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日 星期日

【聽是誰在唱歌】(五十三)-希心


 在蒙昧懵懂成長的歲月中,某個里程,某個轉角,開卷時,會有一些文、一些
詩,就像路過時無心見著的碑上石偈一般,你不見得全部讀完,你不見得事後記
得全部倒背如流,你不見得能分辨那是優美、抑或壯美,只會記得進入文字想像
中時,那種熏浸刺,那種毫無來由、沒有道理的神秘感動,或者美學震撼,就這
麼烙印在你中心,有種隱隱然的聯繫感。

 直到又經歷過一些似曾相似的劇烈人事變動及時空變化之後,再回頭閱讀,才
發現,欸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詢象所致、誤入歧途,就像羅智成〈光之
書〉所說:「一條溪朝大漠出發/走著,走上了天空/我從天空回到冬天的海島
/天空充滿了光。」

 對我來說,牟宗三《五十自述》第一章〈在混沌中長成〉就是這樣一篇對我生
命別有意義的文章:『生命原是混沌的。只是每一人衝破其混沌,透露其靈光,
表露其性情,各有其特殊的途徑與形態。這在當時是不自覺的。惟不自覺,乃見
真情,事後反省,有足述焉。生命之秘,於此可窺。......在這迷離之中,我走
出來了,仍是疏朗的鄉村。我舒了一口氣,覺得清醒了。』

 彷彿多把鑰匙的其中一把,在關鍵時候,也偷偷幫我在夢的迷驚幻境裡,開了
一扇門燒門。最後,我們都成為了那些要在十字路口,要替別人開門的守夢者......
雖然我們仍舊是愚昧、不足,以及有時感到肉身疲憊,卻仍興味盎然地一手摸著
牆壁,一手插入口袋把玩一串鑰匙的清脆聲音。

 最近有段網路影片觸動了我:



 浮生若夢,讓我們像動物一樣活著(羅毓嘉的詩句),植物一樣死回去吧。

 但如果所有的物質都有靈性,都是為惡神/唯物神(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那
毛茸茸又沉默的街貓搞不好轉世投胎,就變成工業機械時代的休旅車也說不定,
這樣,或許比較高級,一樣有人累死心塌地愛護她可愛的狗房車、貓公車、狗跑
車、狼機車、駝獸車。

 或許我們和陌生他者的身體,值得比這些機械更多的關照。

 告別只是另外一個十字路口,有時徬徨驚慌。

 當你不再猶豫,條條大路是羅馬,這裡就有所有端景,這裡就是城中圓環。

 而我見過最壅擠的醫院是林口長庚的長廊和大廳,簡直像地面戰後的天堂一樣
熱鬧,當然大節日時,許多醫院的急診處也是門庭若前線的壕溝。自己經驗不說
,我印象最深刻的幾個醫院病床上的電影告別片段分別是《費城》、《駭客任務
動畫版》(或許記錯,也可能是在社會學課上看過)、《班傑明的奇幻旅程》、
《千年女優》。

 九零年代的電影《費城》藉著躺在病床上,愛滋病發末期而形容枯槁、面貌可
怖的病人(前HAART時代)再現,由湯姆漢克飾演的。他和身邊支持的親朋好友
及願意幫助他打官司的黑人律師,為一樁不公平的開除而持續不懈地訴訟到生命
的盡頭,命題講述的其實是美國的開國精神:『凡人生而平等,秉造物者之賜,
擁諸無可轉讓之權利,包含生命權、自由權、與追尋幸福之權。』當然還包括了
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愛與關懷。

 當這種大愛不存在時,我們就會看到《駭客任務動畫版》中,戰爭如啟示錄般
爆發,更強的光毀滅了翠綠的大地,可怖的機工機械不斷複製,吞噬資源,擴張
物質的版圖,獵捕人類,把一生的肉體都當成發電啟動的生體工具。人類到底是
滅亡了,或者又給了人類機會活回另外一個新世界(虛擬和真實其實沒有差別)
裡呢?想不到死亡毀滅了那麼多的人吶,最後躺在我們又瞎又聾的病床旁邊,緊
緊握著我們手不再會是家人,也沒有便宜的外傭,而是一雙雙由高科技製造的機
械擬手(連觸感溫度都像真的)像輔具一般,操作著床邊一切,其功能已經取代
了親屬遠近最初的天真關懷,人徹底死亡,那是慈悲終極的異化。

 但人又沒有死亡,死亡只是現世一個編織出來的謊言。

 但死亡的標定又讓一切生者的一切有了彌足珍貴的意義。

 《班傑明的奇幻旅程》則是一則有趣的故事套故事的連環形式,有一臨終病床
邊的高齡老太太(荒原的女巫?),慢慢讀起陳年日記,講述記憶,這不但是形
式上的倒敘,就連故事中的班傑明的肉體年齡也是倒流的,循環時間與重疊記憶
在終結的病床上成為非常微妙的隱喻,成為另一個敘事的起點,也就是說只要還
有人繼續說著故事,人的時間就會一直到來。原來,他和她都是不死的了,老太
太在敘述班傑明的故事裡頭復活,得到重新,生與死兩段相反時間肉體因戀愛而
交會及結合,成為這個故事最浪漫片段。她在班傑明的肉裡,從衰老又經中年、
成年、青春期又死回年輕新生的受精卵。

 這讓我懷疑費茲傑羅,是不是也很著迷於新約「復活」這個主題。

 這根本不是新約了吧,這是聖典新浪潮小說化。

 好比日本動畫《千年女優》一般,年輕的時間迎面而來,像騎著單車速度倏地
滑下坡,穿透時間的薄膜,記憶、幻境和現實結床架屋,業力緩緩流動把所有一
切都恆河沙般緊密交織在一起,像《戴洛維夫人》中的神聖時間一般,優雅的女
演員上窮碧落下黃泉,甚至搭火箭上月球吶(戲和真實人生有差別嗎),終其一
生都在心目中追求她那個年輕不死的秘密愛人。甚至躺在病床上戴著呼吸面具,
都仍追尋她心中最美好的背影和臉龐。電影中,她在軍隊轟炸夷為平地,放眼廢
墟、斷壁殘垣的城裡,那曾囚過他,只剩一堵的矮牆陰影上,赫然近去,近去了
,一張微笑年輕的臉龐被畫在那上頭,是她自己被素描在那上頭。這是夢羽色相
的全面啟動嗎?時間不斷肢解微分,開根號蔚為神秘。心愛的,我才知道,我們
一生所翩然愛著、眷戀著的那個愛人,或許始終是我們自己,自己終始火種眾水
般渴望跟他人互動沸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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