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花可買。
◇
一場親友兒子婚宴後,喪偶的她突然摘下老花眼鏡,放下《目送》一書,她說她夢到他,在一間黑暗幽冥的屋子裡,看到他的背影,要追上前去,卻怎麼也遍尋不著。我突然想起上次同她在台南文化中心欣賞《花語》,第二場的表演。
那是一面鏡子,有人在鏡子後幽幽舞著。
而那,只是一朵花開的時間,一齣舞蹈的時間,喪偶的她突然摘下老花眼鏡,中斷閱讀時間,說她老了視力漸漸模糊。
而模糊的僅止視力呢,追憶似水……。
◇
週五六日北上台北,晚上在台大醫學院聽白先勇和杜聰演講
,演講短短三小時,相當感人,是紅著眼眶激動地望著那些河
南愛茲孤兒的圖片,彷彿再次應證了柯乃熒老師說的,這個社
會哪裡有不公義,疾病就往哪裡去。對於奧運口號標榜「同一
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的中國來說,這是相當大的反諷,而事
實上是,這個世界有太多的黑暗角落,悲痛與苦,是我們所看
不見的,但赤裸裸的圖片與杜聰動人的敘事讓我們知道了,並
讓人無法只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因為無知,因為貧窮,所以不懂得保護自己。
而權力體制責無旁貸。
◇
走在台北人來人往的擁擠街頭,總有莫名的焦慮,視域所及
,到哪裡都是水泥建築物,還有形形色色的人群。我不喜歡擁
擠的人群,以及加諸在他們身上的各式光怪陸離的象徵符號。
但我無法避免,我一直發現差異的存在。
在統聯車上,手機中跟魚果說是來城裡散心,但實際上,是
來尋找一些問題的解答,但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找什麼,我花了
許多時間困惑,並感受這城市浮光掠影的瑣碎片段。國家、權
力、人群、消費、慾望、想像力,透過各種技術組成了現代都
市這種龐大的空間怪物。
我彷彿在與城市建立需求關係,所以我到底在尋找什麼?都
只是一些零碎的訊息與表象,我感到無止盡的疲憊與窒息。
◇
Thierry 坐在亭午從室外反折曝白的光塵裡,背後是一幅巨
大的法蘭西國旗掛毯,正中央還有圖徽,從四個邊緣零落缺角
的穗看得出有段歷史,不知道他從哪裡搞來的,門旁邊還是那
盆半人高的桂花,兀自散著濃烈馥郁的香味,讓每個一進門便
欠身低矮以避木質百葉窗的人便先聞到。
戴著厚重圓眼鏡的他,又回復成學究的樣子,輕鬆地坐在中
式木椅上。他問,你覺得人死後會怎樣呢?
我不假思索便說,什麼都沒有。
或許對天主教背景神學院出身Thierry 來說,我只是一個不
相信的人吧。我說,我們怎麼知道分子層次的生物崩解後,會
去哪裡呢?許多敘述都只是人的想像,都只是「相信」。
他問,你有信仰嗎?你會拜拜嗎?
我說,會,但有時只是拿拿香,做做樣子。
但我的心中真的沒有渴求什麼嗎?我需要一個堅強的信念嗎?
桂花在桂花的盆栽,雲在雲的天家,我還需要相信什麼呢?
◇
白天的城裡有天空,有草木,那個巨大逆反的蔚藍水缸,只
有往上望是我得救的方法。天家對時,可惜我從來不戴錶,否
則就可以跟雲朵對時了吧,用腳步緩緩轉著地球這個巨大的立
體錶面,對那裂開的縫線張手圍嘴大聲叫喊:「父親你那邊幾
點?」
會聽到吧,我不相信。
但我會在心中喊到我相信。
◇
我記得我倚著北上午後的日光,讀著戴洛維夫人,故事中的
時間已是午後三點……
窗外景色不斷奔去,我感到昏沉,字體開始模糊。
在夜裡搖晃的車椅上迷糊醒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車子
只是一直往前開,一直往前開,黑暗中只有些許的微光,而我
不知道我要去哪裡。我只是在移動,是的,我在移動。
而大家都要往哪去呢?
你要去哪裡呢?你在哪裡?
我自己一個人窩在單人座裡,自己一個人,好冷,拉上外套
吧。當這樣的經驗變成生命的一部份,如此熟悉,我還會感到
孤寂嗎?
或許那時我已白頭,不再感受。
我會白頭嗎?時間在我的血管裡緩緩流動著,漸漸滄桑。
我會白頭嗎?捷運往下的手扶梯我盯著前頭少年白的陌生人
,捷運從隧道彼端穿來,激起一陣風,好似要把搖搖欲墜的我
吹到綠野仙蹤也去不了的地方。
我望著月台上拈著花的那隻手,想起另一雙張開的手,想必
是笑的吧,想必是哭的吧。
想必不用像凡人一般緊緊握著拉桿不放手。
◇
我害怕黑夜,恐懼深手不見五指的暗室,黑暗中倘若沒有任
何溫度可以擁抱,這個世界便頓失依靠。
聽完演講後,裹著羽絨大衣從台大醫學院步出中山南路,寒
氣逼人,城中天際線惟新光大樓頂蓋燦亮著金色的光,與宜真
妹、聖媛至西門紅樓喝熱咖啡。到某個店家和小維會合,他看
來不錯,還遇到了小葵與國際巨星。
寒風中,GAY 潮依舊。
但話題零零落落,只覺得冷與疏離。
我突然想起上個時間點,同樣地點的彼得與恩草。
◇
午後見到綠黨的遊行經過羅斯福路,想起野草莓今天也有遊
行吧,而我是一人遊行,且沒有任何目的。實在想不出要去哪
,於牯嶺街劉媽媽麵館食畢大碗牛肉麵,好吧,便至兩站遠的
《海邊的卡夫卡》咖啡廳和唐山逛逛好了。才第二次來,一恍
神便把樓梯盡頭右側的玻璃當成自動門,還好裡頭店員看見開
了木門,真糗。
這是一個新奇的地方,但我只想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午後才兩桌客人,後來才漸漸變多人,我選了角落靠窗的位
置,我喜歡靠窗的位置。
外頭有聳直旗桿,風盪著不斷波動的旗幟。
店員之一戴著黑色帽子,高高瘦瘦的,長得相當美形,整體
造型繁複,就像從搖滾漫畫裡頭描出來的。
但我翻開戴洛維夫人展讀幾頁就中斷,想起遙遠的家,望著
台電大樓之上的雲端,但我手機接到哭泣的聲音。
沒有鐘聲,所以沒有輪迴的時間,窗外行人拉緊外套靜靜地
走過。想起家鄉街道那端的信仰中心,恭奉天上聖母的金鑾宮
,自從把日製機械鐘換成有跑馬燈的LED電子鐘後,漁村便
再也沒有擴散的聲響。
然後便再也沒有時間,你躺在床上,你只會聽到引擎聲、大
樓冷氣機械雜音、十元伴唱機歌聲,依稀有的日子我在城裡從
捷運輪子巨力磨過軌道的嘶嘶吼叫聲響中醒來。那天你躺在父
母的床上一醒來只能在寂靜中等待救護車的聲響從遠方歸來。
好似一個眨眼,翻了一個身,記憶就再也拉不回來。
而我知道我的內心無論到哪裡,都無法平靜。
而我知道我只是在鯨魚暴風雨的胃酸驚滔駭浪上撐著筏,隨
時可能落難在無常的流沙中心。
◇
步行至晶晶旁的The hours,跟雨蛙和政小四聊天,我點了
壺溫熱的碳烤紅茶,甚好。翻開第一期創刊號彩報,此期專欄
正好介紹The hours,Joe送來雨蛙點的咖啡時,上頭巧手拉花
出一隻驚喜可愛的青蛙。
雨蛙總是戴著帽子,上次在Fresh 或更早之前都是吧,因此
當他偶爾拿開撥撥頭髮就會發現有些不一樣。
原來我已習慣他戴帽子的造型。
◇
走在陌生的台北街頭與巷弄,似乎沒了自己的身世,行人神
色匆匆,錯身以及不斷的錯身。
見的人,沒見的人,不見的人。
暈紫的天幕,光害嚴重以致顯得詭異。
扭開牯嶺街公寓大門,走進暖黃的室內,Thierry 說剛剛在
室內聽到街上有人大喊搶劫。
我說,是噢,我以為城裡治安很好。
好可怕。
是啊。
這世界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只在幾樓之下的隔壁。
◇
我總在夢中聽見重物墜落的聲音,但我知道,那只是一片羽
毛無聲無息落在鏡子上,卻反折出一朵花的映象。
我總從狹隘的高樓大廈玻璃帷幕,憶起南部的甘蔗田,黃牛
漫步走過新築的柏油路,熱烈的光照掠拂著那些泥土上不斷呼
吸的翠綠葉菜,而波濤的海洋,而波濤的海洋有遠方……
突然我憶起上次的愛國西路路口與魚果一起採購,食糧與麵
包,寒風中我跟載我返回Thierry住處的小維說。
我說,半年前的事了,小維說,別讓我想到年紀。
但我只聽到風刺耳的聲音,零碎得無法翻譯;但我只聽到鱷
魚齒縫間的懷錶聲音,逐漸鏽蝕我飛行的能力
◇
當我冬午面牆悠悠念著,夏午一陣熱帶巨雨畢竟,空氣顯得
極其沁清,但一切都已經匆匆轉身下樓向混沌,於是我無花可
買,因為我奔逐於無光的所在,景深於是已經沒有因為輕輕誦
念的聲音已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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