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3日 星期二

【是我的海】


 就像這樣一個清晨,才知道人生有許多東西捨不得,轉念一想,也不是捨
不得,當那些等待都羅列在眼前時,你反而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是又
在蘑菇等待些什麼嗎?譬如一個更好、更適切的時機?燈光美氣氛佳,比較
可以鼓起勇氣,不必披頭散髮像兩個剛從泥沼中拖著一身怪獸戲服的演員,
期期艾艾吐不出除了劇本之外的新台詞。在這個只有洗衣機注水、沖水、扭
轉衣物纖維聲音的平凡早晨吶。

 以下張貼者: 薛人傑 於 下午8:11 . 2007年4月18日星期三 

 親愛的ㄒ,你知道嗎?海,是那樣迷人,是廖鴻基,是楊照的迷路曲折的
詩,是顧城的中國瓷瓶,是林達陽的虛構,是郝譽翔的寧靜,是夏宇說:「
於是海最藍時才是你的注視。」是蘇打綠與張韶涵合唱《藍眼睛》,那就請
您輕輕放,但請別勾起最藍最藍的畫面。

 海的象徵大於一切,大到壓倒一切。

 那有沒有什麼是我的?我的。平凡的我的。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歌......

  海的歌海是聽不見的
  海水美麗的飛沫是搖蕩著的漂泊的黃昏
  這淡青的鄉愁。
                     -楊熾昌〈海的歌〉

 我常常看海,常常。

 放學時,如果時間還早也不匆忙,老媽也沒來電催促,我會拐向另一條路
,有海的另一條路,延著府城南區公所邊的小路,往西走。前陣子,路上有
家車庫屋簷上攀滿了匝層的九重葛,小小的花瓣擠成一堆絨,暗暗淡淡紫卻
煞是好看,比之體育公園裡亮敞婚紗照般的九重葛花架(紫白互雜)則另有
一番尋常百姓家的況味。

 這陣子經過,令人吃驚地,竟然僅剩枯枝,完完全全了無生氣的枯枝,在
範厝陰影裡幾乎快溶入牆壁裂痕裡,令我失望難過,不知道那樹出了什麼事
,明明在南門路水交社區人去樓空的矮屋旁仍有幾盆九重葛茂美盛開,怎麼
近海這株這麼早就萎謝了?究竟是萬物的規律呢?還是主人沒有悉心照顧以
致大限降臨?

 我不知道。

 我也曾懷疑過修樹師傅是否在修剪槎枒之餘,也把友愛街上、舊式理髮店
前的某棵老鳳凰木微細的一線生機修斷了,連斷柯都沒剩,我等待了好久,
卻不見任何的起色。每日清晨去成大途中,每見到光禿禿的樹頂,我都會感
到失落,再也不能經過兩棵鳳凰樹交拱的十字路口了,再也不能在夏天見到
盎然的生機了,只剩另頭炒飯店前的另棵孤伶門神沾滿油煙喃喃對我道早安
。祂是否也會擔心祂對面的夥伴呢?如今祂的夥伴只剩一根碩大的樹幹,上
頭還有許多動過手術而顯得醜陋的斷面,雖在陽光下驕傲地負傷矗立,但在
雨天裡我卻覺得祂是在索莫地流淚,滿地無遮擋的濕。

 經過九重葛之家,到達台十七線濱海公路口,對面便是鯤鯓,極目最遠處
屋舍儼然,近處則五梨跤、海茄冬的樹叢像長城般,綠油油一片,在堤岸上
、魚塭邊、排水道旁無窮盡地生長,從容接受陽光的照射與海風的吹撫。右
側是安平工業區最邊疆的廠房,高大的鐵皮立面屋頂到此便結束了,綿延的
安平工業區曾在某個年代養活許多人吧!而現在,也許有的仍在運作,有的
早已外移了。以加工出口區高度成長的台灣一去就不回頭,而今人們期待著
文化觀光、健康城市或者南科高鐵能為台南帶來新的希望。

 雖然這些,並不是我最關心的。

 我關心在某個公園在我小時候曾經有過巨大的鳥園、遊樂園,在哪個圍牆
邊有著不斷脫皮的白千層、碗公大炸開的紅豔木棉、嫩綠抽芽的小葉欖仁、
燦亮搖曳的黃花風鈴木,或者測候所旁的繡球般的粉花風鈴木,以及眼前延
著中華西路紅磚行道一路往南掛門牌編號的黑板樹,縱使,工業區旁邊的國
宅與廠房都這樣破落不堪鏽蝕髒兮,但自然不曾離去。才幾步,孟仁草在路
邊款款搖擺,像優雅的紅拂塵;有時加入蟛蜞菊、咸豐草那些常見卻又近人
的野花野草。

 這路口也是記憶的角落,大一時跨年班遊,兀自沉浸在仙女棒軌跡和肆無
忌憚的吶喊裡,卻在這路口發生嚴重的車禍,女同學大腿骨折、肉被剮下好
大一塊,一陣慌亂之後,我隨救護車,握緊失血抽痛的女同學,不住安慰她
。照X光時,我不住用棉花棒沾溼,仍無法阻止女同學嘴唇的乾裂與顫抖呻
吟。一整班三分之二的同學加聞訊而來的學長姐都在成大急診室度過,人仰
馬翻累了一整晚。在借宿的敬一宿舍醒來那個清晨特別令人印象深刻,一年
之初,卻恍若過度曝光、枝散零架的白日夢,一度令我生出這座甫跨年的城
市無比陌生的感覺。當然,分享集體歡樂的時間經驗之外,我也擁有了與眾
不同、足資回憶的情節。

 生命的一切縫隙渺茫若忘,卻又常常在某些不經意角落勾起懷舊的片段。

 我總是小心地匯入濱海公路的高速車流,廣大的鹽埕、漁塭、濕地、砂石
場夾道,使得這條高上幾公尺的筆直道路像浮在水面上一般,令我想到神隱
少女裡頭破水而行、叮叮作響的懷舊路面電車,讓我有時以更慢的速度行駛
在路肩,遠遠地觀察著黑白分明的反嘴行鳥、相互在水面上頡頏的白鷺鷥、
總是引起我目光優雅飛掠過馬路的夜光鳥,尾隨小白鷺的身影便可眺望不知
名的野鴨野鳥散布在棋盤般一格一格的漁塭裡。有時陰鬱悲苦的寒流裡,那
樣深的冬天裡,偶然見到孤伶幾隻大白鷺或蒼鷺那樣體型高大顯眼的族類,
以令人興奮的倔傲姿態立在水面上,那樣的神秘,彷彿早已造訪這座城市幾
世幾劫,那時三天兩頭我總是刻意至此,拉緊外套,在寒風中屏息注視這一
切,若即若離的景致,加上些許自以為的悲情意識,像赴前生的約定,祂們
來了,我也見到了,但祂們離去時,四顧茫茫我又可以飛去哪呢?

 越過層層的水氣,我又被體積感厚重、邊緣纖維皺摺如畫的雲朵接引至此
。天空偶而鏤空陷落一方蔚藍,落日藏於翻攪的烏雲裡,時而如顆礦金,時
而放任光芒虛擲,運行成蓬鬆雲朵上的忘情山水。如果有天堂,那會是神所
開的天窗嗎?在人們記憶罕至的海島一隅,華麗的繡技奢侈地流注演繹,卻
再沒有我與N百無聊賴的玩耍身影了。

 複數平凡的我們,連背影都是六十億分之一小。

 在億萬光年短暫刻度上縱跳的我們。侷限的血肉,喃喃的潮水。

 一棵孑然暗沉的樹,陽光自雲的罅隙下探,沖刷洗白周邊無所事事的海釣
場,只有水車骨骨聲與飛濺如翼的水花不住重複播放。幾世幾劫啊!才百多
年前的這裡,放眼望去都是海吧!那時的鯤鯓,那些有著高大煙突的工廠、
擁擠的房舍們、一眼認出的華美尖頂上的十字架,只要時光倒退個百年,眼
前的景緻都要立即塌陷壓扁,只剩漂流在海面上抬頭呼吸的沙洲。星光下,
一個小小的泡沫從沙縫中擠出,上頭竟赫然是百年後這座看不見的城市所有
關於人們喜怒哀樂的預言。

 每日每日看著同樣的景致,不同色調的落日在俗艷的檳榔攤、小吃店、海
釣場、塭寮之間緩緩沉落,左側是此起彼落的擁擠墓群,那樣地靠近海,跟
南門城南的南山公墓不同,少了隱蔽的溪流、少了聒噪的鴨群、少了花繁粉
嫩的羊蹄甲、少了秋天的菊科黃花開道,只是灰撲撲地任風沙與焦黃野草起
伏在肉身上如一座濱海的沙丘,墓群最高是一座防空洞,圍繞幾棵傘張的陰
森老樹。不經意就會瞥見我的名字以成語的形式,鐫刻在死者的視線裡,彷
彿在繁複的情節裡藏匿著什麼宿命,沒人辨認瑣碎的過去如沒人認出我們在
一艘船上與海對望。

 也許是沙塵暴的日子,也許是清涼或黏膩的雨天,在這條路上不同的陰晴
,我最喜歡晴空白雲、獵獵風起的夏天。就不想停留,就一逕想高聲吶喊、
狂吼、雪盡馬蹄般地輕騎飆車,飆至雪更深處,就讓現在是飛鴻雪泥般地灑
脫也不後悔。道路轉個彎陡然升起,視線漸漸高過封閉陸地的灰撲撲海堤,
便是海平線,便是沙灘。

 海是一樣的海,只可上下求索,而不容介入。

 而寒流來的那些黃昏,假如我經過那令人深深耽溺的海岸線,並停下車,
在寒風中吃力地走上並不怎麼陡峭的堤防。放眼望去,漠白沙灘的邊緣盡頭
,城市建物凹凹凸凸浮水印般,浮盪在我右側的極遠。像陸地粗壯的手臂往
溫柔無比的海外水平地伸出,五期重劃區的建物立面中斷接續為鬱綠的防風
林在外屏障,那穩重的筆觸也並沒有延伸很長,也許是我的距離過於遙遠了
吧!這樣的蕭索與疏離,真有一不小心便要跨出生命頁幅之外的危情。

 淒艷幻滅的秋冬格調,恆以肅殺為心,主兵象、於行為金,草木無情,時
時飄零。海岸線,更是內斂著霧光,卻又不經意裸露模糊的憂傷。

 隨著陸地的遠離,在秋冬裡,遠方安平港那重疊且低沉於灰暗天際下的長
堤,梗在波的羅列與濃重雲朵之間,細微如鍛,柔弱如絲,卻也在盡頭升起
兩座朦朧的燈塔。一紅一白,紅的頂端閃爍紅光,白的頂端放射金光,霧中
風景一般那樣遙遠,引人興起島與半島的遐思。我知道在波濤紛紜的盡頭,
浪花拋擲的邊陲,一直瀰漫著我和N深深的未竟遺憾:天將黑,兩個想要徒
步至外海燈塔冒險的青春少年,最後因我怯懦而作罷。

 循釣客足跡徒步可至的安平港的燈塔、興達港的燈塔、高雄港的燈塔,紅
在左,白在右,其實都是一樣的,只是座標的不同。但對我而言,那是等待
的形象,飽含著童年對外海的魔幻想像與愛情的冀求。

 是開始,是過程,也是結束;等待,經過,錯過。已是幾世幾劫啊我的海
仍舊熟悉地喃喃撲跌,永恆地叩探沙灘,拍打看海的人,有時我會加入他們
,任海的鼻息規律地在近處起伏,像巨大翻爬的流體生物以觸足輕輕舔舐著
黃金海岸的霧白沙灘,竟有種瓷盤裝盛水銀搖晃的視覺錯覺。風不大但刺骨
,我緊緊地攏緊外套,孤獨在堤頂坐下,沙灘、消波塊、堤防、粗獷的碉堡
、隨性的木棧步道、呼嘯而過的台十七線,仍舊散置著尋找海洋庇蔭的人。
亞麻色少女挨著野狼騎士的背桀驁不馴地在熱戀的青春小徑上穿梭,寂寞的
釣竿偎著入定的空氣與木立眼神,夫妻牽著孩子仨在沙灘上放風箏,牽手漫
步極遠的中年夫婦背影被夕陽拉得老長,開著碧綠弧形高級房車的雅痞伸出
一只手機。那樣的當下,更多的是孤單的背影攫住我的注視,他們同我一般
沿著大馬路而來,就一屁股坐在堤上,叼根菸悶不吭聲地看海,任風凌亂動
髮絲。夾雜繁複複音的潮聲席捲世界,卜突卜突,我緊閉著眼被電腦前書寫
的我回憶。

 喀嚓。留影與拼貼。網路是我們的天穹,流注、相續、滅亡,沒有稠質的
潮聲,只有變形的蕪涼乾裂著我粗拙膚淺的模樣,我把海的好好壞壞都傾注
在日日夜夜的磁軌中。

 碎貝蕾絲般的層次,像筆在沙灘上畫出的地圖形狀一樣,裙襬般一步一步
在每個夜裡留下接近的足跡。

 總是想念夏天的波光瀲豔、金光攔也攔不住地躍動,竹筏乘風破浪,起起
伏伏,那個靜止時分似乎一切都被無形的絲線支架住拖延住而無法崩壞。落
單白鷺鷥在南風裡滑翔,彷彿自積雲城堡、湛藍穹頂上懸掛下的紙糊風箏。

 而冬天陰鬱的海,讓人畏懼,時時惆悵。

 海的對岸就是展列的全世界嗎?此刻埋在秋冬凝視裡的舢舨、竹寮、罟網
又要航向哪裡?如果容許我的探問像稻穗一樣期望飽滿,不要在露漬的灘岸
羞澀地向我投射萬千黎明金鑄的箭鏃,我在等待清潔的星光、夜間的水紋、
螺紋上的夢境,就可以在我胸口映照浩瀚瀰漫的海洋。總希望所有關於海的
歌,都可在腦海裡交感成觸覺的渴望,酩酊的撫摸,如果種種承諾與情話都
是生命中捨不得的糾纏。

 許許多多投擲出去的不明白,只收攬回又鹹又濕的回應。

 眼前是安靜、嚴謹的巨大鏡面。知道嗎?那是跟夏天深藍迥然不同的墨銀
琉璃,如石英揉碎,如水銀落了滿地無法收拾,金屬光澤的鱗片快速翻湧、
霎那滅頂,彷彿可以觸控人心、展顯心事。但海的對岸真是全世界嗎?還是
世界的盡頭?你知道嗎在世界的盡頭沒有任何人守候,那裡智慧被放逐、記
憶被磨平......

 侷限的血肉,喃喃的潮水。

 我把自己加入自己,苦苦等待,等待什麼呢?其實我一點也不曉得,就那
樣久久地看海。看海面上波紋縱橫,看鋒面或颱風來時的海水洶湧濤天巨浪
,看黑潮或寒流經過的日子,沛然豐滿或者淡漠蒼茫。想望以及等待就像蔓
延的馬鞍藤沿著海岸線緩緩鋪展,忍受著侵蝕以及淚水般的鹽分。又是幾世
幾劫了,潮水依舊嘩嘩,紋理交錯,馬路後是高大的木麻黃林,堤防邊的沙
灘則好長一排市政府新植的木麻黃幼苗,細弱枝幹歪斜地拄著細竹竿,迸生
寥寥有限的枝葉在風沙裡瑟憟哆嗦,深怕一場颱風就會不見了這些海防護灘
的新希望。

 我常常看海且苦苦等待幾世幾劫。

 但我依舊一無所得、彳亍而無所趨,那和我看海、和我使用同樣一種語言
的人也還沒出現,有時甚至懷疑這一切的日升月落,種種輝煌嵯峨的人間星
系都是不可依恃的。僅僅為了愛,鬱結難以釋懷,那一切的意義-愛、同情
、美、反抗、詩都不成意義了,這是死的意象嗎?這麼絕望痛苦的牢籠。而
海是那樣大的量體,如躺平牆壁般展現的整體,就算每日敲擊祂又能告訴我
什麼呢?在這邊陲般的空間裡,一切都像潮濕紙帛亂揉成一團,頓失依靠,
感到寂寞以及失望。

 自然的生機沉澱堆積在塌陷的廢墟裡,也許文明最後終會成沙,感情呢?
 
 愛慾的潮水仍舊拍打。

 光陰矢一般的過去,不經意,再次新生的樹還是被判了死刑。

 當我春天偶然發現那鳳凰木枝幹竟然從斷面開始迫擠地冒出綠意,且隨著
時日默默繁盛。往後我幾乎還能夠記得祂蔥郁的羽狀複葉,從粗壯的軀體上
歡快地煥發出亮眼的小指頭,讓我不住停佇,仰頭,望眼欲穿地盼著它留住
每個夏日在路口攔截的新穎記憶與悠然目光,期待著祂能在十年、二十年後
再次鋪展成金龜樹、雨豆樹那樣大的扇狀華蓋,。

 但這一切似乎過份美好。某個正午,赫然發現那棵樹被完全砍了,原來的
土地鋪上柏油,砂石在陽光下曬得燙熱,門口停上機車,跟一般的路邊完全
沒啥兩樣,似乎再也沒有鳴蟬與涼風會在這裡逗留。

 烈日舐在我冒汗不止的額,一抬頭,盛夏無聲。

 總還是要走這條路,彎過警察局、台文館、孔廟,心血來潮再沿著海岸回
家。

 那天,同樣在寫實的海面前坐下,就那樣靜靜坐著,喝光帶來的啤酒也喝
光心事,等待夜的虛無再次將自己掩埋,等待大浪模糊昏黃的鈉燈迤影。人
漫長的一生裡,都是怎樣俯視自己的斷面呢?關於城市、人我、愛慾,目視
時間之薨不斷地擴張,犯顏嘶嚷也追不回的,就再也不會遇上。

 已編織好的故事,最後都成為風沙侵蝕的景深,只能用褪色的長鏡頭觀看
。會不會終於誰都成為煞有介事的旁觀者。而生命啊生命,沒有停頓、沒有
斷點,只是經過,剛好留下。

 風雨驟至,潮水沖岸,幾世幾劫,游漾迂迴,我聽著海。
 
 
 --35屆鳳凰樹文學獎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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