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31日 星期二

[心得] 變動不居的同志肉身-觀雲翔《安非他命》



 前陣子,夏天底乍從南橫旗山煙塵漫漫一路奔回來台南市區,透中晝大熱
天,本來要看《全面啟動》,一翻開報紙看到《安非他命》電影報導,立即
轉念就看這部好了。渾身疲憊溜到國賓影城,夜闇冷氣凍到嗆人,整間烏漆
抹黑的戲院才三四個人左右,南部地方又是同志電影也就見怪不怪.

 影片才開始十幾分鐘,劇情畫面獨白台詞蒙太奇跳接得比任何一部嚇人的
鬼片都荒謬厲害,害我眼皮重得跟吊了一百一十一隻泥濘犀牛一般,心底很
沒氣質地咒罵了一聲『靠北啊這次這樣實在是太藝術片了』,因為導演的前
一部《永久居留》我可是哭得淅瀝嘩啦,對這部的劇情不免會有所期待;但
是,自坐下起,每個片段都突兀得讓人分心,心下訥悶到底是怎麼剪的啊色
迷不迷人、幻離不幻聚,整個觀影感覺結構就是『詭異而且糟透了』徹底解
離幻串,完全讓人不會醉心在那姣好大塊水珠聚集的陽光肌肉線條上,這種
不是男同志影片最愛強調的優勢肉身支配之影像再現嗎!

 整部戲感覺就是鏡花水月碎裂滿地找牙,卻撈不到一個完整的流暢敘事結
構,難不成剪接拍攝都吞了最強的『冰』或鼻孔內拉了什麼撲簌飛舞的粗礪
粉末(我在戲院可是又睏又冷,渾身抖得快要著霜了,銀幕上卻競生水光愗
影接連倒飛)嗎!難不成整個片廠都打上最強、最亮的核爆『白光』,所謂
『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是嗎?如果要說再現幻境感覺結構的話,
只能說比李安的《胡士托風波》有過之而無不及.

 『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給時間|楊牧)

 油汙水塘聖境魔界彼此交接,性與性別越界,恍惚游移,甚至人都崩解不
復為現代社會所定義下完好全形的『人』的整體,對我這樣渾身又瞌睡又顫
慄觀影的人來說,簡直是藝術地獄片廠雙雙掄元,又被票錢和廣告訛詐拖進
肉身影像地獄繼續凌遲。本來從片頭便期待著預告上,那唯美得不得了的超
歷史超地域同志影像,影劇聖殿中『亞當與亞當彼此創造點化』的奇觀,結
果最後所有難以言喻的複雜劇情、瞌睡感覺如世貿大廈鋼筋水泥揉絞管線紛
紛斷裂往後嘩啦冰解坍塌壓倒,那水中身廓沉澱渾成雙雙探出伸手觸及緊握
的一幕,匆匆一瞥倒覺得像是《鬼水怪談》之兩帶毛塊肉餘生飄盪,佛經說
人世呢是火宅,雲翔在《安非他命》中倒把汙濁人世改成一坨髒水,混了什
麼不知道,反正就是漿狀液態的粘結髒水/體液太多,肉身蓮花,蓮花肉生
炸寒單,視覺似乎可以穿透人世憂慮水缸,實則不然,滾滾紅塵十里洪荒,
當真會有《雪狼湖》音樂劇中〈愛是永恆〉那種『穿過悲和喜,跨過天和地
』的夸夸危言?

 諸君須知,梵蒂岡西斯汀教堂280x570cm濕壁畫,文藝復興巨匠米開朗
基羅在天穹上凝止了同性(雄性)最動人的一刻,將觸及而未訣別,早在朱
天文《荒人手記》中便已預示:

  我倚傍門側癡看永桔,天啊他這時的睡姿,俊美無暇如米開朗基羅壁
  畫中的亞當。昨天,我們在西斯汀大殿下仰歎真跡良久。莽莽雲漢,
  上帝創造了男人。壁頂這端的上帝,那端的男人,彼此伸出臂膀,和
  食指,在空中幾將要觸及到的,數百年後,激發了史匹柏拍攝出ET
  與人類男孩第一次接觸時的經典畫面。然我哀哀感覺到,上帝與男人
  他們的神情,手勢,不是觸及,是訣別呀。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續,
  「你將離開你的父母」,無論如何,何時何地,都永遠是一條金箴鐵
  律。對於我們,親屬單位終結者,你將離開你的男人,一個,或一個
  又一個......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感到無常。(p067)

 電影作為一種別於文藝復興時代的藝術形式,《安非他命》在動態畫面上
的重新演繹,卻似乎又告訴我們愛的許諾與愛的可能,那樣一個充滿象徵喻
意的動態畫面,一方面訣別了世紀末荒人時代的孤絕圍困境地,一方面也預
告了人子與人子互為『人啟』主體,人神一體生死相合的伴侶關係,這是神
聖的影像契約/器約,人家異性戀男男女女都穿著婚紗,偏生男同志就是愛
拿裸體皮相當成婚紗上陣,活生生應了文藝復興精神,兩人相為解剖互為彼
此十字架,幾世幾劫當是千劫如花,所有無知世人所予的外在罪愆也要從汙
水下水道中化成純白的祝福,是夜是晝緩緩綻放,就此不疑。

 『男主角都怎麼練的啊?男主角好優喔!』老實講,看到這種櫥窗式光鮮
亮麗的男體擁抱和前衛現代的都市空間,反正我就是矛盾地仇視都市這對我
經驗來說為異質的存在,另一方面,又或許令我悠然神往、愛眷不忍,頻頻
想在夢中伸手一探,陽物理體的空間、衣物以及肉體互為表裡及意義衍伸,
這是否是城市香港『優勢』階級的一種再現呢?但馬的那肉體會蛀會爛的好
嘛!看了就有種被影像徹底羞辱的切膚感覺(我羨慕我渴望可以嗎),還搞
恐同症交織創傷後症候,實在好膩了,我都快要有恐「恐同症」了,就覺得
這個小主題實在好煩,《永久居留》不是講過了幹嘛又要演一次,非得要把
恐同症逼到最極限不可嗎!去年五月十號和朋友在東孝東路Youth Hub《永
久居留》映後便曾聊過,這似乎還是在處理恐同症(homophobia)等諸般認
同的掙扎,把說不上是愛情的愛情置放在這脈絡下且悲劇極大化,美則美矣
,但也傷人傷己傷觀眾.

 倘若我們細細品格《安非他命》四字箴言,『他命』我們或可以看成是阿
岡本的法外裸命或是『他者』,『非』為『罪』字減去『目/法網』,等若
意旨『除罪化』,而『安』穩重篤定,祈使個人在現代社會裡頭不再是亡命
之徒,治外法權當重圍這些被遺棄的子民,重歸憲法秩序所有。不該是人民
去適應民法,民主時代是「法」要來適應人民各式各樣的多元需求,哪怕是
酷兒怪胎家庭的各式渴望,那時在世界末日的方舟家屋中,人們已各式愛過
,無愧已心,人們已在其一生中以行動奮志爭取過自由平等博愛的真意。我
們便可說,沒有一種藝術不是政治的,而沒有一種同志/童稚/酷兒藝術不
是同志酷兒族群所失落的歷史正文本身,彩虹族群的悲喜交集的身影在其上
翻飛沸跳,而這正是所有歷史上的大敘事所忽視的,正是教育體制所不願納
入且正視的。性別教育便不止是性別教育,就像母語教育一般,而是必須包
含一個族群的記憶和語彙本身,以供後來者尋索尋根。

 一個同志只有解識曩昔的無家失根狀態,流浪的源頭,才有可能對未來的
新社會藍圖有更多想像。同志也是人,終歸要回歸土地、以及社區的不是嗎
?一個最純粹的彩虹社區只是想像般的櫥窗存在,浮光掠影的城市同志只是
浮花飛絮的蜉蝣存在,充其量當觀光資源罷了,最理想的狀態依舊是走入社
區,進行營造,在鄉土基層扎根,那種人與人之間的交情才是穩固的。

 再回觀本島國陳俊志導演2007年的作品《沿海岸線徵友》,我們或許
可以窺見『E』與『煙/冰』的物質軸線,近年來在男同志族群中作為一種
影影幢幢的中介物(現在不管說邊緣啦,還是次文化都要飽受批評),可能
是社群的、文化的、情愛的,男體肉身菩薩為此幾度翻覆、幾度浮沉,毒/
藥的比喻與脈絡下,讓愛與愛不得其間不容髮的掙扎,成為幾人之間最驚滔
駭浪的難渡關卡.當然,上世紀的荒人老矣(奇怪怎都沒人要拍《荒人手記
》呢),白光搖花十里趴場煙霧瀰漫小妖G們青春正盛/剩,但一些個體生
命史去聖緲遠寶變為石的真實境況,其荒謬性或許更勝於此;意思是說,內
在存有傷痕或者強烈恐同症的個體,其實或也是同志族群中的『邊緣』,其
附骨錐心的強大『陰影』,或可以做為同情進入的起點,這倒讓我想起陳俊
志採訪雲二監的紀錄片《用性命去拼搏》裡的受刑人們.《沿海岸線徵友》
裡,魚的本身及受刑人的形象,在古典的喻意,其實正是新約裡頭救世主耶
穌的形象。而如果我們確信每個時代、每個不同地獄內的族群都要有每個時
代的使命或精神,那『同志/GAY』作為在愛與疾病裡受苦難煎熬的自然
人,作為被大敘事與位高權重的國家民族政治體制所忽視的法人,我們是否
就可以這麼說,自《美國天使》以來,有別於新約舊約的第三部聖典《心約
》的人天敘事,是否已悄悄地在人間這煉獄洪爐裡開展。而那,依舊是愛的
受苦流血冒汗形式,上帝所眷愛的那唯一荊冠,是否早已悄悄地世襲給那些
邊緣人們了。當我們身處高原無邊無際的苦寒私下詰問,復活為何是您唯一
的主題呢?當我們千千萬萬世紀,孤獨地撐著自個兒的杖和竿沿著海岸線徵
友,潮聲跌宕來去,眾水漫過腳踝阿基里斯腱,就有人得了那巨大流體翩翩
舞蹈的祝福。

 法是水,水是法,而男孩與男人的真愛或已蔚為流體髮絲上的相依記憶。

 再者,麻雀變鳳凰的灰姑娘故事,當然是很常見的故事原型,不過南瓜載
我來的換成男子漢爆陽剛的跑車罷了,還好不是噴射機或是變裝皇后豔光四
射的霓虹花車,但有了奶油小生王子的青睞,或也不見得就能獲得救贖,簡
單說,就是白先勇式的悲天憫人再無用武之地啦.而且我覺得影片中的階級
問題讓我感到無比厭惡厭煩,在潛伏的權力不對等關係下,籠中鳥終究翻不
出被擁有或被棄離的命運,正如孫悟空怎麼都翻不出大日如來那的翻雲覆雨
的灼熱掌心。爆裂和溫柔,逃離與歸返其實是同一個主題。

 身體作為芸芸眾生人海中的島宇宙,卻無從在相濡以沫的皮肉地圖上相互
開產又纏捲,進而彼此認同互為飛翔的方舟港灣,只因精神分裂心理解離傷
痕刻劃已深,那樣生活世界的原初單純根源再也無從尋索,而是魔魅地東倒
西歪肢離開來,清淨澄明的理智不再可能重新組織,最荒涼的美、最頹廢的
惡,在曲線激凸畢露的石雕肌膚上如華開展,焦慮煩躁簡直不知伊於胡底,
其煌煌展示的毋寧是一種肉的退縮與退化。但不管肉身如何使用,國家機器
是完全沒有合法的道德基礎,可以去管束人民的肉身要如何高速行駛。

 還有,不知道為什麼同志電影的場景都這麼喜歡挑『頂樓』(你們是有陽
具高塔情結喔!),浮世煙塵城市天際,天地悠悠天台上赤裸肉身一坨如精
蟲,是有比較接近天堂嗎?還是彌賽亞已近的時空座標嗎?白梓軒作為一同
沉淪/激爽的救贖者,其奶油般的形象毋寧更近發光的天使,雖然他盡力了
,但我覺得還是有點冷,且不著情;還是令我花癡不已的彭冠期雙眼皮可愛
多了,而且最令我訝異的是彭冠期跟《永久居留》裡的形象完全不一樣,害
我以為是兩個人呢。

 欸,最童話夢幻的當然是那橋梁終有一日要嚴絲合縫的故事,劇情最後往
下一躍的飛翔(自由與聯繫)和窠窩(安全的歸屬感)相比下就顯得老套多
,雲端人海時浮時沉,摔到哪一層就有哪一層的故事,倒是心橋之間的搭建
重要得多,所以這是親密關係的象徵嗎?當然我們也可以物質性地說是肉身
器質陽具接軌的隱喻;簡單地說,如果隔壁房間的裂隙,是一種黑洞肛門不
規則穿透凹陷的話,這樣的穿透在恐同症/恐被插入症/恐傷害的惘惘威脅
下似乎不再成為可能.

 乃至,巨大的現代卻又超現實的工程橋樑和高樓,作為一種閃亮突出直線
縫接秩序,毋寧更像是南來北往卻偶然碰上翅翼,意欲雙雙歙合卻終究無以
實現的神話,在斷裂旋繞如輕油裂解的敘事中,這毋寧是全片最宏大的切割
,心城與心城的嵌合,好似一片酸檸檬被切在最好看的那面,每一個飽含汁
液果粒的聚集都收攏了不同生命最妥切的偶遇神話,形成這一意義傳戀日月
照耀的金字塔頂,每一根光柱都隱隱把幽暗的長廊和醜怪變形的傷痕悲情經
驗之陰影,結實地擁在愛之夏神話場域的陽剛童話敘事之下。

 是以一切光怪陸離的荒謬並非是不可釋懷的,肉身或者肉的慾望也並非生
來就著魔或者帶有烙印的,燭照神聖或銷魂如樂不思蜀的後宮當然也是一種
感覺體驗,但更多時候,欸我實在無法想像一對髀肉華髮已生難得做愛的老
夫老妻那種感覺呢。好啦,如果要我說這部片打著『沒有戒不了的毒,只有
戒不了的愛』為slogan的片子,有什麼跟『愛』相關之巨大缺失的話
,就是裡頭沒有那些真正輕到不能再輕的瑣碎生活細節,只因恆久忍耐垂垂
老矣的執手生活,才是真愛所貫徹的連續時空所懇懋心繫。

 所以,從近年中港台的同志影視來看,我所看到的依舊是孤絕置之於死地
而不生不死的情愛糾葛,我並不是否決這對很多/或少的同志個體來說,是
很重要的生命經驗、感官體悟,但我很難在這些影片中看到一種願景般的未
來性,譬如說像日本《彩虹老人院》或是美國《queer as folk》這種人際
可以從兩個人之間,再拉比較開的視野到大一些的社群空間:家庭、朋友(
同志和非同志)、鄰里、職場、校園、街道的日常之間,在預想的不同時間
軸線上彼此複雜交錯,本於自身文化可以或將要面對處理的日常政治課題.

 光同志社群的想像,對很多城市以外寡友寂寞的同志來說根本是天方夜譚
.而這種在傳媒上的『看見』,難道不正是多數人現實中最實際的需要、最
安慰接近的傳奇敘事,與最具能動性的肇始嗎?

 斷橋,欸百鍊鋼都焚成了繞指柔,導演可是苦心孤詣鋪橋造物呢。

 而當貫時軸上的人子預言、萬神之書,一一在新世紀兌現,一個人其不斷
腐朽的肉身,要怎麼面對這個所予的世界,及各式的情境呢?我們又要如何
各式愛過,最後揮下一個漂亮的手勢,把這個麥田般的物質世界的所有記憶
挾帶而去?或者,旋風般的帶走,你跳我也跳的雲端跳樓身影,在世所有灰
飛煙滅,終歸也是顛倒妄想。還真不如,胡蘭成一句,現世安穩,歲月無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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