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時覺得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哀哀的想。 』(振鴻〈夜〉《肉身寒單》2002:66.70.)
一開始是為了尋找《好一座浮島》,高空誠品曾經匆匆一瞥﹔隔幾日,我卻在巨人誠品的彎彎角角和堆高的書目年鑑裡迷失了浮島的方向。跨年過後,誠品舉辦童話座談,人聲鼎沸,同夥小川示意閃先,我兀自沉迷在霜巨人與世界樹的世界裡。閱膩起身走動,是在轉角後偶然瞥見《男灣》,根據逛連線版瑣碎堆積的常識就一眼認出。啊!出書啦!就連同王德威等一併付錢拐帶回家。現在看完啦!回不去啦!想寫寫讀書心得引介給好友看,只是某章節令我怯步。
他們──。他們出現了。目不轉睛。種種難過和痛苦的感覺紛紛升起,永遠不會有人了解我的痛苦是怎麼一回事。永遠沒有。猶如沒有人了解死去的邱妙津和即將死去的邱妙津是怎麼一回事。
音樂家、詩人、大畫家總在這樣的情境下誕生。面對面總是坐著一堆
無病呻吟的假道學家和文學評論家。(墾丁男孩〈永遠沒有人了解我的
悲哀是怎麼一回事〉《男灣》2004:108)
評論?拒絕對評論對話?喔!不不不,我只是讀者小學生看文本寫寫閱
讀心得罷了,還不到面對面呻吟這麼虛偽造作的位置,這只是卑微讀者主動
寫給讀者分享的低語。不妥嗎?唉......蘇珊.桑塔格說:「所有這些闡釋
活動都是對藝術的一種侵犯,是知性對感性的壓迫,是知性對世界的一種報
復。」又說:「我們對意義的追求,導致了我們欣賞藝術時只種內容而不重
形式。因此,反對闡釋就是反對內容,反對內容是為了回歸形式,而回歸形
式就是回歸快感」(1)因此書前的推薦序分別為紀大偉(1972)〈台灣有沒
有天使?〉及聶永真(1977)〈一開始我們都是簡單的〉,兩人雖同為七字頭
出身,卻賦予讀者不一樣的閱讀方向。紀大尾曾是「九O年代最基進的刊物
《島嶼邊緣》裡縱情嬉歡、運慾玩才,以搗蛋鬼(trickster )之姿喚起所
有界線、區隔浮游移動的夢想」(楊宗翰2001),而今紀雖身處海外,卻仍
以其豐厚的知識背景、酷兒(queer )角度,以文學經典、以國際政治觀察
、以倫理、以社會學、以同運、以社會新聞等開展其對於島嶼酷兒及同志人
權議題的持續關注與關懷,也讓讀者可以在此社會脈絡底下思考《男灣》所
在的位置,並透過異/我「角色」的錯位希冀讓主流社會感受墾丁男孩和整
個酷兒族群「可愛」的地方,其論點果然還是如此犀利與挑逗主流,令人拍
案;而近年來大放異彩的廣告青年聶永真則回歸故事性的快感與簡單,不管
序裡故事陳述的主角是誰,每一個符碼的奮力敲擊與影像/意象衝擊似乎都
隱隱緊扣著某些族群某些人與《男灣》的成長脈絡,一種試圖從自身理解文
本的相信與興奮的快感嘯散而出,簡潔、明快、剪接間不容髮,仿若成長是
一種不容喘息的破碎。
『我們』、『天使』符號招喚了誰?誰的世代?誰的美學?誰的感官?
誰的藝術?或者書寫與實踐本身即是相互招喚、互為目的?
然而這些不斷自我暴露的「話語」,似乎在與文本交織的互文世界裡
,存在著誘導讀者文本「正確」閱讀方式的企圖,因此「受制於作者對
於理想讀者」的期待視野,似乎也顯示出這些看似叛逆又酷異的作家卻
有些強勢的『製造』了文本的意義與價值網絡(唐毓麗2002:125)」(
沈俊翔〈論九○年代臺灣同志小說的同志主體建構〉2004:527)
因此讀故事時,你還會想太多嗎?你看到你自己還是他者的故事呢?是
否意義的產生與追尋還有待磋商呢?發聲的位置與立場還有所猶疑呢?你可
不是來選道德委員會的高級會員啊!是來聽男孩的故事呢!那就投射自己的
情感與文字互動吧!在閱讀的過程被勾起的情感、被誘惑的慾念和認同的情
誼紛呈交雜,再次證明了文字的一種感動性與實踐性。『其實,這就是同理
心的歷程。(振鴻〈摘要〉《沙程--一個男同志的主體實踐與小說創作》20
02)
『暗中,誰的眼睛一亮/潮聲交換嘆息/黑夜解除所有對抗//少年
拍掉身上瑣碎的錯字/當虛稱年邁的海/竟隨著他上岸/如一粒犯罪的
鹽』(孫梓評〈少年的海─記花蓮七星潭〉《法蘭克學派|Frank
》2003:31)
成長是一種不容喘息的『破碎』。『破碎』,一種互為主體的經驗建構
,書寫於異性戀機制無所不在、資本主義消費文化橫行的年代,同樣有生理
的欲望、精神的渴求還有日常生活的風景,以及最初最初的純真與簡單。
我在本書。看見了自信、自主的主體建構,原來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如聶
永真所揭示建立於『某種程度我相信他還保留著完整的簡單:就「誠實的告
解」這件事來說。』(聶 2004:11),『誠實』的暴露......,於是我們看
見生命故事最真實的面貌與溫熱的誠摯。這本書,很好看。
意象是海,糾結是灣。
『我們同樣沒有名字。必須去借一個,有時候。您供給我一個地方可以 蒙馬特遺
眺望。將我遺忘在海邊吧。我祝福您幸福健康。』(邱1996:195-安哲羅浦 書
洛斯《鸛鳥踟躕》)
全書拆分成十九章,每一章節如同蒙馬特遺書一般『它們之間沒有必然
的連貫性,除了書寫時間的連貫之外』(邱);但是,男灣/南灣的成書上
從時間線索和作者後記來看,至少有五個章節以上時間/年齡是不連貫的,
而連貫的章節之間則有些人名會重複出現,但也限於幾個章節,因此在敘述
筆法明快平實與簡單鋪陳下,相較於《男身》(1998)、《荒涼人間地》(2
002)、《三明治俱樂部》(2003)等或迷離、或交錯、或偶合等經過完整構思
涵蓋許多面向的小說,我認為《男灣》日記般破碎的情節反倒擷取了一些真
實生活的耀眼碎片。電音與迷幻的題材不是沒人開過,陳思宏《指甲長花的
世代》用柏林愛的大遊行和文字吞噬般地想像來重現最驚世駭俗的逃離與越
界,但柏林、尼泊爾等終究是異國場景。而島嶼轟趴場景的情慾流動於蔡孟
哲〈夏夜迷幻〉也不是沒有鋪陳過,但只囿於一文而未成書。在《男灣》裡
,電音、迷幻、轟趴、愛情、死亡、情慾、性慾再一次結合爆炸,大膽地向
大眾重現,無疑更加貼近島嶼角落的真實場域,也把兩千年來媒體對於電音
、迷幻、轟趴與同志的歧視敘述與道德恐慌產生的誤解藉著文字現身,重新
把定義權與發聲權挪回男同志族群和電音族群等認同的主體身上。
縱觀十九章,在我看的過程主觀感受到的,敘述的生命重量卻有漸漸往
後倒的傾向,主要是〈Brown As Ecstasy Trips〉與末章〈男灣〉/南灣的
原因,效果顯然地......有後設的效果。誤讀也好,誤解也好,總之我認為
全書的起伏落差以最後兩章最重也最輕。
『你總是過分簡單地死去/黑色的棺木自西向東/在語言綻放的末梢
/遠行的鬼整裝待發/黑暗的盡頭是海/還能為誰,打撈起/岸上有旁
觀的殺生/一方潮濕的夢?//而我開始,一遍一遍/鴿子飛了,淘氣
的孩子/修改想念/繼續不規則的比賽/在前往海邊的路上/不惜以旅
人的悲傷下注:/與牌照過期的流氓擦身/幾刻荒唐,幾顆方糖//往
摩天輪走去的/夏天的花襯衫/我們的未完成:/穿在寂寞的人身上/
/在你枯萎的舌尖/時間,快步通過/啊,這柔軟死去的一天。』(孫
梓評〈去海邊〉《法蘭克學派|Frank》2003:71)
而我相信,修改邱的話語成:『現在,我相信每個男人一生中在深處都
會有一個關於男孩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男孩。一
個「原型」的男孩,如高峰冰寒地凍瀕死之際升起最美的幻覺般,潛進我的
現實又逸出。我相信這就是人生絕美的「原型」,如此相信X年。花去全部
對生命最勇敢也最誠實的XX時代,只相信這件事。』也同等的意象清晰,
容格式的集體記憶,親愛的男男們,一個會愛男人的男人,還是一個會愛男
孩的男孩呢?男孩是愛慾,男人是性慾嗎?或者只是一體兩面?集體記憶,
心理的?生理的?還是社會的?
所以想愛想喜歡的是男孩還是男人?想幹想愛撫想親吻的是男人還是男
孩?殘忍的背面是不信。誠實的告白是相信自己自始就是斷裂。我認為Brown
在故事中佔了心理原型這個重要的角色,不論是愛慾或性慾。而一個Gay
到底是要慾望一個男孩或是一個男人,我想這界線是非常沒有意義的,愛就
是愛,幹就是幹,這只是個人慾望選擇與喜好的問題。『勇敢與誠實』反而
成為下一步最重要的課題。
『我曾愛過一個男孩/我躺下來企圖縫補自己/上半身和下半身的/
皸裂』(孫梓評〈我曾愛過一個男孩─曼谷印象〉《法蘭克學派|Fr
ank》2003:38)
但是,如果勇敢與誠實的過程,每個牽手每個溫暖擁抱和觸碰回憶都忽
然被死亡所抹銷呢?回憶變成詛咒呢?愛慾和情慾的對象落空了呢?最真實
單純無邪率真的笑靨真地變成幻影泡沫呢?哭泣?不信?『揮動殘忍的斧頭
——對生命殘忍、對自己殘忍、對別人殘忍。這是符合動物本能、倫理學、
美學、形上學,四位一體的支點。二十二歲逗點。』(邱:11)
哀悼死亡,可以互文可以足義,然後用自己的方式把死亡揚舉在世界重
力之上。這兩章的戲劇性與悲愴實在令人動容,〈Brown As Ecstasy Trips
〉以前後對比拉大張力,懺情傷逝,同樣是HIGH翻天的電音派對,卻因
為死亡而讓肉慾橫流、歌舞昇平的電音店顯得極端諷刺,『因為因為愛的成
分很低。即使肉體很燙。』因此和書的的封面『肉體很燙,愛的速度,卻無
論如何趕不上肉體的滾燙。但他卻也不願澆熄滾燙的肉體,因為那是愛的語
言,愛的證據......』兩句形成弔詭的詰問。因此愛慾與性慾相生相漲,但
愛慾能以性慾償還?性慾能以愛慾交換嗎?在愛與慾的對象都已落空的虛空
裡,能否用陌生的肉體來對抗真實回憶的永恆不在呢?怎樣滾燙的肉體是愛
所可以慾望的對象呢?死亡往前向所有章節拋出生命的聯繫與疑惑的眼淚。
『自那時始知,愛比死更冷。』(孫:177)《艷光四射歌舞團》中的黃 男身
太陽與《男身》的夏生離去,讓愛比死亡更具震撼,讓主角薔薇與述事者桂
和痛苦萬分,久久無法接受這麼殘酷的現實,薔薇在幻影與回憶中以流水艷
光地汩汩流淌接受愛侶肉身與靈魂的真正逝去,而夏生則以旅行和信件來理
解自己解構過往,最後以『愛,是一座港口。總有船會來,總有船要走。』
來為愛情慾望角色的消逝生滅與過渡解套和超渡。但文字終究只能銘刻慾望
的失落、見證青春的腐壞,所以邱妙津完全地兩次盛開後,便以死這最決絕
的方式『見証文字書寫的終極困境或解脫』(王)因她還活著,便得面對這 眾聲喧嘩
兩次殘廢愛情意義的責任。而1995夏蒙馬特幾近狂暴的自殘為此書寫劃下最 之後
真實的句點。
『我,沒有什麼東西是我的,有一天我是不是可以驕傲地這麼說。如今
我知道沒有就是/沒有。』(邱1996:195-安哲羅浦洛斯《鸛鳥踟躕》)
時間,快步通過。『因為時間在,要用無聊跑過去。英文說 run thro-
-ugh ,更貼切。』(邱:15)好痛苦好苦澀的生之脈礦啊!還是得走下去, 鱷魚手記
用書寫讓情慾的餘燼再次死灰復燃。《愛情合約》裡小風陪著阿KEN往黑
色波濤裡灑下他母親的骨灰,然後阿KEN走回生活陪著小風家人吃飯,落
淚,時間快轉,阿KEN背著癱瘓的小風一直走下去,走到情節穿梭在溫馨
的回憶與現實的殘酷裡,導演與編劇無疑地從第一集到最後一刻都不放過回
憶與愛情的相生相殘。因此讀到〈男灣〉這兩章糾結成灣的回憶,到底是要
放梁靜茹的《中間》還是歐得洋的《孤單北半球》好呢?回憶,是海洋般的
渴望。眼睛,有著穿透永生的愛情。而男灣/南灣的諧音符號都同樣為原初
的起點標記了清晰的意象,即使退後一萬個盛夏仍舊清晰。而盛夏與海洋在
同志書寫的文本裡也很少缺席。
『眼睛,也是支點,把我整具骷髏骨架撐起來,渴望睡進去他海洋般
的眼。這個象徵此後分分秒秒燒烤著我。眼睛支撐起我與世界之間的橋
。紅字般的罪孽與摒棄的印記,海洋的渴望。』(邱妙津〈第一手記〉
《鱷魚手記》1997:22)
於是墾丁男孩在南灣、在和平島,以回憶、以書寫為襯底支撐起一整個
令人懷念傷感的愛之夏。在時間的發酵下,慾望的挫折和不安因那張小卡而
得到慰藉,而回到南灣則讓慾望產生位移、轉化進而昇華,如孫梓評所說:
『別人愛你,你要誠實』(118 )而一紙誠實以對的小卡,讓無償的戀曲有
了支點,有了眼睛向來路的男孩深情張望,大聲張喊『這是我的』。
『我會在這裡一直聽著Victor一邊守著這個叫做南灣的海洋,一直,一
直守著。我知道靜的臉躺在Brown的大腿上,但Brown的臉,其實其實是看著
我的。而今晚,那些情慾高亢的表孔珊瑚,將在夜晚九點鐘下雪一般產下白
色的卵。漂呀漂的,在南灣的海潮底下溫暖地遊蕩。』
南灣會冷嗎?有溫暖的回憶,『想愛,我們就別無選擇。』(孫)無法
延續的情節,還有溫暖的海洋和肉體被墾丁男孩揚舉在沒有重力的回憶裡。
『中央那座純白的島上/我們將在噴泉中擁抱/水柱下和陽光一同沐
浴/並以強軔的鯨鬚刷洗粗礪的銅肌,那時/我們永遠是潔淨的/我們
擁有整個海洋//所以必須等待。那一條最高的水柱出現/白鯨上屹立
的少年/永遠地朝我微笑揮手/呵,永遠童年似地/在我冰封的堤外洶
湧航過』(陳克華〈騎鯨少年〉《騎鯨少年》)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