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a for Two〉是本選集全集中唯一小說的場景不是發
生在台灣的作品。白先勇的關懷從台北人轉變為紐約客;《孽子》中
最黑暗最黑暗的隱痛,這些紐約客一樣有。......紐約七O年代末、
八O年代初的「歡樂年代」是關鍵的年代,宛如一九三O股市大崩盤
經濟大崩潰之前那個黃金的「爵士年代」。......白先勇在這個《紐
約客》系列的小說中,一貫續延他在《台北人》與《孽子》的主題,
遷徙與流亡,或從聖彼得堡遷徙到上海,或從台北遷徙到紐約,這些
人從不同的地方遷徙到紐約,身上帶著身分認同與性別認同(他們即
使自身的性別沒有認同問題,但他們的性別須取得他人、尤其是家人
的認同)的疏離,他們宛如〈謫仙記〉中的李彤,流落紐約異鄉,這
篇小說入選的重要性是因其在中文書寫世界中,首次紀錄了美國八O
年代愛滋降臨的年代。白先勇悲憫的胸懷成就其小說家重要的風格與
人格。(林秀玲2004:020-021)
能再次看到白先勇的新作品實在是非常高興。本來是為了蒐羅巫言前三
篇〈巫看〉〈巫時〉〈巫事〉才到總圖影印,想不到一翻《九十二年小說選
》,像是挖到寶一般驚喜,不但挖到〈巫時〉還連帶挖到白先勇和林俊穎的
小說,恐怕是我平時太少看文學誌,以致差點與稀世珍寶擦身而過。
白先勇這次的〈Tea for Two〉還好不像《孽子》這麼長,
以致在短短幾小時便可閱讀完畢,只是其後所包含的歷史背景、意涵與時空
恐怕也不亞於細膩刻畫的《孽子》。當然,由於世代和涉獵領域的差異,白
先勇作品裡的擺設、物象與刻畫時空記憶的歌曲對我(1983)來說是完全沒有
意涵的,像是放空的神話一般。我認為白先勇對於紐約地景等公領域的描述
沒有多所著墨,而用第幾街等等地圖名稱地址幾筆藍線形塑城市,然後引介
到私空間的擺設與物象,交代的非常清楚有條理,而私空間的物品和人物穿
著又是非常華麗細膩異常到近乎愛戀回憶的地步。對於〈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的了解恐怕比白氏刻畫的紐約還清楚的我,要了解七O、八O年
代的紐約,恐怕還是有時空背景的斷裂。而白的引介,等若是以人物遷徙史
的交代在時空上同時跨越中國、台灣、美國等,勾勒出歷史的變遷與動盪;
又以對回憶物象的細微愛戀映照存留他心中美好的永恆。
誠如林秀玲於序所說:「林俊穎的〈雙面伊底帕斯〉流暢華麗文字典雅
不亞於白先勇,但兩人作品其實也顯露同志文學跨越兩代迥異的風格。相較
於白氏固守於喬艾思式的書寫方式(白式小說中每一件家具擺設、店名、歌
名、人名都是具有一定指涉義涵的隱喻),林俊穎展示的文字的流動與不確
切感更甚於白式,更是文字自身示範著情慾的流動與曖昧和不確定性。」所
以綜觀〈Tea for Two〉全文,「 Fairyland」中譯是「仙界、
仙鄉、仙境、奇境」等,而「 Fairy」則有「金綠色、(充當女性的)男同
性戀者、女性化男子、仙子、優美」等義,果不其然,白老大接下來用了五
顏六色的鮮花蠟燭來交相輝映這個身處異國的「安樂鄉」。再者,像亮黃色
「Tea for Two」招牌更改為紫巍巍的「End Up 」也是,在同志彩虹旗裡,
黃色代表陽光,紫色代表精神及靈魂,而招牌與文字的易幟,清晰割裂了歡
樂年代與黑死愛滋降臨後的大崩盤。在幽默歡樂與看似輕鬆的語調裡卻承載
白先勇無限的關懷以抵禦現實的重量,讓我想起一部類似的戲碼今年金馬獎
得獎之ㄧ《艷光四射歌舞團》,裡面在顏色的豔麗運用和話語如珠的幽默都
同樣處理了死亡這麼沉重的話題。《艷》劇中黃太陽淹死於海中、《T》中
安弟遭搶劫被推落月台撞得血肉模糊,不管是本該逝去的愛情或堅貞不渝都
同樣躲不過命運無情的操弄。
因此所有的回憶更需要超渡。渡魂、渡人、也渡愛。最近為了花痴賀軍
翔和林依晨花大錢買了愛情合約DVD,裡面的運鏡和對於回憶的超渡,讓
我在看〈T〉文時有一種熟悉感,尤其是阿KEN母親美里如垮父追日般不
顧性命追逐往日伴侶身影,最後氣喘發作瞳孔放大死於無人的街上更令人觸
目驚心。《愛》阿KEN、《艷》薔薇、《T》羅,主角在自己最深愛親愛
的人死亡時都不在場,這樣的不在場往往是許多人一輩子的悔恨。阿KEN
枯坐海邊,和小風一起把骨灰沉入冰冷的海水裡,骨灰影像與愛戀隨水流逝
去,紅色的薔薇瓣也化為泡沫,愛情合約瓣碎紅殘而後徹底毀滅。薔薇於強
風陰鬱的海邊嘶吼招魂,愛侶逝去,背影消融,往日伊人躺成穿著壽服的屍
體,於是『接受』變成一種需要超渡、需要時間的命題。美里到死都無法接
受阿KEN爸爸會丟下他們母子,而《艷》劇的擲筊與黃色玫瑰更步步進逼
薔薇,迫其接受愛情與身體的一併離去。
《T》羅則選擇逃離,五年的逃離與世隔離,開車逃離的情節快速運轉
不拖泥帶水,文字的簡捷速度造成了宛如逃難的動感,然後羅便置身於放逐
的生活裡,時間延緩甚至停留。生活細節與噩夢壓縮悲傷,回憶是一片最好
永遠空白的悲傷。但是主角羅一興起想要接續過去與往日回憶的念頭,已是
五年,五年不長不短,卻如浦島太郎般,時空丕變世事全非。愛滋如戰,好
友伴侶皆成焦土,苟活者也無法倖免,生命如爛泥待乾。『因愛而滋、因愛
而毀』嗎?這倒也不一定,HIV帶原傳途徑播和發病的延緩在現代顯然已
不同於八O年代的歧視價值觀,使用『愛滋』一詞也未免太有道德判斷。只
是,這也突顯八O年代初期對於愛滋和同性戀者的污名及誤解。瘟疫不論性
別、不分種族、國籍,只是恰好挑上某個族群。主角羅劫毀餘生,倒避過H
IV的瘟疫吞噬。
不論海嘯或者瘟疫,死亡皆須超渡。渡死人也渡生者,大偉、東尼雙雙
自殺以避燈枯油盡般折磨的殘生,自殺逃避未必符合世俗道德,但是大偉和
東尼深摯的癡愛,生老並死,不相棄不相離,卻令人感慨現代愛情的貶值。
愛情還需要一紙合約嗎?這個課題在沈俊翔碩士論文〈九O年代台灣同志小
說中的同志主體研究〉和諸多酷兒、性/別論述有許多精采的思辨,在此不
贅述。而白悲天憫人地超渡大批亡魂的方法一如《艷》劇般豔俗的傳統歡樂
,以喝酒、唱歌、跳舞、點心、食物等歡樂氣氛來沖淡悲傷。
如卡爾維諾所說:『我們可以發現:我們所選擇並珍視的生命中的每一
樣輕盈事物,不久就會顯現出它真實的重量,令人無法承受。......同理,
如果我們不能欣賞具有重量的語言,我們也就不能欣賞語言的輕盈。』(19
96:020-029)
忽然間,幾乎同時我們一起唱起”Tea for Two ”來。愈唱我們的聲音
越高昂,我看到珍珠的眼睛淚水開始湧現,百合的眼睛也在閃著淚光,
仔仔爛掉的眼眶淚水已經盈到邊緣,小費那雙呆滯的圓眼一直在眨巴,
我感到自己的眼眶也是熱辣辣的,可是我們一邊唱一邊卻拼命強忍住,
不讓眼淚掉下來。生怕一掉淚,正在踢踢躂躂跳往「歡樂天國」的大偉
和東尼會被我們拖累,跳不上去。(白先勇2004:141)
如卡爾維諾所揭示的第一種卡法澄第式輕盈意象,白先勇將死亡揚舉於
世界重力之上,顯示出死亡雖有重量,但歡樂與大衛東尼遺書所賦予的想像
卻擁有掌握輕盈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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