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攝影/西子灣大自然)
我鄉裡有四大廟,分別是萬福宮、賜福宮、金鑾宮、正順廟,是由北到南四個聚落的信仰中心,隔個幾年就會有間廟作醮(建醮)。
我出生那年金鑾宮就有建醮,雖然不復記憶,卻能從褪色的相片中辨認出蜈蚣陣那長長的隊伍,隨隊的皮膚粗黑的大人戴著斗笠、披著毛巾,對比青色蜈蚣身上人偶般坐著的各朝代才子佳人、神仙將官,妝塗得特白,衣裝再配合角色個性與特質點綴得花花綠綠,古典優雅之外,卻又有種飽滿的俗艷再再引人注目。不過大熱天裡對那些小神仙們定是不好受,以至於有的人根本是皺著眉頭。
成長裡常聽見大人指著相片裡說作醮作醮,但根本不知道那過程是怎樣。
就算有次外婆家所在的賜福宮建醮,被大人牽著去走七星橋,看著巨大炫目
的舞龍在燈火通明的廟埕中滾動盤旋,在鞭炮與煙火之中起伏,成為童年最
美的記憶畫面之一,但我仍舊沒有完完整整經歷一次屬於自己的醮。
終於,到了我稍微懂事的小學三年級,從大人交談中越來越頻繁出現的詞
彙,得知金鑾宮要作壬申科五朝祈安醮,就在期待之下,我經歷了生命中第
一次鄉裡的盛會。有天下午,大卡車運來成堆頂端仍有部分枝葉的竹桿,家
家戶戶的壯丁和工人合力把長的竹桿插入門前那鑿好的碗公寬的洞,旁邊再
豎一根腰那樣高的竹桿,之間另用橫的支架接牢綁牢,然後再圍上一層古意
的竹編的席(或灰塑膠布),這樣就豎立起兩層樓那樣高的燈篙,然後再把
掛著一顆大紅燈籠與兩顆小紅燈籠的短棲枒像升國旗一樣升上去就大功告成
。絢爛的霞光裡,春天的海風輕柔地穿過街衢,家家戶戶的燈篙被微微牽扯
,每一顆笠下的鮮潔燈籠都洋溢著活力與無法言喻的魔力,隨著夜的來臨,
把神秘延伸到所有接上電力的燈的叢林。
隨著廟裡廣播要量身高體重挑選蜈蚣陣的候選,還有各角招攬其下各鬧熱
陣的成員後,班上時常有人請假,空位也越來越多,老師偶而會在學生寥寥
可數的課堂上瑣碎抱怨些「文化沙漠」、「鋪張浪費」、「鬼混沒出息」之
類的讓人疑惑的話。我不懂,也無從了解這樣的微詞真有什麼值得反省。我
只知道那些同學們正在我鄉的某個廟埕或廣場的烈日下,流著汗敲鑼打鼓並
配合地舞動身軀。並在午休打掃時,敲著垃圾桶蓋,舉著溼答答的拖把配合
著跳鼓的步伐旋轉,在我欣羨的眼光下開心嘩噪地在教室裡展演他們辛苦的
成果(還有拖把髒水甩到女生身上的尖叫聲)。
欸,那樣熱鬧歡樂的氛圍呢。
時常,我的眼光穿過鳳凰木與大葉欖仁,越過磨石子溜滑梯、蒸便當的廚
房,望向圍牆的外邊,低矮儼然的公家房舍,我知道,那之後就是濱海公路
,然後是晴日下平整的海,是招喚,是歌聲,之間是我始終不明白的一條高
聳海堤屏障著我鄉,因為大人老師時常在颱風季提到海水倒灌。但我仍默默
等待,在遙遠的鐵工廠的敲打聲裡,不為什麼地等待,似乎童年只為了讓夢
想抽長,餵飽心底那隻飢餓的好奇野獸。等待長大的那六年,時間幾乎凝止
,總期盼著圍牆外有人走過,沿著那條國慶日揮著小國旗遊街貫穿我鄉的中
央道路,就算騎著腳踏車溜過也好,帶走我的憧憬,並帶我到不是這裡的未
來。某個一樣緩移的午後,那列魔幻般的隊伍終於劃破童年的寧謐,在一連
串的鞭炮聲中自圍牆外飄搖而過,似乎沒完沒了,先是一個兩個同學轉頭望
向外邊,並偷偷伸出手去推開木窗,漸漸地,越來越多同學不再專心聽課,
騷動也越來越大,到鑼鼓喧天幾乎淹沒老師的聲音時,女老師說:「好吧。
可以到外邊看。」獲得恩賜般,我迫不及待隨著同學衝出去,幾乎隔沒多久
,靠牆這排教室的所有孩子們全都擠在側門邊。隔著縫隙,看著小貨車拖著
造型有點卡通的青色蜈蚣頭緩緩地逶迤而過,之後是黃色的蜈蚣,像是一個
背著七彩華麗劇場的龐碩時光機,一截一截,那些缺席空位上的同學,正坐
在光陰擺設的椅子上,盡責地扮演他或許根本沒聽過或不清楚的角色。只見
每個人都舉著一隻小洋傘,兩眼無神、流蘇披散,有的兩頰有明顯的幾條汗
漬,有的妝則整個都糊了花了,瞧見在牆內對其大吼大叫的同學,除了勉強
擠出笑容或鬼臉或喝著底下大人遞上的飲料外,可是一動都不能動。我不知
道,他們是怎麼捱過似乎無邊無際的遶內境與遙遠的遶外境,他們是怎麼看
這座烈日下的我鄉與底下的觀眾們呢?
我又是怎麼想像被水包圍的我們呢?白天是礦金不斷流逝的沙漏世界,黑
夜是燈火上下倒映的千江月。我曾經多麼希望我能是隻候鳥,從無限高的大
空俯瞰這個我成長的鄉村,那是一種恆久不變的濃烈印象,微縮再微縮成萬
花筒似的全景,我卻可以分辨出每一秒每一吋的動態變化,聽見這座沙洲上
那些步行者的心跳。
隊伍中還有一個無比奇異的陣頭,竟然是東洋的神轎,以亮片裝飾得豔光
四射,一大群穿著浴衣、綁著頭巾的孩子,齊聲喊著「嘿唷」,然後敲兩下
太鼓「鼕鼕」,那陣子我被有參加這陣頭的同學人來瘋便扯開喉嚨的「嘿唷
鼕鼕」鬧到腦中嗡嗡響,甚至蓋過那些戴著白手套的年輕女子手起手落、整
齊劃一彎下腰身的大鑼隊(敲鑼)。也許,這就是我鄉敬神最華膴複麗充滿
變形的想像力了。
而那是我最後一次陪奶奶走長長的路,燒王船前最後一次遶境。奶奶皮膚
粗黑,跟鄉裡的農漁婦沒什麼兩樣,種菜殺魚曬稻榖,爺爺早走幾年,因為
婆媳緊張,所以孫子輩總對奶奶有莫名的敵意。那是一個風寒霧重、路燈滴
水的清晨,奶奶戴著斗笠,一手握著掃街路的手工掃帚,一手牽著我的手。
我們在熱鬧的廟埕前集合,那裡已停泊著許多肅穆卻又裝飾得花俏的神轎,
叔叔伯伯阿姨們悠閒地聊天、吃著早餐,宋江陣的各式武器隨意躺在地上、
或倚著騎樓的柱子。
如此悠緩的等待,像躺在一艘船上,搖搖晃晃的夢境一片片清脆卻又溫潤。
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我和奶奶走在隊伍最前端,和一群同樣掃街路的
婆婆同行,足跡在浮動的瀝青路面上悠然衍伸,所有陣頭的混聲合唱似遠似
近地從身後傳來。陽光從雲的裂隙下探,那股瀰漫的惺忪與迷惘也漸漸散去
,建物的立面遂分明了起來。說是掃街,其實不是真的清道夫似的掃街,而
是為神明開道,掃掉一些不乾淨的物事。只記得恍恍惚惚中,有著染黑鬈鬈
頭髮的奶奶像隻貓般弓著背緩慢地徒步,一步一步,每隔幾步就優雅地朝前
揮著三兩個下,拋出一個頻率、一條弧線,縫接到我乍明乍暗懵懂愚騃的心
底,累了就讓躍躍欲試的我接過,並輕聲喝止著不時把掃帚當斬妖除魔金箍
棒舞得滿天飛的我。
擠在一群老婦中嬉戲的我一個囝仔,唯一懼怕的壯漢是挑著扁擔的報馬仔
。快到正午時,天光浮晃,經過荒廢已久卻注滿著水的鹽埕(我總想起爸爸
總愛提起他的回憶而我從未見過的古早載鹽五分車),水光反折更是刺眼,
通往崎漏的柏油路雖然被排水道與漁塭包夾,卻仍蒸騰著景物與路邊雜樹上
用塑膠袋包裹吊著的死貓,魚腥、汗臭、腐爛的氣味全都混在一起,我們這
列不知終始的長長隊伍搖搖顫顫,逢廟與藝閣便丟擲鞭炮,重新展演延宕慶
典必須的熱鬧。而最前頭,汗涔涔的我像拖著沉重水袋般,望著南邊興達火
力發電廠兩根紅白相間的高聳煙突,還有東南隅大岡山小岡山忽隱忽現的剪
影。像多年以後無數個出遊,我從大岡山上的超峰寺,眺遠平原的最西邊陲
,仍舊是兩根挺拔的煙囪在夕陽的餘暉下標定著過往,裸露在波光瀲灩中的
我鄉,那些參差心事與渾圓秘密,都澱積在那艘搖晃的船上。
多年後一個膠結稠質的漆黑夜晚,遠處的地平線星羅棋布著霧銀的路燈,
但除了橫縱在迷宮般的塭壟之間的燈火、雜草、蟲鳴,這片遼闊便再也一無
所有。我們這個家族披麻戴孝列柱般圍成一個小圈子,在乾涸龜裂的鹽埕旁
的土堤上,像時常經過的鷺鷥一般停落久立,拋著一疊疊的纖維粗糙的紙錢
,熊熊的火光焚燒蝕毀堆疊起來的庫錢,裡頭花綠棕黑的衣物、紙糊繽紛的
古厝紛紛在高溫下凹癟潰散,奶奶緩慢的步伐隨著飄揚而起的火星、上升的
氣流,一步一步漫走,淹沒她與媳婦們的鬥爭,還有那個隊伍所要引導的夢
-那一年夜裡廟埕前巨大的紅蠟燭、紙糊的金童玉女、滿坑滿谷的三牲四果
祭品,還有那艘乍出廠的禮拜六我便同各班小朋友被派去寫生的彩繪巨大王
船。船尾純白色如一般漁船的欄杆,船舷的人物與花紋,上面穿著古裝走動
的人,微縮的廟宇,還有鮮黃色桅杆與三片巨大如扇貝魚鰭張開的褐色的帆。
輝煌不足以形容的夢境凋毀潰散,款款游竄回黝黑天幕上的魚群。
迴游的魚,信諾的記憶。
我灑出一張網,在水族缸裡搜捕著沙洲沉陷下去的寶物。
金鑾宮再舉辦庚辰年五朝祈安王醮時,我已經是高二的學生,剛花了痛苦
的高一去適應台南裡的人際節奏與那看不見海洋的擁擠空間。每天坐著從我
鄉發車的公車,混在各種制服裡背誦著單字。後來在龍應台的回憶青春少女
和茄萣的文章裡讀到,她高中也是和我搭一樣的路線到城裡上學(省南女)
,只是,那條路那時仍是坑坑疤疤的泥巴路。而非現在半個小時經灣裡、喜
樹,便可通達府城市中心的平坦柏油路。終於,茄萣在我眼裡迅速失色縮小
,變成一個城市外圍的鄉,因為那不再是我的全世界了。
那些沒事午休便俯瞰國中校園外海洋幻想的日子,一大群人在沙灘上翻著
馬鞍藤撿垃圾的淨灘白日,踏陷著滾燙火熱砂粒與黝黑同伴們打沙灘排球的
單純歲月,就這樣也一去不回了。
我看著家中繼隔壁的大伯父上次是天燈首之後,媽祖婆的大轎又攸攸晃晃
搖到我家,於是爸爸抽籤之後便是三官首。這次家中也一樣用竹子架起小時
候那種三層樓高的藝閣,外覆許多的彩繪,兩隻保麗龍石獅子拱衛壇前,還
有堆積木般疊起來的金黃龍柱,媽媽一樣要在燈篙上插香(比大仙女棒短卻
粗些),在香爐裡添加香粉。
但是那些教忠教孝、容光煥發機械式亂動的假人偶,彷彿被困在過去的時
光裡,壞掉停格的電視機,隨著霓虹俗豔地在這邊陲的夜裡發出記憶的光芒
。但已不再夢幻,不再引起我久久的凝視與故事的編織。我總是在藝閣的反
面,起床,看著疊床架屋張揚誇示對人的那背板反面,竹竿,陰暗的房間,
還有那些堆疊的書籍們。
我失去了童年,但也還沒自覺更多,關於存在、記憶與夢。
假日,看著熱鬧陣一批一批來來去去,南管、北管、紅頭獅。大人們嗑著
瓜子,遞出準備好的涼水與食物。我不知道,除了這個之外,我鄉究竟還有
什麼能更勾起我的好奇與注意。
焚燒王船那日,朱紅的船帆先收起來,桅杆暫時放倒以免碰到電線,好幾
條繩子拉著王船沿著一樣的路線緩緩前進,到達海濱時,海堤被怪手挖破一
個好大的缺口,以便讓船通過。船行到了沙灘上,大布袋一袋袋裝的祭品,
小紅袋包著的柴米油鹽等物品,被堆疊在金碧輝煌的王船周邊,人群與不歇
止的陣頭圍繞著王船,堤防上、海濱籃球場、涼亭都站滿了沙丁魚似黑壓壓
的人,桅杆重新被立起來,朱色的帆升起張開,頂端的旗在海風裡招展著,
開始引火焚燒之後,熱辣的氣流撲面輻射而來,那些物資以及精雕細琢的船
舷上拿著槳的小人兒,都隨著八仙、龍與獅嗶嗶剝剝瓦解,焦黑不可分辨。
我望著桅杆上那最高的斑斕金魚。
信諾的記憶,迴游的魚,遠離的神明,隨風飄揚的祈禱。
彷彿我日後,在鹽埕地平線的另一端,只是這次在深湛如墨中出現了一個
螺貝龍宮般花納稅甚多的海上劇場,我和同學興奮地擠在人群裡,終於在漫
長的等待,驅趕落焰區以致遲到的大典,在總統與大官自以為感動的場面話
後倒數啟動國慶煙火,下一個瞬間,悶雷震地的巨響中,大伙尖叫讚嘆並感
動的盛宴裡,對這沙洲般的我鄉又是多麼奢侈啊但我熱淚盈眶。我總回想起
那個夜裡仍零零散散造訪藝閣的伸展蜿蜒的隊伍,這座沙洲的所有現場,映
在堯港內海(興達港情人碼頭)的水面上,銀色紅色綠色藍色的煙火在我們
頭上爆開,像滿天星子不住地隕落,流動的光焰在興達港煙突的紅色警示燈
邊,流動成一條金色的瀑布。
像是另一種形式的風帆,或者一大群金色的魚。
一去不回。誰的記憶捕魚去呢?
到現在台南生活圈概念的出現,紅邊銀面的台南客運也不再營運,取而代
之的是高雄客運寫著「我愛府城」的白色車廂「2」號,並綴上一朵紅豔的
鳳凰花。小學操場邊的廢五金工廠也夷為平地,我鄉偶而仍有些廟會,還有
府城的、鄰近鄉鎮的,或者我們在電視上所見台灣各個大城市鄉鎮殊異的習
俗,以及終於厭煩到不想人擠人,憋尿等車,以至打死都不想去第二次的花
大錢舉辦的盛會(鹿耳門煙火、台灣燈會),因為只要有感動的第一次就夠
了。
但我鄉王船祭呢?作醮呢?(天啊!王船祭。這又是誰發明的行銷名詞)
我想,當我坐在興達港港口,喝著小型咖啡車的咖啡,人們悠閒地在海堤
的平台上吃著生鮮快炒,看著遠方的漁火,並大聲扯開喉嚨歡暢放送十元一
首的台語歌時。我竟覺得,這卸除了海防戒備以致大家百無聊賴開始趴趴走
的我鄉,還是要有醮,來保存聯繫過去、現在與未來。
正如我總會在三月特地停下腳步,看著府城更大如宮殿般階梯並鋪上紅毯
的藝閣,或者鄰近廟宇廟會時十里燈河的繁華景況。也許,那是一種對於飽
滿過往的無限懷念,而我不再漂流。
如果有一種心靈恆久不變的穩定基準,我必須造祂為船,只因我要在自己
的神話與隊伍裡安穩下錨、沉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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