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1日 星期三

【人生戲】


(人傑攝影/2009.10.01自強校區之樹影。)

 母親下午坐在她慣坐、背對大門面對屋內的單人桃花心木雕花沙發上,突
然說,你知道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你在幹嘛嗎?你知道嗎?我遲疑了一下,馬
上知道她心中想到什麼又要問什麼,便說,在店裡三樓三個人吃最後晚餐吧
。母親說不是,是在市立醫院照顧恁老爸。

 我說,也才差一兩天。

 母親感傷不已說,差多了,你都忘記了。

 我盯著她這幾天抱怨雙眼眼角的濕疹紅斑,她講皮膚科醫生說溼疹不會再
好,我心底卻深深懷疑溼疹的條件與來源。然後默默轉身去洗澡,心底委屈
想,我才沒忘記呢,兩年前此時此刻的我躺在市立醫院的家屬折疊床上,一
邊讀著朱天文的《巫時》,一邊注意旁邊我爸爸坐立難安反覆起身的情狀。
餵他吃藥,他吐了,急忙把垃圾桶迎上去。扶他去上廁所。種種細節,院內
那幽微的光度,玻璃窗外的黑暗,路燈暈開的細芒,是怎麼也忘不了。

 是沉默。

 母親回家整理衣物,獨留我一人,又餵一次藥,我偷偷留下兩個印有藥名
的封膜藥袋,放進自己背袋,直到現在都還留著。一次跟男友口角,他一怒
之下把我沉重累贅的背袋裡所有的物事細軟,像神隱少女大吃大喝的無臉男
和汙染深重的河神瘋狂嘔吐般唭哩匡瑯全都淋漓倒出,稍微平靜後好奇心起
,他逐件檢視,突然拿起破爛的小藥袋,還未細看,我就一把搶過來,說那
是我爸死前最後的藥袋,這個東西比你這個人還重要多了。

 當然,他又生氣了。

 似乎,失去的比眼前的更寶貴。

 母親也在那時候似乎意識到什麼,趁某個時間的縫隙,偷偷拿起手機拍下
父親沉睡的臉,細微的喀嚓,一張臘黃的臉,披著病袍,因病痛反覆折磨而
形容憔悴,累極側倒在枕頭上。母親便把那當成手機桌面,一打開就可以看
見隔岸伴侶微光,哀傷的時光永駐,但我以為屏幕盡頭那邊什麼都沒有,只
是一張沉睡的臉,雙眼緊閉一個祕密的世界,永遠不會醒來也不會張開。

 家中改裝過後,兩大幅裱框的家族合照就丟在斜對面的舊厝蒙塵,家的新
空間好似和過往另一個人的存在有了些許斷裂。前陣子,啞巴三叔因為智商
退化太過嚴重,半夜咿咿啊啊在鄰里間大馬路上亂竄擾人,連餵了鎮定劑都
沒用,家族無人有心力全天照料,就把他送去鳳山某家安養院。奶奶爺爺叔
伯大姑爸爸們童年居住過的四十幾年舊厝就此緊閉,有時走過探頭,看見純
白的邊框裡,我高二時,當建醮主會的父親,身著復古官服,意氣風發地和
我們一起站在畫龍描鳳霞光萬丈的藝閣前,堆起雙頰的啞巴三叔,冷肅瘦瘠
臉容的大伯也都在。還有彩繪王船前的父親,二十幾個主會藏青袍兩字排開
,人影中的父親是那樣沉默,卻又微微笑著,自我有記憶以來,他好像心情
好時都帶著那樣人間萬事足的笑容。

 王船揚起的三桅斜帆,微微波動,我記得清晨漁村清澈光裡那樣的海風。

 原來海風也可以凝結,像鹽一般簌簌落下,幽微的土地,隱喻的生命。

 我曾蹲在地上拿著水彩筆描繪過,但我現在的筆獨獨少了一瓶紅色的墨水
。記得二十幾年前在旗津區公所服務的父親,把小毛頭的我舉高於區公所窗
戶高度,窗外馬路一輛一輛棚架三輪車,在過度曝光的銀色畫面中跑來跑去
,一片白茫蒼涼的景致中,父親指著很遠很遠灰白外海上的一個黑點。他說
,你看,沈船。那時候,我不曉得要沉不沉的、只謄一半在海面上像礁石的
船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也就記住了。

 在他身後的我,是帶著笑容的吧,是吧?是船,還是沈船?

 然後,船就真的沉了,潮水來去,浪花翻跌,連同過往家族記憶,父親有
時零零碎碎自傲地訴說幾年幾月茄萣鄉裡發生破堤海水倒灌,颱風叫什麼名
字(安迪之類),阿公阿嬤做了什麼,都還來不及留下紀錄,讓我進一步追
問,就消失了,我跟上一代上上一代和土地的互動過往徹底斷線了。這是雙
重斷線,我知道我不會留記憶給下一代,我沒有什麼可以依靠的座標。

 病人依靠家人以及醫療人員,助人者照顧者,但助人者又要依靠誰呢?當
我感到虛弱以及恐懼時,我一無所恃,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任何答案。我沒有
後代可以在未來參與我的生命,讓我繼續前進,我只能不斷在逝去中低迴往
返。

 也沒有人告訴我爸,只剩不到七十二個小時,當他還能開口說話時。

 當時他便依溝通關係慣性,選擇了沉默不語。

 像做錯事的歉疚孩子。

 母親說,你爸沒有任何交代,公務員兩袖清風沒理財存款一毛錢都沒有。
因為他們沒有共財,沒有禮物,這是母親時常怨嘆處。我也不知道,如果我
在她的處境,我能怎麼對一個再也不會回答的伴侶釋懷。再沒有未來,拉出
一些溫和的偶然互動,讓我們去成熟圓融處理過往陰影創痛了。

 家改裝畢,父親靈位移到一樓,但遺照仍舊擺在三樓書房,平常只有我會
上去,從菸灰缸堆積如山的菸屍判斷,我也知道弟弟常常上來偷偷抽菸。兩
年前,頭七期間,母親曾盯著鮮花供品簇擁的遺照良久,訝異說,咦恁老爸
其實生得足像恁阿嬤。那個生前會扯髮打她欺負她讓孫子恐懼的惡阿嬤。那
陣子,鄰居顏媽指著遺照說,欸呦唯啊,恁尪這張相那e面紅通通,甘會攝
相時陣也喝尬醉茫茫吧,逗得淒惶的母親稍稍綻露笑顏。

 有次半夜,我久久回家幾天,獨自在三樓書房整理滿室積塵書簡,其時漁
村萬籟俱寂,母親悄聲步上三樓,我轉身見是她站定在書架邊,又迴身繼續
手邊的工作,後邊一陣沉默,深覺不對勁,轉身又瞧,她正一手搭著父親遺
照的邊框,久久凝視那張陌生卻又熟悉通紅的面容。

 有些事物正在打轉,像是時間,被緊緊捏著。

 我敏銳地意識到接下來是什麼。

 那些我們都來不及說的話,但情景已經默默醞釀,發生,然後換我沉默。

 我一無所寫,我沒有創作的動機,真沒有嗎?

 海風吹來時,三樓窗戶劈啪作響,電線上一整排休憩的燕子兀自靜止。

 有時我會想,成仙了(真老套),就什麼都知道了吧。前年在蘇偉貞老師
的現代小說課,要大家上台講講故事,我在臺上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壓抑
著、隱忍著,啞不成聲,試圖拼湊這個遺憾、那些沉默的影像,生命時間的
斷裂。就什麼都知道了吧,包括冰山下的一切形狀,是圓是尖,沈船下那些
斷線的故事。一個夜晚,家寧因為要做Satir報告,拿我家庭結構當作模型
,他說,給你爸爸三個詞,你對你爸爸的關係,你爸爸對你的關係……

 他拿鉛筆拉出兩條線。

 我仰著頭在強光下,努力回想。

 像在問,翅膀品種,幾燭光亮,幾光年遠。

 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好難好難,你再待我細細回想。待我一
生洞燭吧,我想。有什麼事物被緊緊貼著,偶爾打轉著,像溼疹的條件,病
症不會復原,生命不會彌合。最近母親叨叨碎碎說,大姨,她的大姊蒼老得
好快,跟恁爸一樣也是肝癌末期,癌細胞已經大片轉移到胃部,肝動脈栓塞
和腫瘤內酒精注射療法已經沒用了,看到她就覺得難過異常,整個人整張臉
,像外婆死前幾年一般,被沙沙作響白蟻般的腫瘤細胞逐日啃掉全身的營養
能量,狠狠消蝕掉全身的肌肉脂肪組織,整個人黃疸枯得臉黃肌瘦、瘦骨嶙
峋。

 阿魯仔表哥最近就來店裡搬走一整箱安素。

 又說,三叔既然也送去安養院了,也不知能待多久。你大伯(前年肝臟移
植)好像知道自己時間也不多了,說下個月想要把鄉公墓裡的爺爺奶奶骨頭
撿一撿進塔位跟阿祖擺一塊,你是這房長子,到時候記得要在。

 我望著她鬱鬱寡歡、悶悶不樂的神情,這幾年一直都這樣,又假裝不經意
瞥過她眼角的溼疹紅斑,像經年不褪的淚痕,想起上回帶她去看《胡士托風
波》後,回程時她說她這輩子從來就沒快樂過,人生好苦。

 這樣不行。

 我說媽,晚上李國修在院裡成杏廳有演講,不如一起去聽聽唄。

 又哭又笑聽完一個多小時近結尾,只見她歪著頭若有所思,匆匆忙忙從皮
包中拿出小筆記本,抄起slice上的大字:「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度過人
生,千萬認真。」

 走出醫學院時,寒風襲來,她拿起手機答覆未接來電。

 喂,您誰啊,您打錯了噢。

 詐騙集團吧。

 海島上沒有新鮮事,終究,也沒有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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