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31日 星期二

[禪點] 南方墨點法


 夜間口乾舌燥,便摸下樓從冰箱內取出瓶裝蓮藕湯,暗紅汁液注入餐桌上

的紙杯,低眉捧起沁涼灌入喉嚨,邊抬起頭來,忽而爐台上這幕赫然就在跟

前,恰似一張佛臉,一隻派優鸚鵡,大顏方面,耳垂福厚,乘機飛入眼簾,

駐在銀光上,當真蓬蓽生輝,火宅清淨,真不知何方神聖,葡萄巧手刻意為

之,使吾心折枝,龍眼悅之.經曰:若為果瓠諸穀稼者,當於葡萄手,當於

萬籟俱寂、夜深人靜廚房鍋蓋上的紫華寂然說法,您拈起微笑了嗎?

[心得] 變動不居的同志肉身-觀雲翔《安非他命》



 前陣子,夏天底乍從南橫旗山煙塵漫漫一路奔回來台南市區,透中晝大熱
天,本來要看《全面啟動》,一翻開報紙看到《安非他命》電影報導,立即
轉念就看這部好了。渾身疲憊溜到國賓影城,夜闇冷氣凍到嗆人,整間烏漆
抹黑的戲院才三四個人左右,南部地方又是同志電影也就見怪不怪.

 影片才開始十幾分鐘,劇情畫面獨白台詞蒙太奇跳接得比任何一部嚇人的
鬼片都荒謬厲害,害我眼皮重得跟吊了一百一十一隻泥濘犀牛一般,心底很
沒氣質地咒罵了一聲『靠北啊這次這樣實在是太藝術片了』,因為導演的前
一部《永久居留》我可是哭得淅瀝嘩啦,對這部的劇情不免會有所期待;但
是,自坐下起,每個片段都突兀得讓人分心,心下訥悶到底是怎麼剪的啊色
迷不迷人、幻離不幻聚,整個觀影感覺結構就是『詭異而且糟透了』徹底解
離幻串,完全讓人不會醉心在那姣好大塊水珠聚集的陽光肌肉線條上,這種
不是男同志影片最愛強調的優勢肉身支配之影像再現嗎!

 整部戲感覺就是鏡花水月碎裂滿地找牙,卻撈不到一個完整的流暢敘事結
構,難不成剪接拍攝都吞了最強的『冰』或鼻孔內拉了什麼撲簌飛舞的粗礪
粉末(我在戲院可是又睏又冷,渾身抖得快要著霜了,銀幕上卻競生水光愗
影接連倒飛)嗎!難不成整個片廠都打上最強、最亮的核爆『白光』,所謂
『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是嗎?如果要說再現幻境感覺結構的話,
只能說比李安的《胡士托風波》有過之而無不及.

 『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給時間|楊牧)

 油汙水塘聖境魔界彼此交接,性與性別越界,恍惚游移,甚至人都崩解不
復為現代社會所定義下完好全形的『人』的整體,對我這樣渾身又瞌睡又顫
慄觀影的人來說,簡直是藝術地獄片廠雙雙掄元,又被票錢和廣告訛詐拖進
肉身影像地獄繼續凌遲。本來從片頭便期待著預告上,那唯美得不得了的超
歷史超地域同志影像,影劇聖殿中『亞當與亞當彼此創造點化』的奇觀,結
果最後所有難以言喻的複雜劇情、瞌睡感覺如世貿大廈鋼筋水泥揉絞管線紛
紛斷裂往後嘩啦冰解坍塌壓倒,那水中身廓沉澱渾成雙雙探出伸手觸及緊握
的一幕,匆匆一瞥倒覺得像是《鬼水怪談》之兩帶毛塊肉餘生飄盪,佛經說
人世呢是火宅,雲翔在《安非他命》中倒把汙濁人世改成一坨髒水,混了什
麼不知道,反正就是漿狀液態的粘結髒水/體液太多,肉身蓮花,蓮花肉生
炸寒單,視覺似乎可以穿透人世憂慮水缸,實則不然,滾滾紅塵十里洪荒,
當真會有《雪狼湖》音樂劇中〈愛是永恆〉那種『穿過悲和喜,跨過天和地
』的夸夸危言?

 諸君須知,梵蒂岡西斯汀教堂280x570cm濕壁畫,文藝復興巨匠米開朗
基羅在天穹上凝止了同性(雄性)最動人的一刻,將觸及而未訣別,早在朱
天文《荒人手記》中便已預示:

  我倚傍門側癡看永桔,天啊他這時的睡姿,俊美無暇如米開朗基羅壁
  畫中的亞當。昨天,我們在西斯汀大殿下仰歎真跡良久。莽莽雲漢,
  上帝創造了男人。壁頂這端的上帝,那端的男人,彼此伸出臂膀,和
  食指,在空中幾將要觸及到的,數百年後,激發了史匹柏拍攝出ET
  與人類男孩第一次接觸時的經典畫面。然我哀哀感覺到,上帝與男人
  他們的神情,手勢,不是觸及,是訣別呀。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續,
  「你將離開你的父母」,無論如何,何時何地,都永遠是一條金箴鐵
  律。對於我們,親屬單位終結者,你將離開你的男人,一個,或一個
  又一個......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感到無常。(p067)

 電影作為一種別於文藝復興時代的藝術形式,《安非他命》在動態畫面上
的重新演繹,卻似乎又告訴我們愛的許諾與愛的可能,那樣一個充滿象徵喻
意的動態畫面,一方面訣別了世紀末荒人時代的孤絕圍困境地,一方面也預
告了人子與人子互為『人啟』主體,人神一體生死相合的伴侶關係,這是神
聖的影像契約/器約,人家異性戀男男女女都穿著婚紗,偏生男同志就是愛
拿裸體皮相當成婚紗上陣,活生生應了文藝復興精神,兩人相為解剖互為彼
此十字架,幾世幾劫當是千劫如花,所有無知世人所予的外在罪愆也要從汙
水下水道中化成純白的祝福,是夜是晝緩緩綻放,就此不疑。

 『男主角都怎麼練的啊?男主角好優喔!』老實講,看到這種櫥窗式光鮮
亮麗的男體擁抱和前衛現代的都市空間,反正我就是矛盾地仇視都市這對我
經驗來說為異質的存在,另一方面,又或許令我悠然神往、愛眷不忍,頻頻
想在夢中伸手一探,陽物理體的空間、衣物以及肉體互為表裡及意義衍伸,
這是否是城市香港『優勢』階級的一種再現呢?但馬的那肉體會蛀會爛的好
嘛!看了就有種被影像徹底羞辱的切膚感覺(我羨慕我渴望可以嗎),還搞
恐同症交織創傷後症候,實在好膩了,我都快要有恐「恐同症」了,就覺得
這個小主題實在好煩,《永久居留》不是講過了幹嘛又要演一次,非得要把
恐同症逼到最極限不可嗎!去年五月十號和朋友在東孝東路Youth Hub《永
久居留》映後便曾聊過,這似乎還是在處理恐同症(homophobia)等諸般認
同的掙扎,把說不上是愛情的愛情置放在這脈絡下且悲劇極大化,美則美矣
,但也傷人傷己傷觀眾.

 倘若我們細細品格《安非他命》四字箴言,『他命』我們或可以看成是阿
岡本的法外裸命或是『他者』,『非』為『罪』字減去『目/法網』,等若
意旨『除罪化』,而『安』穩重篤定,祈使個人在現代社會裡頭不再是亡命
之徒,治外法權當重圍這些被遺棄的子民,重歸憲法秩序所有。不該是人民
去適應民法,民主時代是「法」要來適應人民各式各樣的多元需求,哪怕是
酷兒怪胎家庭的各式渴望,那時在世界末日的方舟家屋中,人們已各式愛過
,無愧已心,人們已在其一生中以行動奮志爭取過自由平等博愛的真意。我
們便可說,沒有一種藝術不是政治的,而沒有一種同志/童稚/酷兒藝術不
是同志酷兒族群所失落的歷史正文本身,彩虹族群的悲喜交集的身影在其上
翻飛沸跳,而這正是所有歷史上的大敘事所忽視的,正是教育體制所不願納
入且正視的。性別教育便不止是性別教育,就像母語教育一般,而是必須包
含一個族群的記憶和語彙本身,以供後來者尋索尋根。

 一個同志只有解識曩昔的無家失根狀態,流浪的源頭,才有可能對未來的
新社會藍圖有更多想像。同志也是人,終歸要回歸土地、以及社區的不是嗎
?一個最純粹的彩虹社區只是想像般的櫥窗存在,浮光掠影的城市同志只是
浮花飛絮的蜉蝣存在,充其量當觀光資源罷了,最理想的狀態依舊是走入社
區,進行營造,在鄉土基層扎根,那種人與人之間的交情才是穩固的。

 再回觀本島國陳俊志導演2007年的作品《沿海岸線徵友》,我們或許
可以窺見『E』與『煙/冰』的物質軸線,近年來在男同志族群中作為一種
影影幢幢的中介物(現在不管說邊緣啦,還是次文化都要飽受批評),可能
是社群的、文化的、情愛的,男體肉身菩薩為此幾度翻覆、幾度浮沉,毒/
藥的比喻與脈絡下,讓愛與愛不得其間不容髮的掙扎,成為幾人之間最驚滔
駭浪的難渡關卡.當然,上世紀的荒人老矣(奇怪怎都沒人要拍《荒人手記
》呢),白光搖花十里趴場煙霧瀰漫小妖G們青春正盛/剩,但一些個體生
命史去聖緲遠寶變為石的真實境況,其荒謬性或許更勝於此;意思是說,內
在存有傷痕或者強烈恐同症的個體,其實或也是同志族群中的『邊緣』,其
附骨錐心的強大『陰影』,或可以做為同情進入的起點,這倒讓我想起陳俊
志採訪雲二監的紀錄片《用性命去拼搏》裡的受刑人們.《沿海岸線徵友》
裡,魚的本身及受刑人的形象,在古典的喻意,其實正是新約裡頭救世主耶
穌的形象。而如果我們確信每個時代、每個不同地獄內的族群都要有每個時
代的使命或精神,那『同志/GAY』作為在愛與疾病裡受苦難煎熬的自然
人,作為被大敘事與位高權重的國家民族政治體制所忽視的法人,我們是否
就可以這麼說,自《美國天使》以來,有別於新約舊約的第三部聖典《心約
》的人天敘事,是否已悄悄地在人間這煉獄洪爐裡開展。而那,依舊是愛的
受苦流血冒汗形式,上帝所眷愛的那唯一荊冠,是否早已悄悄地世襲給那些
邊緣人們了。當我們身處高原無邊無際的苦寒私下詰問,復活為何是您唯一
的主題呢?當我們千千萬萬世紀,孤獨地撐著自個兒的杖和竿沿著海岸線徵
友,潮聲跌宕來去,眾水漫過腳踝阿基里斯腱,就有人得了那巨大流體翩翩
舞蹈的祝福。

 法是水,水是法,而男孩與男人的真愛或已蔚為流體髮絲上的相依記憶。

 再者,麻雀變鳳凰的灰姑娘故事,當然是很常見的故事原型,不過南瓜載
我來的換成男子漢爆陽剛的跑車罷了,還好不是噴射機或是變裝皇后豔光四
射的霓虹花車,但有了奶油小生王子的青睞,或也不見得就能獲得救贖,簡
單說,就是白先勇式的悲天憫人再無用武之地啦.而且我覺得影片中的階級
問題讓我感到無比厭惡厭煩,在潛伏的權力不對等關係下,籠中鳥終究翻不
出被擁有或被棄離的命運,正如孫悟空怎麼都翻不出大日如來那的翻雲覆雨
的灼熱掌心。爆裂和溫柔,逃離與歸返其實是同一個主題。

 身體作為芸芸眾生人海中的島宇宙,卻無從在相濡以沫的皮肉地圖上相互
開產又纏捲,進而彼此認同互為飛翔的方舟港灣,只因精神分裂心理解離傷
痕刻劃已深,那樣生活世界的原初單純根源再也無從尋索,而是魔魅地東倒
西歪肢離開來,清淨澄明的理智不再可能重新組織,最荒涼的美、最頹廢的
惡,在曲線激凸畢露的石雕肌膚上如華開展,焦慮煩躁簡直不知伊於胡底,
其煌煌展示的毋寧是一種肉的退縮與退化。但不管肉身如何使用,國家機器
是完全沒有合法的道德基礎,可以去管束人民的肉身要如何高速行駛。

 還有,不知道為什麼同志電影的場景都這麼喜歡挑『頂樓』(你們是有陽
具高塔情結喔!),浮世煙塵城市天際,天地悠悠天台上赤裸肉身一坨如精
蟲,是有比較接近天堂嗎?還是彌賽亞已近的時空座標嗎?白梓軒作為一同
沉淪/激爽的救贖者,其奶油般的形象毋寧更近發光的天使,雖然他盡力了
,但我覺得還是有點冷,且不著情;還是令我花癡不已的彭冠期雙眼皮可愛
多了,而且最令我訝異的是彭冠期跟《永久居留》裡的形象完全不一樣,害
我以為是兩個人呢。

 欸,最童話夢幻的當然是那橋梁終有一日要嚴絲合縫的故事,劇情最後往
下一躍的飛翔(自由與聯繫)和窠窩(安全的歸屬感)相比下就顯得老套多
,雲端人海時浮時沉,摔到哪一層就有哪一層的故事,倒是心橋之間的搭建
重要得多,所以這是親密關係的象徵嗎?當然我們也可以物質性地說是肉身
器質陽具接軌的隱喻;簡單地說,如果隔壁房間的裂隙,是一種黑洞肛門不
規則穿透凹陷的話,這樣的穿透在恐同症/恐被插入症/恐傷害的惘惘威脅
下似乎不再成為可能.

 乃至,巨大的現代卻又超現實的工程橋樑和高樓,作為一種閃亮突出直線
縫接秩序,毋寧更像是南來北往卻偶然碰上翅翼,意欲雙雙歙合卻終究無以
實現的神話,在斷裂旋繞如輕油裂解的敘事中,這毋寧是全片最宏大的切割
,心城與心城的嵌合,好似一片酸檸檬被切在最好看的那面,每一個飽含汁
液果粒的聚集都收攏了不同生命最妥切的偶遇神話,形成這一意義傳戀日月
照耀的金字塔頂,每一根光柱都隱隱把幽暗的長廊和醜怪變形的傷痕悲情經
驗之陰影,結實地擁在愛之夏神話場域的陽剛童話敘事之下。

 是以一切光怪陸離的荒謬並非是不可釋懷的,肉身或者肉的慾望也並非生
來就著魔或者帶有烙印的,燭照神聖或銷魂如樂不思蜀的後宮當然也是一種
感覺體驗,但更多時候,欸我實在無法想像一對髀肉華髮已生難得做愛的老
夫老妻那種感覺呢。好啦,如果要我說這部片打著『沒有戒不了的毒,只有
戒不了的愛』為slogan的片子,有什麼跟『愛』相關之巨大缺失的話
,就是裡頭沒有那些真正輕到不能再輕的瑣碎生活細節,只因恆久忍耐垂垂
老矣的執手生活,才是真愛所貫徹的連續時空所懇懋心繫。

 所以,從近年中港台的同志影視來看,我所看到的依舊是孤絕置之於死地
而不生不死的情愛糾葛,我並不是否決這對很多/或少的同志個體來說,是
很重要的生命經驗、感官體悟,但我很難在這些影片中看到一種願景般的未
來性,譬如說像日本《彩虹老人院》或是美國《queer as folk》這種人際
可以從兩個人之間,再拉比較開的視野到大一些的社群空間:家庭、朋友(
同志和非同志)、鄰里、職場、校園、街道的日常之間,在預想的不同時間
軸線上彼此複雜交錯,本於自身文化可以或將要面對處理的日常政治課題.

 光同志社群的想像,對很多城市以外寡友寂寞的同志來說根本是天方夜譚
.而這種在傳媒上的『看見』,難道不正是多數人現實中最實際的需要、最
安慰接近的傳奇敘事,與最具能動性的肇始嗎?

 斷橋,欸百鍊鋼都焚成了繞指柔,導演可是苦心孤詣鋪橋造物呢。

 而當貫時軸上的人子預言、萬神之書,一一在新世紀兌現,一個人其不斷
腐朽的肉身,要怎麼面對這個所予的世界,及各式的情境呢?我們又要如何
各式愛過,最後揮下一個漂亮的手勢,把這個麥田般的物質世界的所有記憶
挾帶而去?或者,旋風般的帶走,你跳我也跳的雲端跳樓身影,在世所有灰
飛煙滅,終歸也是顛倒妄想。還真不如,胡蘭成一句,現世安穩,歲月無驚。

2010年8月24日 星期二

[Arcadia] 南橫天池底之諸神的黎明

  

  竹|李賀


  入水文光動,插空綠影春。
  露華生筍徑,苔色拂霜根。
  織可承香汗,裁堪釣錦鱗。
  三梁曾入用,一節奉王孫。

2010年8月22日 星期日

[仙境] 跳跳的暑假南橫之旅



八月13~14號,從台南到甲仙,至寶來,再繞回來旗山.
15號,從旗山經月世界回台南國賓看電影.

2010年8月3日 星期二

【是我的海】


 就像這樣一個清晨,才知道人生有許多東西捨不得,轉念一想,也不是捨
不得,當那些等待都羅列在眼前時,你反而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是又
在蘑菇等待些什麼嗎?譬如一個更好、更適切的時機?燈光美氣氛佳,比較
可以鼓起勇氣,不必披頭散髮像兩個剛從泥沼中拖著一身怪獸戲服的演員,
期期艾艾吐不出除了劇本之外的新台詞。在這個只有洗衣機注水、沖水、扭
轉衣物纖維聲音的平凡早晨吶。

 以下張貼者: 薛人傑 於 下午8:11 . 2007年4月18日星期三 

 親愛的ㄒ,你知道嗎?海,是那樣迷人,是廖鴻基,是楊照的迷路曲折的
詩,是顧城的中國瓷瓶,是林達陽的虛構,是郝譽翔的寧靜,是夏宇說:「
於是海最藍時才是你的注視。」是蘇打綠與張韶涵合唱《藍眼睛》,那就請
您輕輕放,但請別勾起最藍最藍的畫面。

 海的象徵大於一切,大到壓倒一切。

 那有沒有什麼是我的?我的。平凡的我的。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歌......

  海的歌海是聽不見的
  海水美麗的飛沫是搖蕩著的漂泊的黃昏
  這淡青的鄉愁。
                     -楊熾昌〈海的歌〉

 我常常看海,常常。

 放學時,如果時間還早也不匆忙,老媽也沒來電催促,我會拐向另一條路
,有海的另一條路,延著府城南區公所邊的小路,往西走。前陣子,路上有
家車庫屋簷上攀滿了匝層的九重葛,小小的花瓣擠成一堆絨,暗暗淡淡紫卻
煞是好看,比之體育公園裡亮敞婚紗照般的九重葛花架(紫白互雜)則另有
一番尋常百姓家的況味。

 這陣子經過,令人吃驚地,竟然僅剩枯枝,完完全全了無生氣的枯枝,在
範厝陰影裡幾乎快溶入牆壁裂痕裡,令我失望難過,不知道那樹出了什麼事
,明明在南門路水交社區人去樓空的矮屋旁仍有幾盆九重葛茂美盛開,怎麼
近海這株這麼早就萎謝了?究竟是萬物的規律呢?還是主人沒有悉心照顧以
致大限降臨?

 我不知道。

 我也曾懷疑過修樹師傅是否在修剪槎枒之餘,也把友愛街上、舊式理髮店
前的某棵老鳳凰木微細的一線生機修斷了,連斷柯都沒剩,我等待了好久,
卻不見任何的起色。每日清晨去成大途中,每見到光禿禿的樹頂,我都會感
到失落,再也不能經過兩棵鳳凰樹交拱的十字路口了,再也不能在夏天見到
盎然的生機了,只剩另頭炒飯店前的另棵孤伶門神沾滿油煙喃喃對我道早安
。祂是否也會擔心祂對面的夥伴呢?如今祂的夥伴只剩一根碩大的樹幹,上
頭還有許多動過手術而顯得醜陋的斷面,雖在陽光下驕傲地負傷矗立,但在
雨天裡我卻覺得祂是在索莫地流淚,滿地無遮擋的濕。

 經過九重葛之家,到達台十七線濱海公路口,對面便是鯤鯓,極目最遠處
屋舍儼然,近處則五梨跤、海茄冬的樹叢像長城般,綠油油一片,在堤岸上
、魚塭邊、排水道旁無窮盡地生長,從容接受陽光的照射與海風的吹撫。右
側是安平工業區最邊疆的廠房,高大的鐵皮立面屋頂到此便結束了,綿延的
安平工業區曾在某個年代養活許多人吧!而現在,也許有的仍在運作,有的
早已外移了。以加工出口區高度成長的台灣一去就不回頭,而今人們期待著
文化觀光、健康城市或者南科高鐵能為台南帶來新的希望。

 雖然這些,並不是我最關心的。

 我關心在某個公園在我小時候曾經有過巨大的鳥園、遊樂園,在哪個圍牆
邊有著不斷脫皮的白千層、碗公大炸開的紅豔木棉、嫩綠抽芽的小葉欖仁、
燦亮搖曳的黃花風鈴木,或者測候所旁的繡球般的粉花風鈴木,以及眼前延
著中華西路紅磚行道一路往南掛門牌編號的黑板樹,縱使,工業區旁邊的國
宅與廠房都這樣破落不堪鏽蝕髒兮,但自然不曾離去。才幾步,孟仁草在路
邊款款搖擺,像優雅的紅拂塵;有時加入蟛蜞菊、咸豐草那些常見卻又近人
的野花野草。

 這路口也是記憶的角落,大一時跨年班遊,兀自沉浸在仙女棒軌跡和肆無
忌憚的吶喊裡,卻在這路口發生嚴重的車禍,女同學大腿骨折、肉被剮下好
大一塊,一陣慌亂之後,我隨救護車,握緊失血抽痛的女同學,不住安慰她
。照X光時,我不住用棉花棒沾溼,仍無法阻止女同學嘴唇的乾裂與顫抖呻
吟。一整班三分之二的同學加聞訊而來的學長姐都在成大急診室度過,人仰
馬翻累了一整晚。在借宿的敬一宿舍醒來那個清晨特別令人印象深刻,一年
之初,卻恍若過度曝光、枝散零架的白日夢,一度令我生出這座甫跨年的城
市無比陌生的感覺。當然,分享集體歡樂的時間經驗之外,我也擁有了與眾
不同、足資回憶的情節。

 生命的一切縫隙渺茫若忘,卻又常常在某些不經意角落勾起懷舊的片段。

 我總是小心地匯入濱海公路的高速車流,廣大的鹽埕、漁塭、濕地、砂石
場夾道,使得這條高上幾公尺的筆直道路像浮在水面上一般,令我想到神隱
少女裡頭破水而行、叮叮作響的懷舊路面電車,讓我有時以更慢的速度行駛
在路肩,遠遠地觀察著黑白分明的反嘴行鳥、相互在水面上頡頏的白鷺鷥、
總是引起我目光優雅飛掠過馬路的夜光鳥,尾隨小白鷺的身影便可眺望不知
名的野鴨野鳥散布在棋盤般一格一格的漁塭裡。有時陰鬱悲苦的寒流裡,那
樣深的冬天裡,偶然見到孤伶幾隻大白鷺或蒼鷺那樣體型高大顯眼的族類,
以令人興奮的倔傲姿態立在水面上,那樣的神秘,彷彿早已造訪這座城市幾
世幾劫,那時三天兩頭我總是刻意至此,拉緊外套,在寒風中屏息注視這一
切,若即若離的景致,加上些許自以為的悲情意識,像赴前生的約定,祂們
來了,我也見到了,但祂們離去時,四顧茫茫我又可以飛去哪呢?

 越過層層的水氣,我又被體積感厚重、邊緣纖維皺摺如畫的雲朵接引至此
。天空偶而鏤空陷落一方蔚藍,落日藏於翻攪的烏雲裡,時而如顆礦金,時
而放任光芒虛擲,運行成蓬鬆雲朵上的忘情山水。如果有天堂,那會是神所
開的天窗嗎?在人們記憶罕至的海島一隅,華麗的繡技奢侈地流注演繹,卻
再沒有我與N百無聊賴的玩耍身影了。

 複數平凡的我們,連背影都是六十億分之一小。

 在億萬光年短暫刻度上縱跳的我們。侷限的血肉,喃喃的潮水。

 一棵孑然暗沉的樹,陽光自雲的罅隙下探,沖刷洗白周邊無所事事的海釣
場,只有水車骨骨聲與飛濺如翼的水花不住重複播放。幾世幾劫啊!才百多
年前的這裡,放眼望去都是海吧!那時的鯤鯓,那些有著高大煙突的工廠、
擁擠的房舍們、一眼認出的華美尖頂上的十字架,只要時光倒退個百年,眼
前的景緻都要立即塌陷壓扁,只剩漂流在海面上抬頭呼吸的沙洲。星光下,
一個小小的泡沫從沙縫中擠出,上頭竟赫然是百年後這座看不見的城市所有
關於人們喜怒哀樂的預言。

 每日每日看著同樣的景致,不同色調的落日在俗艷的檳榔攤、小吃店、海
釣場、塭寮之間緩緩沉落,左側是此起彼落的擁擠墓群,那樣地靠近海,跟
南門城南的南山公墓不同,少了隱蔽的溪流、少了聒噪的鴨群、少了花繁粉
嫩的羊蹄甲、少了秋天的菊科黃花開道,只是灰撲撲地任風沙與焦黃野草起
伏在肉身上如一座濱海的沙丘,墓群最高是一座防空洞,圍繞幾棵傘張的陰
森老樹。不經意就會瞥見我的名字以成語的形式,鐫刻在死者的視線裡,彷
彿在繁複的情節裡藏匿著什麼宿命,沒人辨認瑣碎的過去如沒人認出我們在
一艘船上與海對望。

 也許是沙塵暴的日子,也許是清涼或黏膩的雨天,在這條路上不同的陰晴
,我最喜歡晴空白雲、獵獵風起的夏天。就不想停留,就一逕想高聲吶喊、
狂吼、雪盡馬蹄般地輕騎飆車,飆至雪更深處,就讓現在是飛鴻雪泥般地灑
脫也不後悔。道路轉個彎陡然升起,視線漸漸高過封閉陸地的灰撲撲海堤,
便是海平線,便是沙灘。

 海是一樣的海,只可上下求索,而不容介入。

 而寒流來的那些黃昏,假如我經過那令人深深耽溺的海岸線,並停下車,
在寒風中吃力地走上並不怎麼陡峭的堤防。放眼望去,漠白沙灘的邊緣盡頭
,城市建物凹凹凸凸浮水印般,浮盪在我右側的極遠。像陸地粗壯的手臂往
溫柔無比的海外水平地伸出,五期重劃區的建物立面中斷接續為鬱綠的防風
林在外屏障,那穩重的筆觸也並沒有延伸很長,也許是我的距離過於遙遠了
吧!這樣的蕭索與疏離,真有一不小心便要跨出生命頁幅之外的危情。

 淒艷幻滅的秋冬格調,恆以肅殺為心,主兵象、於行為金,草木無情,時
時飄零。海岸線,更是內斂著霧光,卻又不經意裸露模糊的憂傷。

 隨著陸地的遠離,在秋冬裡,遠方安平港那重疊且低沉於灰暗天際下的長
堤,梗在波的羅列與濃重雲朵之間,細微如鍛,柔弱如絲,卻也在盡頭升起
兩座朦朧的燈塔。一紅一白,紅的頂端閃爍紅光,白的頂端放射金光,霧中
風景一般那樣遙遠,引人興起島與半島的遐思。我知道在波濤紛紜的盡頭,
浪花拋擲的邊陲,一直瀰漫著我和N深深的未竟遺憾:天將黑,兩個想要徒
步至外海燈塔冒險的青春少年,最後因我怯懦而作罷。

 循釣客足跡徒步可至的安平港的燈塔、興達港的燈塔、高雄港的燈塔,紅
在左,白在右,其實都是一樣的,只是座標的不同。但對我而言,那是等待
的形象,飽含著童年對外海的魔幻想像與愛情的冀求。

 是開始,是過程,也是結束;等待,經過,錯過。已是幾世幾劫啊我的海
仍舊熟悉地喃喃撲跌,永恆地叩探沙灘,拍打看海的人,有時我會加入他們
,任海的鼻息規律地在近處起伏,像巨大翻爬的流體生物以觸足輕輕舔舐著
黃金海岸的霧白沙灘,竟有種瓷盤裝盛水銀搖晃的視覺錯覺。風不大但刺骨
,我緊緊地攏緊外套,孤獨在堤頂坐下,沙灘、消波塊、堤防、粗獷的碉堡
、隨性的木棧步道、呼嘯而過的台十七線,仍舊散置著尋找海洋庇蔭的人。
亞麻色少女挨著野狼騎士的背桀驁不馴地在熱戀的青春小徑上穿梭,寂寞的
釣竿偎著入定的空氣與木立眼神,夫妻牽著孩子仨在沙灘上放風箏,牽手漫
步極遠的中年夫婦背影被夕陽拉得老長,開著碧綠弧形高級房車的雅痞伸出
一只手機。那樣的當下,更多的是孤單的背影攫住我的注視,他們同我一般
沿著大馬路而來,就一屁股坐在堤上,叼根菸悶不吭聲地看海,任風凌亂動
髮絲。夾雜繁複複音的潮聲席捲世界,卜突卜突,我緊閉著眼被電腦前書寫
的我回憶。

 喀嚓。留影與拼貼。網路是我們的天穹,流注、相續、滅亡,沒有稠質的
潮聲,只有變形的蕪涼乾裂著我粗拙膚淺的模樣,我把海的好好壞壞都傾注
在日日夜夜的磁軌中。

 碎貝蕾絲般的層次,像筆在沙灘上畫出的地圖形狀一樣,裙襬般一步一步
在每個夜裡留下接近的足跡。

 總是想念夏天的波光瀲豔、金光攔也攔不住地躍動,竹筏乘風破浪,起起
伏伏,那個靜止時分似乎一切都被無形的絲線支架住拖延住而無法崩壞。落
單白鷺鷥在南風裡滑翔,彷彿自積雲城堡、湛藍穹頂上懸掛下的紙糊風箏。

 而冬天陰鬱的海,讓人畏懼,時時惆悵。

 海的對岸就是展列的全世界嗎?此刻埋在秋冬凝視裡的舢舨、竹寮、罟網
又要航向哪裡?如果容許我的探問像稻穗一樣期望飽滿,不要在露漬的灘岸
羞澀地向我投射萬千黎明金鑄的箭鏃,我在等待清潔的星光、夜間的水紋、
螺紋上的夢境,就可以在我胸口映照浩瀚瀰漫的海洋。總希望所有關於海的
歌,都可在腦海裡交感成觸覺的渴望,酩酊的撫摸,如果種種承諾與情話都
是生命中捨不得的糾纏。

 許許多多投擲出去的不明白,只收攬回又鹹又濕的回應。

 眼前是安靜、嚴謹的巨大鏡面。知道嗎?那是跟夏天深藍迥然不同的墨銀
琉璃,如石英揉碎,如水銀落了滿地無法收拾,金屬光澤的鱗片快速翻湧、
霎那滅頂,彷彿可以觸控人心、展顯心事。但海的對岸真是全世界嗎?還是
世界的盡頭?你知道嗎在世界的盡頭沒有任何人守候,那裡智慧被放逐、記
憶被磨平......

 侷限的血肉,喃喃的潮水。

 我把自己加入自己,苦苦等待,等待什麼呢?其實我一點也不曉得,就那
樣久久地看海。看海面上波紋縱橫,看鋒面或颱風來時的海水洶湧濤天巨浪
,看黑潮或寒流經過的日子,沛然豐滿或者淡漠蒼茫。想望以及等待就像蔓
延的馬鞍藤沿著海岸線緩緩鋪展,忍受著侵蝕以及淚水般的鹽分。又是幾世
幾劫了,潮水依舊嘩嘩,紋理交錯,馬路後是高大的木麻黃林,堤防邊的沙
灘則好長一排市政府新植的木麻黃幼苗,細弱枝幹歪斜地拄著細竹竿,迸生
寥寥有限的枝葉在風沙裡瑟憟哆嗦,深怕一場颱風就會不見了這些海防護灘
的新希望。

 我常常看海且苦苦等待幾世幾劫。

 但我依舊一無所得、彳亍而無所趨,那和我看海、和我使用同樣一種語言
的人也還沒出現,有時甚至懷疑這一切的日升月落,種種輝煌嵯峨的人間星
系都是不可依恃的。僅僅為了愛,鬱結難以釋懷,那一切的意義-愛、同情
、美、反抗、詩都不成意義了,這是死的意象嗎?這麼絕望痛苦的牢籠。而
海是那樣大的量體,如躺平牆壁般展現的整體,就算每日敲擊祂又能告訴我
什麼呢?在這邊陲般的空間裡,一切都像潮濕紙帛亂揉成一團,頓失依靠,
感到寂寞以及失望。

 自然的生機沉澱堆積在塌陷的廢墟裡,也許文明最後終會成沙,感情呢?
 
 愛慾的潮水仍舊拍打。

 光陰矢一般的過去,不經意,再次新生的樹還是被判了死刑。

 當我春天偶然發現那鳳凰木枝幹竟然從斷面開始迫擠地冒出綠意,且隨著
時日默默繁盛。往後我幾乎還能夠記得祂蔥郁的羽狀複葉,從粗壯的軀體上
歡快地煥發出亮眼的小指頭,讓我不住停佇,仰頭,望眼欲穿地盼著它留住
每個夏日在路口攔截的新穎記憶與悠然目光,期待著祂能在十年、二十年後
再次鋪展成金龜樹、雨豆樹那樣大的扇狀華蓋,。

 但這一切似乎過份美好。某個正午,赫然發現那棵樹被完全砍了,原來的
土地鋪上柏油,砂石在陽光下曬得燙熱,門口停上機車,跟一般的路邊完全
沒啥兩樣,似乎再也沒有鳴蟬與涼風會在這裡逗留。

 烈日舐在我冒汗不止的額,一抬頭,盛夏無聲。

 總還是要走這條路,彎過警察局、台文館、孔廟,心血來潮再沿著海岸回
家。

 那天,同樣在寫實的海面前坐下,就那樣靜靜坐著,喝光帶來的啤酒也喝
光心事,等待夜的虛無再次將自己掩埋,等待大浪模糊昏黃的鈉燈迤影。人
漫長的一生裡,都是怎樣俯視自己的斷面呢?關於城市、人我、愛慾,目視
時間之薨不斷地擴張,犯顏嘶嚷也追不回的,就再也不會遇上。

 已編織好的故事,最後都成為風沙侵蝕的景深,只能用褪色的長鏡頭觀看
。會不會終於誰都成為煞有介事的旁觀者。而生命啊生命,沒有停頓、沒有
斷點,只是經過,剛好留下。

 風雨驟至,潮水沖岸,幾世幾劫,游漾迂迴,我聽著海。
 
 
 --35屆鳳凰樹文學獎散文佳作

2010年8月1日 星期日

【聽是誰在唱歌】(五十三)-希心


 在蒙昧懵懂成長的歲月中,某個里程,某個轉角,開卷時,會有一些文、一些
詩,就像路過時無心見著的碑上石偈一般,你不見得全部讀完,你不見得事後記
得全部倒背如流,你不見得能分辨那是優美、抑或壯美,只會記得進入文字想像
中時,那種熏浸刺,那種毫無來由、沒有道理的神秘感動,或者美學震撼,就這
麼烙印在你中心,有種隱隱然的聯繫感。

 直到又經歷過一些似曾相似的劇烈人事變動及時空變化之後,再回頭閱讀,才
發現,欸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詢象所致、誤入歧途,就像羅智成〈光之
書〉所說:「一條溪朝大漠出發/走著,走上了天空/我從天空回到冬天的海島
/天空充滿了光。」

 對我來說,牟宗三《五十自述》第一章〈在混沌中長成〉就是這樣一篇對我生
命別有意義的文章:『生命原是混沌的。只是每一人衝破其混沌,透露其靈光,
表露其性情,各有其特殊的途徑與形態。這在當時是不自覺的。惟不自覺,乃見
真情,事後反省,有足述焉。生命之秘,於此可窺。......在這迷離之中,我走
出來了,仍是疏朗的鄉村。我舒了一口氣,覺得清醒了。』

 彷彿多把鑰匙的其中一把,在關鍵時候,也偷偷幫我在夢的迷驚幻境裡,開了
一扇門燒門。最後,我們都成為了那些要在十字路口,要替別人開門的守夢者......
雖然我們仍舊是愚昧、不足,以及有時感到肉身疲憊,卻仍興味盎然地一手摸著
牆壁,一手插入口袋把玩一串鑰匙的清脆聲音。

 最近有段網路影片觸動了我:



 浮生若夢,讓我們像動物一樣活著(羅毓嘉的詩句),植物一樣死回去吧。

 但如果所有的物質都有靈性,都是為惡神/唯物神(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那
毛茸茸又沉默的街貓搞不好轉世投胎,就變成工業機械時代的休旅車也說不定,
這樣,或許比較高級,一樣有人累死心塌地愛護她可愛的狗房車、貓公車、狗跑
車、狼機車、駝獸車。

 或許我們和陌生他者的身體,值得比這些機械更多的關照。

 告別只是另外一個十字路口,有時徬徨驚慌。

 當你不再猶豫,條條大路是羅馬,這裡就有所有端景,這裡就是城中圓環。

 而我見過最壅擠的醫院是林口長庚的長廊和大廳,簡直像地面戰後的天堂一樣
熱鬧,當然大節日時,許多醫院的急診處也是門庭若前線的壕溝。自己經驗不說
,我印象最深刻的幾個醫院病床上的電影告別片段分別是《費城》、《駭客任務
動畫版》(或許記錯,也可能是在社會學課上看過)、《班傑明的奇幻旅程》、
《千年女優》。

 九零年代的電影《費城》藉著躺在病床上,愛滋病發末期而形容枯槁、面貌可
怖的病人(前HAART時代)再現,由湯姆漢克飾演的。他和身邊支持的親朋好友
及願意幫助他打官司的黑人律師,為一樁不公平的開除而持續不懈地訴訟到生命
的盡頭,命題講述的其實是美國的開國精神:『凡人生而平等,秉造物者之賜,
擁諸無可轉讓之權利,包含生命權、自由權、與追尋幸福之權。』當然還包括了
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愛與關懷。

 當這種大愛不存在時,我們就會看到《駭客任務動畫版》中,戰爭如啟示錄般
爆發,更強的光毀滅了翠綠的大地,可怖的機工機械不斷複製,吞噬資源,擴張
物質的版圖,獵捕人類,把一生的肉體都當成發電啟動的生體工具。人類到底是
滅亡了,或者又給了人類機會活回另外一個新世界(虛擬和真實其實沒有差別)
裡呢?想不到死亡毀滅了那麼多的人吶,最後躺在我們又瞎又聾的病床旁邊,緊
緊握著我們手不再會是家人,也沒有便宜的外傭,而是一雙雙由高科技製造的機
械擬手(連觸感溫度都像真的)像輔具一般,操作著床邊一切,其功能已經取代
了親屬遠近最初的天真關懷,人徹底死亡,那是慈悲終極的異化。

 但人又沒有死亡,死亡只是現世一個編織出來的謊言。

 但死亡的標定又讓一切生者的一切有了彌足珍貴的意義。

 《班傑明的奇幻旅程》則是一則有趣的故事套故事的連環形式,有一臨終病床
邊的高齡老太太(荒原的女巫?),慢慢讀起陳年日記,講述記憶,這不但是形
式上的倒敘,就連故事中的班傑明的肉體年齡也是倒流的,循環時間與重疊記憶
在終結的病床上成為非常微妙的隱喻,成為另一個敘事的起點,也就是說只要還
有人繼續說著故事,人的時間就會一直到來。原來,他和她都是不死的了,老太
太在敘述班傑明的故事裡頭復活,得到重新,生與死兩段相反時間肉體因戀愛而
交會及結合,成為這個故事最浪漫片段。她在班傑明的肉裡,從衰老又經中年、
成年、青春期又死回年輕新生的受精卵。

 這讓我懷疑費茲傑羅,是不是也很著迷於新約「復活」這個主題。

 這根本不是新約了吧,這是聖典新浪潮小說化。

 好比日本動畫《千年女優》一般,年輕的時間迎面而來,像騎著單車速度倏地
滑下坡,穿透時間的薄膜,記憶、幻境和現實結床架屋,業力緩緩流動把所有一
切都恆河沙般緊密交織在一起,像《戴洛維夫人》中的神聖時間一般,優雅的女
演員上窮碧落下黃泉,甚至搭火箭上月球吶(戲和真實人生有差別嗎),終其一
生都在心目中追求她那個年輕不死的秘密愛人。甚至躺在病床上戴著呼吸面具,
都仍追尋她心中最美好的背影和臉龐。電影中,她在軍隊轟炸夷為平地,放眼廢
墟、斷壁殘垣的城裡,那曾囚過他,只剩一堵的矮牆陰影上,赫然近去,近去了
,一張微笑年輕的臉龐被畫在那上頭,是她自己被素描在那上頭。這是夢羽色相
的全面啟動嗎?時間不斷肢解微分,開根號蔚為神秘。心愛的,我才知道,我們
一生所翩然愛著、眷戀著的那個愛人,或許始終是我們自己,自己終始火種眾水
般渴望跟他人互動沸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