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8日 星期一

【夜之惑】


 簡裝輕騎氣喘呼呼,他把車踩上高架橋,眼底飄過三四個月台的屋頂、鐵
軌、以及兩邊各自發著光的新站體和舊站體。其實,他只想趁夜低調地到那
隱蔽秘教的攝影展,一個人不受打擾,孤獨沉浸在恍若泥炭卻意義流竄的影
像中,說來他算是遲到,他總是錯過各種跟人有關交集的機會,但如果以平
面影像事件的堅實性做為座標,其實也就沒有早到晚到,那樣緩下的距離總
是不早不遲,所以他總是期待著那刻。

 每一停格的深沉真實,是罅隙,卻也是抽離,才真正會讓他記得。

 夜裡路口簇新的大樓發著光(其實是地球村),每扇窗都光敞無物,這座
城市現在也變成永不完成的地圖了。他把腳踏車停妥在圍著綠色鐵皮的河道
邊,跟一樓的不知道誰打過招呼,就逕自穿過一樓的書庫,到達二樓,還沒
探出頭,拾級而上,逐漸清晰的是輪番發言的聲音,多麼像惺忪的晨會(該
是加班晚會)。一踏入二樓,迎面是幾張熟悉的臉孔,劈頭有人喚他,他很
意外,遂手足無措。欸大夥在這開會啊?我來看攝影展。有人答樓上有人在
練舞,你再等等。到這坐啊,有影片可看。

 他只好一屁股坐在還算舒適的沙發椅上,緊張情緒一放鬆,望見螢幕上的
臉孔,幽幽勾起他去年冬天的一趟旅行。那時正是他最難過的時候,不管哪
方面都是,哪怕為了逃避或是意義也好,另尋了一條路線,搭上捷運到未曾
去過的站,溼氣,傘底的腳步,鏽蝕的站牌跟冬天新店也沒啥兩樣。車窗外
雨聲潺潺,斜斜劃去,內裡濛上一層白茫茫露水,他熱的虎口冷冷抹出個圓
,從圓洞往外頭景深處幽幽探去,只見洞外山嵐纏綿,以遠古的姿態悠然飄
過。從萬芳醫院出發,教養院下車。路邊商店遂變成一片荒涼破敗的景況,
一間金紙店、路口斑駁獨立經營的昏黃四不像便利商店,他徒步彎進社區牌
坊內,空氣潮濕像要擰出千百條溪河,逆著柏油路上涇流,斜坡向上,路邊
一個年輕人水泥扶手撳熄菸,跟他同個方向,便一起跟警衛打聲招呼。這裡
倒比新店一些山城社區微米多了,但望上去卻也櫛比鱗次、屋舍儼然,遠的
景物比較大,近的細節反而不清楚,右側淙淙溪面上,展揚著一大片竹林,
更上邊則林葉與建築彼此掩映。

 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他想,是有好幾百雙精靈之眸,睇著他。走到
高處迴身望,宮崎駿手繪卡通動畫般歷歷在目。繼續往前,彷若貼著城堡往
上疊落砌出的石牆,顫巍巍步步為營,攀上旋梯,覺得有些喘,到了入口處
陽台,整頭身沁出汗水來。

 另一個樂生?不,這裡不是樂生,但也佔過新聞版面。

 他把思緒拉到另一個夜,另一個谷地,他和ㄆ兩個大男孩如手帕交般,坐
在夜暗如有黑霧的校園,心思迂迴曲折,準備傾聽ㄆ要告訴他的要事。那之
前一兩個禮拜,他倆還如盆地流螢般恰好在人潮洶湧雜沓的師大夜市巧遇,
便如長年不遇的知心朋友坐在涼亭內,略帶驚訝,原來你也,聽他講那些夜
裡如星辰的夢幻韻事,不總是快樂的,甚至挾帶著別人的故事,沉而且酸澀
,光塵之中抱著ㄆ喃喃自語的男人,父親正待大去,母親是小老婆,他在家
族公司的職位也是因為父親在的關係才安插進去,以後呢?在這樣旁人聽來
都為之同情的處境中,他從時間廣寒的間隙脫逃出來,擁抱ㄆ這唯一火熱的
軀殼,與其晃動、與其踱蹀,深邃幽暗中,猛力親吻滾燙交合,坦裸其身即
已顯露無遺。

 哪種體液都是覆水難收的淚眼婆娑他想。

 當頭澆下的清醒,不會有預兆。

 在惴惴然的傾斜階梯上,像兩個枯坐簾幕拉起舞台上的臨時演員,一是借
來的枯木,另一就變成等待,他想起入口處朦朧發著光的噴泉,煉金術水銀
一般鎮在人來人往磚石道上,那是他對這學校最深刻的印象。他記得,ㄆ在
電話中拋出囁嚅的線頭,告訴他,語氣是壓抑過後的平靜,卻在收尾露出上
揚的驚恐,如雷霆蕩漾、狂暴巨響。他震了一震,收拾心情後,約定時間動
身去見ㄆ。最後他們坐在ㄆ校園內的階梯上,他告訴ㄆ他知道的,他不知道
的,他尚在懷疑的,他不知道ㄆ之後會怎樣,就像他知道他們最後都不一樣
了,有些事情會改變,有些明天被喧賓奪主了。就像多年前他初認識ㄆ時,
年輕便氣盛烘烘,路見不平便要拍桌拔出語言的利刃,後來ㄆ變了,變得沉
穩,但那份寧願襤褸的無比熱情卻還不時竄跳出來。那時,他無法遏止他的
焦慮急躁,他知道這樣的經歷變化,他只是希望這一切都是妝容,暗夜裡東
突西竄,在光敞潤澤的臉台邊,望著鏡子,洗洗便去。

 但他們從此共有同一個熊熊燃燒的名詞了。

 內裡會玲瓏剔透嗎?他意味深長地望著他攝入的臉孔,啊她/他們是怎麼
看待這個世界,劃定群眾的疑懼,擬出智慧的眉清目秀,或者那些際遇一定
只是尊貴的足踝在我們如水波的夢中輕輕踩踏過,暈出月光下帶刺的野玫瑰
、牆上傾斜悲泣的落雨。一批人走後,他尋階步入三樓,只見工作人員拉上
簾幕,遮住牆鏡,匆匆掛上一張張景致,黏上命名。

 Bossa Nova輕輕迴盪,終於只剩他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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