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22日 星期四

【Geist.拼貼、遊蕩和旋轉】(下)

-本文榮獲第十屆府城文學獎書寫府城文類佳作



   ◎ 府城/對話 第二夜首



  「啟程,在飛過無數的大陸、島嶼、半島、國家、城市、村落、海洋之後,你會到

達......。」詩人一邊說,一邊移動滑鼠打開資料夾。



  畫面上出現義大利,出現德國,出現......。



  「慢著!慢點,讓我在寥寥可數的特徵、顏色、相貌、線條裡,慢慢辨認那個凝滯

的城市。但也不要停止說話,不要停止在攸長的時間裡保持靜默,因為我不曾作過有關

那座城市的夢,所以只能靠著你的記憶還有話語,傳達這照片背後不斷流轉的故事。」



  詩人說:「在不斷流動的意象裡,我只能知道片刻,而現在仍舊發生的事物已然在

地表的另外一端繼續搬演。而現在,是正發生的故事外的我們試著用語言和圖像去發生

一件似是而非的情調,但你不曾經歷過,而我經歷過,但你永遠不能再經歷我所經歷過

的,縱使你去那裡尋找,你只會經歷,經歷你要經歷你自己腦海裡不可完成的企圖,卻

訝異發現你得到了新的經歷。」



  「於是,我們活著,存在過,然後與眾不同。而我不會羨幕你,因為我不屑襲調。

每一段經歷,每一個發現,每一段獨來獨往的心路歷程,每一個伏案筆耕的傷神夜晚(

應該是敲鍵盤),每一種自我實現和完成,都在城市人海裡花開花落。」



  「你看你看,像這張是在歐洲大陸的某個小鎮裡面,我和F趁著歐洲之星(Eur

ostar TGV)過站小鎮某個片刻,冒著被遺棄異鄉的風險跳車拍攝的......。



」「你看你看!性愛博物館照的喔!」他興奮地說著。



他一邊說,畫面一張、一張張的掃過。厚實沉穩的列車,車身在陰濕的小鎮車站邊

益顯歲月洗鍊後的晶亮。詩人和詩人F的身影在照片裡流過,Venezia他拍攝的

河道,德國他靠歌喉贏得啤酒的酒吧、落腳的旅社,Roma一段光影交錯的長廊,M

ilano的鴿群,Paris或金髮碧眼法國娃娃、或時尚時髦的假人模特兒,Fr

ankurt路邊商店遮陽棚下的大泰迪熊,Birlin的McDonald’s,



  而有一張,一張在Hamburg,照片裡的一張黑白老照片,一個穿著大衣的婦

人右手拖著半人大的方正皮箱,左手拉著身後的小孩,從廢墟、樓房、瓦礫堆裡往前奔

走,好像,要逃離那個時代,逃向現在。



  我想起戰爭、飢餓、貧窮和死亡,在我二十來歲成長經歷的屈指可數和遙遠如雲。



  詩人在我看到快要睡著時(都是他放的音樂害的),想起什麼似地,用耳語似的音

調小聲地從記憶裡抽出:「而且在巴黎,我有去蒙馬特喔!那一區,蒙馬特!」



  然後看著我,期待著我會了解或知道什麼似的。



  當然!我知道!關於『被亂刀刺死的情傷』。關於『啟程-終點』。



  我不說話。有一條細若游絲的思緒停在『1995夏』。



   ◎ 府城/記憶 之五



  有一棟白色的巨塔,在台南,在永不消逝的古都台南。



  那時,母親會在六點之後的某個時刻,叫喚正在醫院2樓前廳玩著雪人兄弟的他。

他會把喝完的黃色包裝味全紅茶,或是紅鑲白邊的蘆筍汁丟入金屬垃圾桶裡(蓋子頂部

則是白色的碎石頭和熄掉的煙蒂),手抄起旁邊的科普漫畫,或是抱著一本漢聲小百科

起身。可能他會經過,一兩個抽著煙打發無聊時間的男子,或是躺了一整天偶爾起身走

走的蹣跚孕婦(還會穿著像睡衣一樣的粉色系孕婦裝),或是正端著藥味撲鼻生化湯的

慎重婆婆,然後他會跟隨母親的後腳跟經過廚房,經過廁所,他一般會遇見正結束一天

打掃,洗患者床巾被單洗了一輩子,洗到駝背、滿頭捲髮已然蒼白如骨的阿葉阿婆,他

會用標標準準的普通話說聲『再見』。



  而他則會不時地想起,母親老是會說這個阿葉啊!那個阿注啊!那幾個醫院洗衣工

們的辛苦啦!但一般來說,後面會巨細靡遺地接著她們的家庭教育和丈夫,有她們成材

或不成材的兒子女兒啦!成材的呢!出國啦!當醫生律師啦!(而母親會特別強調阿葉

婆婆那兒子,一路從老師到教授再棄教職從醫的過程,像是在說一個神話一樣)不成材

的丈夫兒子女兒呢......,你往往看到母親在沒有睡午覺時刻和她們-可能是這個阿姨

,這個護士,那個業務,那個患者等等等等......-一人佔據桌角一端邊訴苦邊流淚搖

頭。



  誰,都知道,台南人對醫生這塊招牌、這個階級崇高再崇高的崇敬了。



  正如古都台南這棟歷史悠久的招牌醫院,當然會有一位很少看見的,日據時代受日

本教育的院長,慈眉善目、落落大方、面相良好,幾乎集古早時代的所有美德於一身的

完好典範,重點是接生技術深得婦女的信任。而他總記得他其實最常看見院長的相片(

貼在醫院大廳最顯眼處,跟日本某醫院交流的照片,旁邊則貼著推廣拉梅茲呼吸法的圖

文,還有一群穿泳裝的孕婦正在做操),而這,幾乎比看見院長本人出現的時間還多上

太多而他會習以為常於『院長是偉大的大忙人』這類小孩觀念一樣,但是,對於那些年

輕護士口中的年輕的醫生啦!接班人!女婿之類的!他反而從未記得他們的面孔。



『石家來台開基,到我已是第六代了。我們這一代也不能說是敗家,因為出了很多

的博士、碩士,石家子孫在學界都有很高的地位。我覺得石家的財富雖不比從前,但是

家風卻依舊不減當年。』(石萬壽)



  反而隱隱約約記得,黑色的門和白色的門。



  黑色的門通往天空的住家,要往台南的天空走,需要爬過豌豆藤蔓,走過一大堆棉

花糖般的雲。喔!好吧!應該是瑪莉三代用了魔笛之後,到了第五關,上到天空。喔!

好吧好吧!我認真點啦!他通常知道黑色的門在醫院的最頂樓,比一層一層的床位還有

餐廳更高,但他很少去。頂樓像是皇宮般崇高神秘,他只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因為母親

要送禮進去過,穿過那道厚重的黑色大門,到院長的家裡面。那裡有著古都台南最美好

溫馨的早晨,有著發亮打臘的瓷磚地板,有著鑲框起來的典雅油畫在牆上,還有一台當

時有錢人家才有的黑色大鋼琴,彷彿留個指紋在這間客廳的任何地方都是玷汙,所以,

他當然只能乖乖地挺胸,背和腿呈九十度地坐著,忍受著白襯衫領口綁得太緊的紅色蝴

蝶結,拘謹地傻笑(而且~他下意識地~還知道不能有不耐的神情)。總之,這是一個

芝麻開門的寶庫,真實世界最真實的美好夢境,只是被關在那團玫瑰色的光裡,一動都

不能動-從此成為深入潛意識的典範,就像他以後每次在過於乾淨無塵的環境都會感到

莫名的不適一般,彷彿這樣的地方是他不該出現的,讓他讓他以後對於環境的感知竟然

老是錯開在潔癖/骯髒的程度之間,老是無所適從......。



  除了在每一次花系列的太陽花啦!七夕花啦!青蓮花啦!一堆亂七八糟但是母親這

輩人又最愛看的連續劇裡,看到粉底厚到不行的陳莎莉、席曼寧之類的貴婦走在一團幾

乎跟光沒有兩樣的樣品屋或別墅裡。他總是想起他童年時的這段亮晃晃的畫面,像是彩

色電視機一般,如此地不真實。



  而白色的門他從未記得。



  從未記得,在走廊的末端,那雙重的毛玻璃門後的手術室(產房)究竟是怎樣的光

景,那裡平常總是透著很兩的光線,家屬則在樓梯下的等候室看電視或翻報紙,而那道

門後,就像一個任何想像都可以自由伸展的場域,像是未來,像是美夢,像是所有美好

的、甜膩的、翱翔的創造和魔法,都在一群穿綠衣、消失在門後的醫生護士控制之下。



  在被控制,被禁止的好奇無法滿足的阻擋界線外,在他的小小腦子之外。在比大魔

境,比印地安勇士,比黃金雨,比下水道的變種怪物,比多納泰羅、米開朗基羅、達文

西、拉菲爾更加超乎他的想像,就算他怎麼擠破頭去想都無法構造生命誕生的奧秘。



  終於,有一次他從高處摔下之後,他以為他應當是不醒人事的,但是記憶清清楚楚

地給了他一小段珍貴的畫面,母親慌張地抱他下去樓下的手術室,那是他第一次-也是

僅有的最後一次進入那間產房。黃色的瓷磚牆壁,玻璃磚組成的採光窗戶,黑色塑膠墊

的金屬床,銀色的手術刀、鉗子、杯子。



  亮到他無法看到週遭的大燈!而世界,而房間,正在逐漸昏沉降下的黑幕......好

多白色的手和臉越來越模糊......。他想,適應燈漸漸在失去效用了,他將要被三千公

尺深的水壓壓扁了。



『小叮噹』他無力疲弱地喊著。



  夢裡一對兄妹提著一個空的鳥籠,滿懷期望地看著守墓人身後一座聖潔卻也蒼白的

墓園。一群青色的鳥在光裡飛過,然後在光裡變成死亡般的柔白。失望的眼神,無力的

旅程,以及溺夢般的書頁,你不能隨意為兄妹翻閱。



有一條巷子、一條小路,被築在頭髮的縫線上,盡頭通往古都的白色巨塔,裡頭有

著一個模糊的鳥籠像是他的。但拆了線後,走出門後,他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笨!你說因為他忘了在往糖果屋的路上灑麵包!)



  下一頁。 



   ◎ 府城/慾望 之四



  『十四歲的我所親近的世界由五種人構成。赤腳的漁民,在冬夜裡摸著黑上船,清

晨回來;常常有人去了不回來,妻女就在海灘上抱著衣物招魂,哀哀哭泣。外省老兵扛

著帶刺刀的步槍,巡守海岸,海的對岸是他們妻女父母所在的家鄉,也是他們槍口瞄準

的方向。』(龍應台)



  那時,背景是灰階的(除了春夏可能會比較炫艷),有一條路,你可能必須要從台

南火車站、安平古堡、成大醫院、武聖夜市、文化中心、市政府搭車,到達小西腳(小

西門)或是健康路換車,然後一路往南。

 

  公車是流動的時間,而步行是凝滯的童年。



  你一路往南,一個披髮的婦人踩著一輛嘎啦作響的鏽蝕腳踏車迎面而來,你回頭張

望來路,婦人背後斗大地浮動著『南風』兩字。滔滔孟夏的晑午斜陽作證,在那些低矮

的日式黑褐門窗旁邊,在台南常見的方正紅磚道上,在閭巷的爆竹花花綠綠的碎片之間

,你夢遊在那年代回家的路上,負著一種萬里尋母的流浪情懷,帶著一種聞著紅漆鐵門

後陣陣炒菜香味的巨大飢餓感,一路往南。



  一路往南。正如你據以感知的方位一般,你總是像鴿子,每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便會對於環境還有道路的東南西北有種認識上的清明,像是體內的磁石不偏不倚地指著

固定的方位,在迷宮般的巷弄裡走走停停,然後彷彿你週遭有著朋友的驚嘆崇拜聲地佇

立停在你旅程最後的目的地。



  你總想著,如果,要是這天是天殺的陰天,要是沒有筆直的道路,沒有太陽,沒有

事先看過地圖,那會讓你興起多大的焦慮,多大的不安全感啊!在迷宮般的都會長廊,

在雨天的古都騎樓,在所有你已經熟悉習慣的人行道上,在所有拐著彎的過去未來,有

時,你驚訝地發現,那條澄黃橘綠的道路在你眼前消失,在你的想像裡頭斷裂,請不要

灰心,請不要徬徨無依。在下個月移,下個鯨魚的吐息,下個應咒向開啟的窄巷前,你

會聽見天上的雲氣和地上的陰影悄悄挪移的聲音,然後走入應人們想像或應你要求從地

上菇竄都會的艷麗裡頭,那可能是一條人聲雜沓,應菜籃放著一朵蓮花的腳踏車移動軌

跡出現,也可能是一條雜草叢生、蟲聲唧唧的釉綠胡同,應一群貓的要求而開闢的。



  那以飄零命名的方向,終究成為你一生的飄移。或許,當你想要遇見誰,就得預言

這座城市的某些預兆,在那些積累的事情一一應驗的終點,你會看見,在時間海的某個

終端,一個站立的人影和一條屬於他的街道,正在生長改變成可以遇見你的形貌。



  一排老舊的眷村應驗在一張票根,一張熟悉的面容出現在食品的包裝上,於是你自

以為知道,你勘破這座城市的迷失本質:就是......,就是讓兩個迷路的人相遇,兩條

相忘的道路相互連接。



而有的道路,有的影子,有的情懷,永遠再不會相遇,也不再被浪漫記起。



『在諸黑夜之間,她對於黎明的選擇創造了黎明。』(光之書/羅智成)



   ◎ 府城/符號 之三



  有一個方向有一條道路,始終通往北方。



  親愛的ㄣ,你還記得嗎?那段狂飆的歲月。



  我曾經相信,相信一種先驗性的精神。很久以前,我和ㄕ在校史室翻閱著,ㄕ正哼

著他新學的歌-陶吉吉『找自己』,城市在竹園崗外頭晃盪旋轉,一個熟悉的名字,一

張熟悉的照片,從我指尖滑過。



  ㄕ念著:『陳水扁!......。』一抹年輕熱情的表情一閃而過。



  沙漠,降了一場大雨。歷史,螺旋型地上攀天際。一架IDF戰機劃破午睡的寂靜

,從象徵南一中的大榕樹上飛過。



  『三月二十日中午,十一時五十分,美軍B24轟炸機十八架分三梯次集中轟炸本

校及附屬小學,投下一百廿六發油脂黃磷燒夷彈,頃刻之間全校及附小頓成火海。』



  那裡,我每天都會經過。城牆是城牆,路樹是路樹,還有,收藏過多的盛夏。



  親愛的ㄣ,那日,我一如大學生一般,醒在午後四點,拿著身分證印章往那裡走。

隊伍好長,阿姨看到我趨前探問。XX!商量一下,不要投公投好不好?第一次投票,

第一次就投到總統票,第一次就投到公投票。看我長大的阿姨投完總統票就走人。在靜

默裡,我一個人篤定地蓋下。



 我說,給我相信的一票;我說,情緒慢慢脹大為神聖的,我給台灣一票。排隊的人

們都給自己一票,票往下飄落票匭,往下飄落,鋪成一條轉向的道路,一條鄉土台灣該

自己走的偉大道路。



  是的,親愛的ㄣ,要偉大,不斷地偉大台灣人,這是我說的,關於我高中以來就持

有的信念,鄉土台灣的艱辛大業。



  不想,用更誇張的詞句去渲染一切。就讓歷史去定讞,我的一票,小小點綴。



  ㄣ,記得嗎?我和你,在寒冷的風裡那些熱情,你風塵僕僕而來。我帶你到漁村的

四合院裡面,擠滿了人,不善表達熱情的漁村民眾們圍繞在幾台電視前,紅磚矮牆被每

一村的得票數佔滿,而我,有一種,一種感覺......。



ㄣ,記得嗎?騎著機車,沿著台十七線輝煌的鈉燈飛奔,飛奔在晚間的中華西路上

,思緒也不斷狂飆著,向著一個方向,啊!流光啊!流轉的歲月啊!流來了我們!依稀

記得,記得我們不斷大聲重複唱著破嗓的歌曲。『一蕊花,生落地,爸爸媽媽疼尚多,

風那吹,愛甲被,毋通乎伊墮落烏黯地......手牽手,心連心,咱站作伙,伊是咱的寶

貝。』



  陳明章的歌,總是微微地,絲絲微微地搖籃曲般唱出了這座島嶼的心情。



路過的轎車向我們舉起拇指,搖晃舉著的旗幟不為寒風瘋狂尖叫。他們唱著不同的

歌,路寒袖的『相信台灣』,她們是一群孩子,一群國小的孩子。忽然有種,下一代已

經不同於我們生命與價值的深深感受。



我老了嗎?沒想到這,只想到他們認同了什麼?想,有種深深的,深深的......。

我回了一抹微笑也舉起拇指回禮,說了聲『Yes!』忽然有種辛酸的感覺湧起,想著

這樣寒冷的夜裡,歷史悄悄就決定它該走的方向,先驗什麼的,都無關緊要了!想著所

有為這塊土地奮鬥的人們,想著那些流掉的血和受的傷(啊!悲情城市啊!台灣的悲哀

與驕傲),想著黑牢,想著暗夜裡的哭泣(曾經,去過綠島那令人動容的人權紀念碑,

緩緩摸著那一個又一個深深鐫刻的名字),想著我們還有以後的長遠,想著理解,想著

所有無解的結。



  ㄣ,那時,思緒斷裂在運河上,三三兩兩的光影在運河的倒影上向前移動,我們靜

靜地走過臨安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群,我們揮舞著旗幟和眾人在風裡吶喊這個時代;

這個島上,清脆真切的聲音。車過原本是稱民生綠園的湯德章紀念公園,台文館在夜裡

佇立成古都台南的尊嚴。什麼是尊嚴?什麼是台灣?什麼是我該去深愛的?什麼是我該

動筆書寫的?



是啊!ㄣ!我們這樣就好了,該發聲就發聲,在教育下一代時該發聲,在公理和正

義之前該發聲。我想了想,揮了揮旗幟,鄉土台灣的建國大夢,未完的夢。



親愛的ㄣ!作別那段熱情的歲月後,我整理房間了房間,把桌上的『斷裂與再生-

台灣文藝研究』放回書櫃上(殷紅的封面是台南孔廟的大成殿),拿起吳晟詩選(1963-

1999)放回亮延的有鬼和魚果的薄荷糖男孩之間。



吳晟詩選,乳白的封面像是台灣稻米般的顏色,牛的剪影在上面行走......,我彷

彿看到海安路上五條港邊的藝術牆一般親切。被攔腰折斷的老房舍,只留一面紅磚牆述

說老厝的前世今生,白色的粉刷還留在上面,五刻彩色的『牛象兔鯉蛙』象棋貼在一樓

的天花板線下,原本是可能是廚櫃的地方躊躇著兩隻大象,無數的動物剪影在白色的屋

牆上,像是在游走,像是你去貼著耳朵就可以聽到一座鬧哄哄的熱帶叢林,而雜草,而

泥土,而全台灣一個樣的電線桿,所有的一切,都攔截了豐富的國際意涵。



ㄣ,你能聽到嗎?也許是馬康多附近出產的金剛鸚鵡正在拍動翅膀,一頭犀牛剛剛

踩過我的選票。而一顆鸚鵡螺的條紋可能藏匿著亞特蘭提斯的心臟,而一隻白蟻的呢喃

正在啃蝕一座終將化為塵土沙礫的孤寂城鎮。



  我搬起平埔族研究論文集,明天要拿回總圖還了......。三個平埔族婦女的臉在稻

草顏色的封面裡,神態隱匿著堅毅的過去與前瞻的未來。宋美齡全集放在希拉蕊活出歷

史的旁邊。還有七等生的小說集擺成一堆。漫遊,漫遊時我記得要唱一首歌,叫做擊壤

歌。偉人的年代已遠,絕響已遠。蓋上深夜,避免紙頁邊緣刮傷我的唇印;遙控器關掉

,避免一罐罐百憂解解掉前戲。總想反抗,那樣茁壯的氣概;總想避免,那樣霸道的認

同;總不想,影子在背後拉住我奮力一飛的狂吼。



於是那些戰爭的主張和吶喊,再也衰老不了我的詩行。我在藍藍綠綠的旗幟間站著

發呆,三月,紅艷的木棉花和黃花風鈴木盛開了,ㄣ!在東豐路,在水萍塭公園,在南

英商工旁邊,在所有脫去一身激憤還有疲累的春天裡面。ㄣ,你聽到了嗎?三月的春天

,用花的旗幟插滿了古都台南的每一根枝芽。



  而有沒有?學我摘折自然風行的爛漫顏色,點綴在電視跑馬燈重複的生活裡頭。



   ◎ 府城/輕盈 之二



  D,你知道嗎?有一座城市,是用燈光和水珠搭建而成的。



  我總夢著思著念著這座城市,在夜裡。城市裡,有許多傷心的故事,悲傷的人們,

。但是在燃燃而耀的瞳孔裡,我總不希望看到一顆晶亮的水珠從邃黯的靈魂裡,滑落成

珠,成破碎地上萬萬千千的亮光琉璃碎片。但是,手,張放的五指,終究無力放下,不

及垂手,不及閉眼,不及阻止一座城市在光裡流動成河。



  你相信嗎?一根金色的鳳凰羽毛,藏匿在這個城市的某個人的笑靨裡。你,能相信

嗎?相信你終會遇見那個讓你在月光下長出翅膀的人嗎?那人在光水的晃動裡呢!



『為著一叢叢/水芹菜一樣的哭/要彎繞好多的路啊/那煙水雲霧的/山深處/愛

和傷害/同一個泉脈』(淚/敻虹)



  那時,在夜裡,學會漫遊。巨碩龐大的森林在無風的夜裡無聲抽長,一座城市隱然

成型在樹幹與鬚根交錯的陰影裡。是哪個季節呢?黑夜沒有季節你知道,踏著霓虹與鈉

氣燈,晃亮的每一顆寶石,在每一扇窗、每一棟屋子裡閃爍不定,而你甲板下腳底下的

風浪益大益狂嘯,眼神極目之處輒開落著一朵一朵一朵朵的黑芙蓉,是你落盡的無邊雪

國櫻花啊!



  台南沒有櫻花,你如此迷惘?傍身的騎樓柱子,你偶然,在話筒手機裡,摘下最後

,一朵發墨的華,旋即凋萎,一滴淚試圖挽救......。



有沒有一朵花?是大理石雕刻成的呢?有沒有一封情書?是用夜光花綴滿的呢?



  猛烈的大雨滂沱落下,像是你的付出、你的期待,在萬萬千千螢綠的落碼裡,朝朝

暮暮,但是朝生幕死。漲潮落潮的都會過客裡,有沒有一個人倚著傘朝你而來呢?嘈嘈

切切的文字滂沱裡,有沒有一個魔境?滿佈女巫蒸出的霧,可以讓你背著行囊勇往直前

。有沒有一個獨特的天穹?可以讓你擎起四草大橋或黃金海岸滿天晶精的眼睛。



那些人的形象在夢裡,印成瞳井幽深的紋月,任謎,流轉似蟠龍,思緒筆墨飛舞在

風中。遠颺不具名的北國逆旅,駐足許久,沉吟,然後晃蕩著所有你孤寂的海市蜃樓下

探無人的凍原,冰河期至今未溶的封箋,雪紙紅字寫著『古都台南』,於是,把天地拆

封成微笑,讓赤崁樓、南門城、藝術中心所有的歌曲徘徊迴盪在雨聲之後。



  在城市高處,應是東北季風轉徙的徑,常遺忘著你三更時飄落的心事。



  在安億橋,在望月橋,在承天橋,在臨安橋,在開運橋,在永華橋,在樂利橋,在

所有看得見運河的水湄邊,D,我曾在窗邊等待雨季,等待一場夜雨的獻祭



雨季,朦朧的運河把台南新都心整著包圍在內,新古都在眼前清清淺淺流淌而過。



等待,等待雨季的漫長;等待,等待天邊的虹橋;等待,待到所有的季節都已經成

傳說;等待,待到從此再也不穿著雨鞋或是騎腳踏車故意激起頑皮的水花;等待,從悶

熱等到凜冽,天暗等到天明,無知等到歷練......。



等到我對這些變化遲鈍再發現時,我已經高三,剛從唐群補習回家,看到滿地的墨

色映著散爍的流光,彷彿跳舞般,從都心到海濱,泝著流光回家,那時候一瞬間感動的

不能自己,很想深深的墜入那個奇異的光裡。那些故事不都這麼描述的嗎?總從漆黑卻

可倒映水中古都的柏油路面聯想到陶瓷娃娃,總希望有一個白色的芭雷舞娃娃在上面跳

舞,再配上心之谷裡面〔鄉間小路〕的旋律,輕輕地迴盪在鄉間小路上。



有時微雨時,積墨法渲染的橋墩及洪流揮灑而過,或是一派青山中招颭著我的思緒

,任中元上元下元或任何神明生日祭典的金銀紙灰燼在眼前靜靜地舞動著,而我是〔美

國心玫瑰情〕裡那個愛攝影的男孩,瞳孔攝著一片雲門般的曼妙繞指柔,島國的煙塵,

晃盪在運河的舟筏上,任思緒隨天光遊走。



  沒有台場的彩虹大橋,但我們有眺望淼淼大海的安億橋。



有時,天邊的一抹虹,雖不如晚霞的壯麗燦爛,卻彌足珍貴,電影〔雨後的天空〕

最後一幕也是淡淡的一抹彩虹在兩個男孩的面前微笑著。虹,是個比水月和天雲〔啊!

那不是!不是刻在祀典武廟歇山重簷正殿後方、兩廊盡頭嗎?〕更不易得、更變化倏呼

的存在,一如感情,一如感情啊 !梅雨季的那一彎是他的眉宇,是他的輕呼,是他的燦

笑,是他從前世到今世時偶然的微笑,是人間的每一則傳說、每一首歌。



也曾踏著霓虹一輩的身軀,如那日,在桃園永安漁港的跨海大橋,橋中底下透明板

的波濤洶湧,彷彿一瞬可讓人間情愛的船傾檣摧,驚心觸目令我不敢久視。某日,見到

漁人碼頭也出現類似的情人橋,一盞盞的燈泡宣示著人間的每一樁情愛都可在這教堂下

締結,只是也許多少心痛的眼淚都隨底下的淡水河悠悠盪盪的西去,遊人如織,多少人

間事不是嗎?



  而安平國家風景區正要成型,但有許多故事正要開始,有些,已經結束。



總希望,能搬到台南某間和式的屋裡,夜雨裡,點著昏黃的燈,寫著詩文或者靜靜

的和情人看著雨,落下,落下,一生。



  一座氤氳的城市在墨金色的運河上緩緩成型。恆河沙數的燈光、靈魂、故事,在雨

點、在衝風橫波裡,像是無量多的火柴幻起幻滅,在鏡花水月裡暈染起一座浩蕩湯湯的

傳說之城。



  渡船碼頭對面,運河盡頭,白色的默娘含睇柔美的眼神守望著。



  而你呢?D?快樂王子。



  『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



  有一座城市,是用燈光和水珠一片一片在愛情的象限上拼貼而成的。



   ◎ 府城/貿易 之一



  在城市的都心,應該是當時的大正町三丁目邊,你正在一方畛域裡交易著各種可能

,試著在記憶、美學與快感之間交換著所有虛擬的商品。Focus的樓上,空中誠品

的裡面,你可以進行知識的地理大發現,而這樣的大發現所帶來的財富我完全無法給你

估量或者擔保,你只能在有限的時間裡與安靜相處,對讀者、居民、作者交換著眼神、

話語和百科般駁雜的知識。



  所以你會深深愛上這個高聳交易場所的氣氛和舒適感,那是關於消費、滿足的溫度

及色度都調整到可以讓你掏出金錢、脫去所有衣物的騷動到位的精準感。坐在波哥的橘

色椅座上,會不自覺地在一杯卡布奇諾和木桂條氣味的交錯迴盪裡得到迥然異於星巴克

拿鐵的幽微情慾。也許你可以說是因為你對面那個面容銅亮黝黑、手臂肌肉糾結、笑容

如水盪開晴天的青少年的原因,或者說是那個正捧著一本藤井樹微笑如戀愛的長髮正妹

的牽引;這些,都可以是交易的籌碼,或者待價而估的貨物,你用時間的片段,鑽到城

市高處的角落,然後僅僅只能,也只能靠運氣交換,交換吉光片羽飛鴻雪泥。



  一種隱隱約約的貿易正進行著,你可以仔細觀察蹲坐沉思如青銅姿態的中年男子;

可以認真尋覓在漫漫長廊長廊的窗扉邊鑿光的一位遷客;可以驕傲地據著一座樓、纏著

一名騷人;可以鴨霸地盤著一方臺且憑欄在駢賦雕砌的歷史氛圍裡,在靜謐的富饒裡互

換著--除了各國文字的書本、音樂、商品之外--所有貧瘠的生活和無聲的沉思。



  所以建議你可以用生活的疲累,和放眼望去整座灰濛濛的台南大當舖,典當著這天

黃昏的炫色和一座古色古香的夢中城市。封面和內容都......,都一樣精采可觀。



   ◎ 府城/對話 第二夜末



  「喂~,你要來吃飯嗎?」

  「你在哪?」

  「在台南!」

  「台南哪?」

  「海安路!」

  「海安路哪?」

  「傑瑞的異國美食!」

  「啊?傑啥?」

  「友愛街海安路交叉口一家拉麵店的隔壁,雜誌介紹過。你要來嗎?」

  「我等會要考聲韻學!」

  「喔!」



「所以......,『他』是誰?」詩人忽然在一連串問答後冒出這句。

  「『他』是過去!是那個永遠在陽光小巷裡把砂石當積木的孩子。」

  「那麼......,『你』是誰?」

  「『你』是旅人!穿梭在流動不居的時光裡,遊蕩是你的使命。」

  「最後......,『我』是誰?」

  「『我』是陀螺,不斷旋轉的話語、文字、形式與風格。」



  我放下手機,海安路正在變暗,一整排路燈從夏林路那邊的海鮮餐廳潮亮了過來。



「『海安』」我念著。有沒有一棟被深藍凝滯時光的屋子?是傷心咖啡店,是馬蒂

的杯子,那種無邊無際、幽邃寧靜的深藍。那種,電影〔明天過後〕裡那種地表歷劫過

後的湛藍澄淨。那種......,星野之宣的漫畫〔2001夜物語〕裡頭,那種無邊無際

的想像自由與終極的空虛寂寞感。



  近處的飲料店遮陽棚下的管子噴出水霧,遠方新開的拍貼店艷俗的霓虹燈在涳濛之

中像是深海中的螢光魚和螢光烏賊一般神秘。神秘,才是讓城市傾斜的本質,我想著。

想著,想到中正路對街的美華泰,買個什麼男性洗面乳或是保養品之類的東西。想著,

唉!這傑瑞的異國美食這麼好吃!怎麼會用免洗餐具裝著義大利白酒蛤蜊麵呢?像是,

一種簡潔的顛覆。



  2004年夏,我在海安路,詩人在中文系館考試,但是故事還很多沒說。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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