嗎?是記憶本質嗎?我們是在談感情思緒的問題嗎?於是內在那一團升起來的暖暖的火,蜿蜒變形,照射所有可以撫觸的黑暗角落,彷彿這樣便可以接納,可以釋懷過往,那個愛過的自己。

  愛過的他與他的一切。

  於是從這張CD跳躍、藏匿到下個人的身上,我們終於知道那是愛發生過的痕跡與證據,明白,勇敢,一直重複的旋律要陪伴我們到海角天涯、天荒地老。但別忘記,旋律縱使再怎麼滑黏,跟結結實實的擁抱一比,也是隔的,除非你承諾,除非你說「   」。

 
 PS:星瀚戲份少真是可惜,我想如果國內某導演男同志劇情片「沿海岸線徵友」當真有拍得成的一天,真該建議導演找他挑大樑扮趴場小天后你說好不好。

2009年5月11日 星期一

Barbie Boy



 這幾個金髮男孩(Twink)一系列的影片真是太queer and funny 了。

2009年5月10日 星期日

[宣傳] 李清照私人劇團《劉三妹》














【器】

  把突出的肉放在凹陷的肉裡面
  把月光靜止在搖晃的陽台上
  把詞條抽出它們沒有賦予的東西
  把一樣的換成不一樣的
  把火舔成冰
  把甜用來塞住淚腺
  把形容詞當成沒有線條的東西
  東西是一條線很長很長。迴紋針扭了一下
  那是什麼力量
 
  讓詩人不懂得做愛,命令句的背後沒有我
  讓手和舌頭只負責毒梟的品管
  凹陷一直凹陷
  保險櫃沒有健保卡
  讓南北是一個圈圈
  讓你對愛失去感覺
  讓放縱沒有貫連,讓聲音不像形式
  讓刷牙闖進手腕上未噴血的乾淨
  城市不是臭的
  頭髮與根莖的狀態沒有關係
 
  「喂……我想死。」
  「要死快去死。」
 
  讓月球不那麼清亮
  清亮跟魅惑其實沒有差別
  再多看月亮一眼,那是今晚你剮出的血肉
  讓耳朵再多聽昆蟲振翅的聲音一點
  有沒有聽到有沒有聽到
  所有人都在偷竊
  他們的手指都傾斜,指甲暴漲伸長
  都要掐你都要害死你
  腦漿什麼味道可以想像嗎?
  汗水混一點精液
  馬桶與排泄物跟身體共享一樣的觸覺
 
  「喂……我想死。」
 
  「要死快去死。」
 
  再多看月亮一眼再一點,不要打任何電話
  那些善意的語氣都是惡魔的偽裝
  你說退出去退出去
  但肉還是掐在肉裡面
  肉插進來了
  不要撥出任何號碼,不要恐懼
  不要好嗎
  千萬不要放縱你自己
  在無人的房間
  把自己靜靜地消除


  涵:我喜歡用「器」來取代「物」的意指,這兩個字聲音與象形的質感黏著度不太一樣,器更接近我想表達的東西,在城市裡所感受到的「人」,被棋盤高速裂解的感覺,毋寧更接近「器」,而非物這樣原始混沌傾斜莽撞的東西。四個口,四個凹陷,雙感官,中間一頭守門犬湊出獸的鼻子,聲音,哭泣以及遺棄,聯想系統的一部分。另外,我覺得用「涵」一字來意指流動的內在實相很貼切。

2009年5月6日 星期三

[短評] 同輩:青春男‧同志小說選

(嘿,或許真該學學G星和肉星的連線或阿尼基等等,專貼噴火的肉彈脫星倒是不錯。)

  最近才剛看《孤戀花》和《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尚處在腦漿噴濺、驚魂未定的狀態,想說就選本輕鬆的書平衡一下身心好了。

  我想這裡頭的故事都算不上經典,整體看算是男同志大眾通俗(popular)小說選吧!只能說適合給剛在認同階段的國高中小GAY閱讀,放在便利超商的架上賣大概也能有不錯的銷路。

  第一個故事〈代替說再見〉結構太扁平,我以為張維中的長篇《三明治俱樂部》之屬的小說還好得多,輕薄無負擔,打發時間尚可,但選進來的這中篇,裡頭情節略顯生硬。

  阿法@fa〈夜集〉,詞藻適切,不慍不火,情節讓我產生深刻的共鳴,勾起我許許多多回憶,裡頭切片了許多BBS網路時代的同志生活與語彙,雖然鬆散,卻緊緊繫著某個世代流轉的人事以及文本,讓我想起吳繼文和班傑明的小說,還有一些早期在椰林MOTSS讀過的網路小說。

  陳建志〈人魚男孩〉這個故事我喜歡,因為裡頭的異國情調以及占星的
部分,併得適切,其下又湧動著微微的病態與癲狂,情緒緩緩積累到最後結
局倒讓我心驚訝然,只能說我讀故事的年資和經驗尚淺。

  陳慶祐〈今宵多珍重〉,這個故事我才讀三分之一就知道結局了,網路
和電影太多一樣結構的東西,沒有別出心裁的刻劃,讓人失望。

  林怡翠〈馬吉的快樂鬆餅〉,這算是我第一篇看的林怡翠的作品,像散
文,大概只有這篇看了會讓我真的開心吧。

  潘弘輝〈下雪的洋面〉壓軸當然是要命,文字修得太過分、太華麗了,
就算是啃過駱以軍、《紫花》、郭松棻等小說的我,都還是讀得焦躁難安,
辭藻疊得太過分,以致讀起來很不流暢,內心意識流的描述非常拖沓,有炫
技超溢之疑。當然換個角度來講,這是裡頭使用小說技法比較明顯,而且讓
人激賞的一篇。由於情節和修辭結構互滲,一個軍校生之間的故事,反而顯
得「陌生化」起來,卻更貼近真實草莽的男性內心,原來在陽剛沉默的雄性
男孩之間,卻展演了人生最殘酷、最哀莫大於心死的青春,而這也是傳統男
性與男子氣概(Masculinity)重重綑綁的情慾迷障。

  全書以張維中的人海機緣始,以潘弘輝的斷裂心死終,緣起緣滅(海水
超不藍),究竟暗合了什麼呢?我並不會說,翻著書的我們是安全的,因為
人生的真實,懂得悲傷、痛苦、掙扎,才是成長的開始。如果你剛好很幸福
,那我祝福你,祝福你們,但永遠別忘記關懷別人內心的苦。

2009年5月4日 星期一

[影評] 《瓦力》

  家,人類的終極邊疆。


  我們是何其幸運,可以坐在椅子上安全指認出這部電影擬像;又何其不幸,跟飛船上只能透過螢幕以擬像認識所謂的「世界」的人類一樣無力。那裏頭有一種很不舒服的,跟養雞場一樣的感覺,就跟所謂的民族國家、科層體制類似,而後工業社會則是全球治理與跨國資本在最上層養著我們。而似乎,在科幻電影中,那個最上層的「指令」(informatics of domination)如果是冷冰冰的機器,就不令人那麼難以忍受,在個體的自由意志之下隨時可以推翻革「機」。但歷史上那麼多教訓,告訴我們所謂基因扭出的有機人形,其大腦迴圈也不見得盡善盡美,多的是無知愚蠢、血腥屠殺,而承平時代飽食終日的群眾也不見得就比動物園的決戰猩猩高明許多。但無須戰爭的年代,卻創造了條件,可以讓人們發展各種技術,並以之表達,去思考更深刻、更長遠的問題。


  「全球」的概念是在怎樣的物質環境、國家、條件下產生的呢?


  「宇宙,人類的終極邊疆。」熟知《Star trek》影集、裡頭的銀河飛龍與企業號的人,當然知道這是句熟爛至極的老話;但是電影瓦力裡頭「重返地球」的元素對很多科幻片來說,更是樂此不疲的故事結構,當然帶有那麼一點宗教神啟的意味──重返伊甸園或者 Moses出紅海。人(Human)總要重返地球的,或者說,人是離不開孕育他/她的地球(Earth)/子宮/母體的,在給出各種或平行、或未來想像的科幻片中,冒險/重返形成一種拉鋸戰。太空時代以來,台灣跨越世紀末的這幾個世代,源源不斷地吸收美國與日本的資訊,像是哆啦A夢(小叮噹)大長篇、宮崎駿動畫、好萊塢科幻電影與影集,人與生態、人與地球各種視角轉換與問題再再被提出來,在高度現代化都市化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擁擠不堪、匱乏物質的利用/再利用、有毒物質置於內或外等種種問題,讓人們不得不逼視人與生態環境的關係。


  以現象來看,地球變成角落、庇護所,最老梗的說法當然是方舟。在全球化縮小距離以致形成地球村的二十一世紀,再也沒有所謂的大魔境,全球的一舉一動所有現象都在監控之中,監控所謂的「風險」,彷彿監視器探照每個城市的街口,因此相對於廣闊無邊的宇宙,參考點地球反而變成像是「家」一樣微小的空間,被注視著,被想像著,在漫長的歲月裡,人類透過各種方法試圖改造它、掌控它。花了幾億年演化的生態系統,像是個要被逐漸掌控的飛船內溫室。在電影中,我們可以指認出,美式消費主義下,物質不經過循環,垃圾不斷被製造,最後讓整個「表面」顯得空間如此不足,堆滿巨大的垃圾,電影讓我們看到地球的「小」,就跟樂高積木一樣小。如果有人還記得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有一段落是關於城市與垃圾的,只是這次,城市(人的活動空間)與垃圾(有毒廢料)必須爭奪有限的空間,而城市混在垃圾中覆蓋了全球。


  非常諷刺,城市就是垃圾本身,在瓦力的勞動之下,一塊塊方整的垃圾組成城市摩天大樓的的本質與外觀。都市的擴張,同時也是垃圾的前緣。這是一個很新穎卻怵目驚心的視角。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卻被我們自己不斷不斷地陌生化/異化,只有再次的陌生化,我們才得以辨認出我們究竟做了什麼。而我們所熟悉不過的竟然是細緻動畫的各式人造物質的表面擬像,光澤與紋理,那些美式文化的符號與元素,究竟對人類來說,家是什麼呢?是在後工業時代仍持續擴張的城市空間嗎?返家十萬哩?不,比《星際大爭霸》(Battlestar Galactica)裡的人類和賽隆人(Cylons)曲折離奇的過程更簡單,不像日本科幻漫畫家星野之宣的《2001夜物語》那樣在索菲亞號上那般,又得歷經好幾代的生老病死。靠!跨年般倒數數秒,時代廣場水晶球噢不,是飛船就瞬間移動到了地球跟前,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也沒那麼快,我只能說那些傳送、轉生、曲速技術,就跟李白的詩或者漫畫七龍珠瞬間移動一樣要讓人扭斷頭,最好任意門/銀河鐵道/地下鐵那端不是熟悉的家門,而是世界的盡頭,什麼都沒有。


  存在的本質真是長久的等待嗎?那追尋毋寧是短暫的。


  而那一刻海角天涯的停止,放眼望去滿目荒涼,就真的要放聲大哭了。我喜歡這樣的我,追尋的我,我想起《千年女優》。在這樣荒涼的宇宙都會中,究竟人們追尋什麼呢?在那些眼花撩亂繁複精緻的符號外衣、聲色犬馬底下,在那些冷冰冰的管線電纜(科層組織主義指令)之下,我們身為一個人,跟機械組成的機器人或Haraway 所謂的cyborg有差別嗎?舞的意義是什麼?「牽手」這個行為的理解?觸覺、壓覺、體溫的數據,這些是什麼?何謂快樂?何謂有另一個人的幸福?蘇武牧羊兼苦守寒窯幾百年的瓦力,會感到孤獨寂寞,會懂得愛EVA,先不論可不可能,這期間當然有記憶的運作。聽過太多阿茲海默與失智症的故事,對很多家屬來說,以往連繫的斷裂是非常傷心的一件事。因為對大部分人來說,存在是以幾個人(親屬)之間的時間記憶和辨識所界定,另一個人肉身機體的毀滅,意謂著自己的一部分存在跟著灰飛煙滅。家,也就缺了一角,熟悉的世界變成他鄉;但愛可以逆轉一切,這真是永恆的解答不是嗎?實在太容易了,這個基礎沒錯,但值得更加深思。長久的等待就真的會有救贖嗎?會麻雀變鳳凰,小地痞流氓愛上表面光滑頂級機型,類似《鐵達尼號》般打破階級的故事樂此不疲,只是這次換成的機器人,人們卻樂得一看再看,並深受感動。


  瓦力那偷渡了小狗(寵物原型)亮晃晃星閃的神秘眼瞳中,對於陪伴與分享的渴望期待,苦澀酸疼的等待,其實還是哺乳類乃至人類的。而且其實回到「牽手」,觸覺其實是個頗關鍵的因素,如何透過擬像來傳達觸感記憶其實是件有趣的事,像是EVA戳塑膠小泡,對有這經驗的人當然會心一笑,否則兩隻機器手手掌緊扣,到底觸感怎樣誰也說不得準,你總不能期待兩隻手彼此撫觸就跟冬天時免治馬桶貼壓屁股一樣溫熱,並產生感激涕零的幸福吧,反倒是泥土顆粒、玩魔術方塊和戳那小泡的指頭感覺知覺記憶才記得深刻。如同史前時代生火,普羅米修斯盜火的神話,AI與人類對於光焰的著迷,這是象徵的,生物本能的,同時也是能源的,當機器人深深注視具毀滅姿態的爆裂熾烈火焰與掌中把玩的細小火苗時,別於金屬表面/複合質材冷冰的溫度,而激起記憶中關於熱度/熵瞬息輻射的梯度變化。


  回到環境,在這類的科幻故事中,高度文明和回歸原始/田野形成拉鋸,但原始真意謂著高風險與疫病,而高度控制的文明會更安全嗎?或者反而更會有大規模的危險而須時時刻刻居安思危呢?因此人類的重返或者可以看成踏上「處女地」新大陸,如此的霸道,什麼也不做,大自然或者《風之谷》裡的腐海就會自動濾清人類的罪過(毒素),事情真有那麼簡單嗎?當我們置身 Web 2.0的擬像(simulation)世界,被機器控制或者言過其實,但所有的知識生產、符號訊息交換與社交網絡都在這樣的介面上完成,我們可曾想過,讓我們可以如此的物質與技術結構是怎樣組成的?耗費多少能源?符合公平正義嗎?我們的未來的環境真的安全嗎?


  只知道坐在椅子上接受單向資訊和擬像的高級宅宅罐頭神豬,米其林輪胎人(這可不是身材歧視嗎?),變成一件非常諷刺的事情!而電影中飛船上的人連一株幼苗也沒見過,超稀罕,回到地球第一件事就在植苗,這當然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搞不好叫兩三隻龍貓跳一跳就會抽變出巨碩「世界樹」出來。當然植苗可以解釋成是象徵性的,反正是給小朋友看的動畫,不然一株不會張口呼喊「X你爹衝三小」的植物(這時哆啦A夢雲之王國又浮上來)被這樣折騰來、拋擲去,早就一命嗚呼了。要知道,瓦力(robot)如生產線、又如第三世界國家,可以高速奇蹟重造(modular construction),生命與文化記憶卻不見得強韌,尤其是更複雜、更高度進化的生物,人類至今也只能勉強控制到細胞層次而已,能換的器官更是有限。更何況,私密幽微的神經記憶誰也換不走,或者喚不回。那地球,我們的家,我們又何曾低身溫柔撫觸他/她的記憶?那等了億萬年的巨大生命體。


  至於機器人的性/別?噢這實在是很酷兒(queer)的戀愛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