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8日 星期二
[心得] 火堆旁的小絮事-我讀yclou〈樂園輿圖〉
I hope the leaving is joyful and
I hope never to return. - Frida
從生命關懷點和語彙中所發散的文化訊息,或許可看作自由反諷者之詩,
作為後設敘事,我以為此詩詩眼是「保證」,當心醉神迷的快樂與甜味一再
對大眾保證,不禁讓人長考我們究竟失去了什麼?
或者,收穫什麼?
關於樂園的意象,令我想到羅智成,還有孫梓評和若驩的〈可口樂園〉
。但在這首詩中,字字句句中透露黑色幽默的樂園著火下降,賓客拋擲入世
,樂園中所有的造物系統與物像,在「我們」這個「他者」如現代廣告詞般
的看似客觀卻又煽情誘惑的敘述聲音中誕生,這是第一層的感受。好比「我
們準備了鬼屋與摩天輪,當然/您想要再刺激一些/還有工地與戰場」活像
黑心雜貨店老闆旁邊幫腔的油嘴滑舌女高音。
讀者作為「您」這個精「心」招喚的對話對象,既在位也不在位,開出
最冷感、客制化、小心翼翼的服務禮貌,卻也嵌入最溫熱的心臟,有熱辣辣
的銳感。因此,對感受的感受則是,在這樣如《瓦力》「公理號(Axiom)」
般的機械化科層結構中,看似滿足所有的樂園,所組織出來的鄉愿道德、平
庸規訓、制約的感覺結構,對殘酷不平的去敏感及視而不見,令人感覺無力
且無比哀傷,少數似乎很難去對抗這樣龐大的結構。那些新社會與烏托邦的
保證從來沒有可能,所有歷史上大人物或跨國資本言之鑿鑿的保證從來都是
虛假的消費圈套,「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那些曾經為真
的而今只是擬真、供人瞻仰的蠟像靈光盡失,紛紛指向「如血的噴泉」,就
視覺景觀而言,這是驚悚的,令人思及電影《恐怖蠟像館》那些裹覆在凍結
的蠟中已然受傷,無比恐懼、渴望被拯救的肉身。「他們」不是變成鹽柱,
只是只是像極了模糊外表的蠟像;「我們」於焉成為空間創生與使用的共謀
,共惡、或者共善。「將」不再應許,於是那些意想不到的當下溫柔焉能長
存,面對生存威脅的「您」又要擺出怎樣的姿態,如何重整自我價值呢?
此詩內裡的思維結構,便迥異於前代詩人上下求索絕塵的理想國樂園,
或是青春美好大男孩的完整世界、對童年的緬懷與斷裂。此詩讓在「科技統
治」工具理性無比精準管控下的樂園,搖身一變為具有社會學批判性質的哈
哈鏡,現代迪士尼樂園和世博會(「水池周圍上演最盛大的煙火」)是血淋
淋的實證,細細思索反身那些日常不斷地侵入我們經驗、組織我們對這世界
認識的潛在規則,從蛛網般的差異中,詩人之眼漫過所有的人造造像、夢幻
擬像,甚至是媒體幫你生產好的情緒以及情節,諸如「我們提供高解析攝影
供您選購/若您看見雕像突然流下眼淚……」,會赫然發現原來「我們」只
是置身在高科技中的「野蠻人」,「我們」怎能這樣無心地抽絲剝繭、肢解
情節、大啃影像,旁觀他人的痛苦呢?此處費解,雕像本無情,流下光潔的
眼淚是沒可能的事,除非奇異神蹟。
如何解釋雕像的眼淚真偽呢?或雕像所指?
當我重新流湎於「寧靜的空中揚起黑色的風。/那是昨天的熱氣球正嘗
試降落/當自由落體墜落/您可以舉起雙手/或看少女們露出平庸的乳暈/
所有尖叫也都是真的。」讀到這邊讓我駐足反思了一下,對意旨又翻出新的
看法。或許傾斜一個角度去看,無比真實放大清晰通透的眼淚,讓那些轉瞬
即逝的吉光片羽、流影逝跡,被捕捉、被保留,把不可更易的命運揚舉在世
界的重力之上。以下降的速度與方向來表述壓縮的時空,從經驗上來說令人
備感奇異暈眩,彷彿可以聽到輕到不可思議的位置以及廢耕忘織萬千化蝶腳
步同時落地的聲音,而每個人都是自己身體與心靈脈動的祕教祭司,在此詩
中化為滾燙漂浮的「熱氣球」彷彿曾經擴張膨脹的慾望或想像要前去(出神
)/歸返(馳放)的地方,所以這似是而非的樂園也可以是真切存在、不為
外界覺察、深埋地下的「異質空間」(我們的王國)或者開啟「異質身體」
感官狀態的物質密碼(脫韁解套、安心逃逸不也是現代高度競爭壓力下的選
擇產物),而我們並不真切地明白,我們曾經拿青春交換過認識這個世界的
幾顆眼睛或標示圖釘。
但「異質空間」未嘗不是誤解,森羅萬象的樂園未嘗不是這個冥漠的球
體上樸散為器的人類地方,被陌生化有待重新揭示的歷史縮影。當「寧靜的
空中揚起黑色的風。」那是怎樣的風,那是不祥桀厲的風嗎?那是驚怖顛倒
失卻智能掠過無明的風嗎?抑或掃過五湖四海、超越邊界、頓然萬有的疾風
?抑或蘊有永恆微笑的旋風?「What is the rite of purification?」當
樂極生悲的時代情境和個人處境被感知,我們要以怎樣同情共感的姿態認識
它、並領受它呢?諸君須知,悲並不總是緣樂生,Thebes的災禍和瘟疫,也
不會因為 Oedipus瞎了雙眼而有所變更。作為內在真實,愉悅、激爽與快樂
的徵逐、蠢動、湧現,也無須保證,既是由衷,對主體而言就如實為真,但
表情卻可以是不一致的,那個落差出現在最令人沮喪的時間綻裂處。肌膚飽
含令人迷戀色彩的四足獸於是退化成為芸芸直立智人,人性在樂園內同樣需
面對時時刻刻的掙扎和昇揚。
再描述作為矇眼的武器,詩作為證成行動、生活與信念的字詞,刀光劍
影首要揮向「我們」,「我們」必須作出選擇,那是決定你/您作為一個人
所心繫的價值界線,您可以舉起雙手如同追求的翅膀,張揚起火炬,作為密
不通風的黑暗中的座標,作為價值轉化、啟蒙行動、實踐生發的契機,這個
呼之欲出的樂園,便不是完善的烏托邦想像,而是意志在命運抉擇與無可選
擇之中,不斷走位搖晃的劇場。當「尖叫」近身在劇場、在舞廳、在造勢場
合、在部格格留言生發襲捲,高潮激情漫淹過每個人,越過身後不斷糾纏的
憂患、傷情、愛欲,生命中不可承受之呼吸與奔盪,對大眾可以輕到事不關
己、輕慢不見,但這自動化的習以為常卻可以重到崩解個體自我價值。
當身體自覺後,各個差異的主體對性與愉悅的多元渴望要如何安排呢?
因此萬千草叢流螢發著光,一枝草一點露,析辨每一段的「保證」,面對真
切存在的「我們」(我族),面對人間的苦惱與存在的狀態,在詩人的反省
和質疑中,有沒有一段「保證」是關乎紮實鑿人的由衷、容或互信意願的承
諾?若此,那些烏托邦的想像假設、提問或者請託將是可貴的。
「安全」的重擔與保證究竟要由誰去負責呢?
此詩命題會僅僅是風險提問嗎?或是諷刺無知謊言之幕所造就的溫室?
在這脈絡下,我們又可以企求什麼?僅僅,但願世間無戰事嗎?
而今而後「額頭上/畫一個叉」作為「疾病烙印Stigma」最怵目驚心的
具體說法,具有歧視結構的普遍性,在肌肉盤結的身體地圖尚未有任何有表
徵和最具體可感的病識前,檢驗技術和DSM的顯影無疑是自我隔離和標籤
的基礎、「此身雖在堪驚」的來源,劃開我與他的界線,期間無知與錯識的
弓弦扣緊,想像作用,隱喻殺伐,令人想到別在胸前心尖的紅絲帶,同樣也
是交叉擁抱,椎心鑿人的遺憾、或者日常自在的行止坐臥......
前塵往事,個人有個人的點滴。
冒險的行徑並不一定就不是溫柔,殘酷的描述也不一定就不是慈悲。
當鎔鑄個人的生命經驗和眼下聞聲嗅苦的客觀世界,從天空著火落下降
生成為午後的戰爭與遠方的饑饉(略喻,也是象徵)「樂園輿圖」人間世,
多層複義,雖是否定命令,但這反言為正的期待是全詩中情感最外顯的地方
,那些無從擁抱的遠方其實只在自我的生命懷抱之中,通過「同情」那些被
忽視的人事,無非是口乾舌燥、諤諤申言,沿著開放的方向,聯結那些「朋
友」,乃至彌合「他者」,我以為生面別開、遠方咫尺的「朋友」乃是其中
最重要的倫理概念。
「寧靜的空中揚起黑色的風。」這樣餘波盪漾的恍惚是入神清醒的歷史
見證,當「我們」自問「我們」這個群體是什麼,邊界在哪裡?「我們」微
不足道的小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又在哪裡?於是,我們會讀到「並容
我們提醒您/我們並不打算令您離去」,「我們」這「他者」前仆後繼的孤
獨生命經歷作為大世界的斷代縮影、隱喻,血裡來的多元族裔、彩虹文化一
支,要投下什麼曼妙漣漪在細長無紋的河流裡呢?認同讓人連結,差異讓人
成長,與其說此詩的目的是以魅除魅云云,詩的可能與不可能就在其間拉鋸
拔河,再重新考察其視域、觀點、意義和位置,在此溝通與審美的過程中,
與其「我們」說,不如挽起袖子見證「我可以」。
現代的線性時間與秩序於焉崩解,時刻終結,附著其上的過往被超越在
沒有指向的針尖上。換句話說,當我們把提問視域帶往未來的任何可能,我
們會發現過往我們描述的挫折來源或劫毀歸因,通常不是主要的問題所在。
主體如何應對,才是主要的困難。「我可以」與「伸手」作為回應這個時代
的橋樑,作為流浪歸返的起點,而後而今,安心的安心、全形的全形、完整
的完整、立命的立命,相聚離開總有時候的樂園輿圖在身上鋪開,然後把這
個世界的所有,從留戀的盡頭那端遠遠地收來、緊緊地蓋上。
自由落體既是靈與童身墜落的深度,原來也是那顆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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