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日以殊】

　
　願離去是幸，願溫暖伴妳歸來。

　感謝，楊雅喆導演為《不愛練習曲》的結局變動了第二句。

　 張貼者： 薛人傑 於 上午5:17 . 2010年5月1日星期六
　
　恁大姨可能已經足吃力啊。

　大姨肝癌末期病危通知，在奇美醫院，趁她意識清醒，形神俱在，母親午
後特地去探視她的大姊。外婆有六個子女，其中兩個女兒大姨和我媽，大姨
是最大的。母親說，多日不見，前陣子某日看到大姨來店裡搬安素時，她著
實嚇了一跳，大姨彷彿朝如青絲暮成雪般瞬間蒼老了許多，只見白髮蒼蒼、
眼眶雙頰凹陷、兩眼無神，容貌的改變讓過往的表情盡皆癱瘓。

　我腦中浮起外婆失智截肢最後幾年的蒼白乾癟容貌。從母親感傷的字字句
句中，我彷彿可以想像聽見大姨溫暖熱盪的體內，那些無情的癌細胞正逐日
逐暝沙沙作響搜刮營養、啃噬正常細胞居住運作的空間，如此肆虐，凌遲煎
熬，把大姨全身的重量一一抽走，終於形銷骨立，只能纏綿轉側在一方病塌
之間。

　母親前日與我吃宵夜時低抑幽幽說，可能之後要住安寧病房......因為親
族間的少見疏離，讓我覺得特別突然，我真不敢想像大姨生病的樣子，正如
往日我從來都無法想像，父親會在安穩的壯年突然離我們遠去，那只是掐指
幾日之間的事。那時候才算是認識了無常和死生循環，原來就這麼近。

　如果無常也如蜂窩。

　跑Ｂedside的日子不長不短，但燈枯油盡的臨終病人也見了不少，黃疸嚴
重有之，骨如枯柴有之，朱紅的血漿如時間的沙漏般，一袋一袋源源不絕地
輸入細瘦佈滿針孔的手臂，全身皮膚蠟黃褐綠如一隻被揉皺的枯葉，真怕一
碰一刺激，一不小心就要在眼前嚥下與人間相繫的最後一口氣。那些緊閉雙
眼詭麗如木偶的臉容讓我印象深刻，像從深淵拚命探出來呼救一樣，只是他
們終歸只能不斷地下沉，消逝，溺斃，被無邊虛無的黑暗收殺而去。無論前
輩子平淡孤寂或繁華熱鬧，都被命運抽出他們原初如水波般淋漓的差序格局
，忽忽滴入陌生的終站，輾轉在人際高度流動的異質現代醫院空間裡頭，醫
學究竟是跟時間拔河還是海灘上種花呢？

　日復一日，去者自去，容貌枯槁日以殊，這就是最後失去晝夜的逝波了。
想起大二時，我們那組的大體老師是無名氏，沒有家屬也就沒有故事，相較
於其他因老病發臭的枯瘦皮囊，那無寧是一具高大壯碩黝黑的盛年軀體，只
是脖子圍著一圈怵目驚心的繩子勒痕。是為了什麼事如此絕望呢？或許，他
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可能打從一開始就是斷裂失落的，只在生後因冰凍多年無
人指認而變成知識傳遞再生產的工具。我想，那些生前被媒體獵奇關注和大
眾揶揄眼睛望見的犀利哥們是幸運的，才能於有生之年步出巨大的迷宮與家
人重新聚首，這是爛漫可喜的人間童話。

　宇宙茫茫，人間熙攘，顛沛困厄的命運掃掠過我們的日常，啟動老病劫毀
的糾結，開始我們健康的身體沒完沒了的異化過程，此後是不是只有餘生呢
。像十一點總推著助行器準時報到的病人，一個多發性硬化的中年婦女，三
十分鐘就有三十分鐘的煩惱傷情和對生活周邊大小事的細瑣悲觀抱怨：「我
總想起以前啊以前古早的日子是多麼快樂啊，為什麼這陣現在是這樣呢？」
「我老公都說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四處抱怨，會造成大家的甘苦。」我每
個禮拜，靜靜地聽著眼前躺著的婦女，如水龍頭傾洩而出的艱難字字句句。
我不置一辭，無能為力......這會不會也注定往後是個憫亂思歸、憂傷終老的
人吶。

　只是，只是有病的我們終究回不去了。

　2010/07/13

　下午沒買到《嬰兒宇宙》台南誠品還沒有鋪貨，就先買了《花甲男孩》。
另外去做原本要做的事，陰沉的落地窗邊等了很久，心思起起伏伏。（肝功
能還算正常呢）大概就是說說，最近有時清晨會睡眠中止，白天就昏昏沉沉
，後腦勺有時會一陣暈，頭重腳輕走不太好（那，再試試吧。）我說好。（
還有其他副作用嗎？）變得多愁善感，幻想太多。這，是好是壞呢。下次再
見是兩個禮拜後了。孤單落寞地從大樓走出來，抬頭，竟然碰上好大的彩虹
，像巨大的天門一般浮在背陽的烏雲上，那時候心底突然覺得好感動。不過
雨還是有一滴沒一滴地下，最後一抹夕陽在大樓的夾縫中亮到刺目，天空雲
彩全都拆成昏黃，回去時還看到遠方現出很粗很亮的人人字形閃電......
像詭譎多變的情緒......當生命與身體處在調適與變動最大的時候，特別
依賴那些可以穩定自己的字句。第一天最糟的時候，寫出來的東西，經過了
三次字句的改動......有時，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根據什麼就只是直覺稍稍
改動那些字句，似乎要讓其像浮動的生命一般，更趨向完美以及秩序。

　2010/07/14
　Wed Jul 14 07:38:48 2010

　頭痛昨晚就開始了，感冒，（我覺得很奇怪）奇怪吃了ＸＸ也會感冒嗎？
剛醒來時痛到要爆炸，一定是昨天下午看到閃電的關係，（連日冷氣開太冷
啦。）吃了普拿疼，頭比較不那麼痛。　＝。＝

　現在渾身在冒汗。

　Wed Jul 14 10:--:-- 2010

　她昨晚又情緒崩潰了，彷彿凝視著熟悉的什麼。當一切復歸原來的軌道，
會發現現實遠比想像中難耐，只因你還待在原地。去年訪問橘子時，在樓梯
口說，離開原生家庭似乎是同志的宿命，如今想起來其實感到一絲難過。其
實不太願意，但也沒有辦法可想。路可以彎可以長可以久，但入口卻只有一
個，就不得不離開原來的地方往前走。再待下去，連秘密都不安全了。同樣
熟悉的早晨，同樣熟悉的一家店，只是這次是買給自己的早餐，等待時翻開
同樣一份報紙，入目卻輕輕嘆了一口氣，如果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懂又沒有逐
日看報習慣的鄉下人就好了（但我又是什麼呢？），每分每寸的時間，以及
所有平台載體的關鍵字竟都銜接得剛剛好，都暗示著我必須往前走（請當這
是喃喃自語的妄想），那顆蘋果其實遠比想像中苦澀對吧。

　譬如此刻百感交集的眼淚是真的，感動也是真，但當過往眼淚變成星圖要
與這個世界對弈，眼淚就不再會是眼淚了。現實，遠比想像中難耐而且苦澀
。昨晚情緒崩潰過的她，語氣平和地從店裡打電話回來，說今天陽光熾豔，
要我把多年來跟著我搬遷、覆蓋過我每一晚心事的羽絨被搬到竹竿上曬日，
收妥到衣櫥。這是暗示嗎？我媽其實也會用普通話寫詩對吧，看像她多愁善
感的我，這次就笑了出來。無處點頭，卻又處處是新鮮空氣。離去的是末日
，晴時多雲偶陣雨的是騷動的水面。謝謝大家，我有兩隻眼睛，這個世界真
的是立體的。

　中午睡飽，感冒好了一大半，頭也不痛了，睡覺畢竟跟普拿疼一樣有用。
昨天下午，門內的李欣純老師說，你文章寫得很好。我害羞地說，沒有啦，
只是說說夢話，然後寄出去，希望幫我勉勉強強募得到處走走看看的旅費和
出書的錢，沒有要賺錢，印個少少五百本當此生的紀念也就夠了。轉身離去
前，她對護士們說，不過你學的東西（物理治療）才是吃飯的工具。啊這句
話她隨意講出來，竟比我媽對我叨念一整年還深刻悠長、還令我猶豫心動。
恰巧，昨晚我妹在臉書傳訊，說想贊助我出詩集，欸，好感動呢，我說稍安
勿躁慢著慢著，盛夏冗長，來日方長，最好的詩終究還沒寫成，我還需要跟
群眾借火，跟宇宙借星光，跟青春借最稚嫩原始的聲音......啊雖是梁山
水滸的無名小卒魔術師一名，不管表演好壞，要轉職，要下台，要捲著鋪蓋
回家前，還是得把所有花瓣變不見，這才是真正的職業道德。那就點播一首
Ｅ神的歌《七百年後》好了。

　母親唯一姊姊我大姨，清晨四五點久病解脫，含笑搭銀河列車暫離地球。

　傍晚，母親進門做晚餐時說起，我才知曉。

　母親淡淡說，下輩子做姐妹再見吧。

　願離去是幸，願溫暖伴妳歸來。

　令我想起電影敘說：史都華大師駕馭風、馴服風暴，讓星星在各自軌道上
運行，讓地球自轉之後，他躺下來休息。做了一個最令人不安的夢。他夢到
一位戴帽子的騎士，在大雪紛飛的曠野飛馳而近。

　史都華大師醒來。

　魔鬼問，你們在這裡到底在幹嘛？

　大師說，我們敘說永恆的故事。

　魔鬼再問，那又是什麼？

　支撐宇宙的故事，一個沒有虛空的故事。

　虛空？你是說，如果你們不說這個故事，整個宇宙就會停止存在？你說的
太簡單了，而你卻相信？我們受天命承擔此一任務。真不可思議，你會相信
這種輕易就能被推翻的故事，我可不這麼想，等著瞧吧。

　魔鬼立刻轉身，封住所有坐在飛氈上敘說永恆故事的僧人嘴巴與聲音。

　大師大喊，住手！已經到了他忍受的極限，然而邪惡的力量無法獲勝...

　魔鬼轉身洋洋得意說，好了，故事已停止敘說，不再有故事，不過我們還
在，火依然在燒，雪依然在下、風依然在吹，一切毫無改變，拜託，高興一
點，大師，我將你從這些無聊的鬼話中釋放，現在你可以用你的力量做別的
事，你可以去逛街購物，享樂一下，你可以學學外文或周遊列國

　這時，一隻鳥偶然飛過拉下一坨屎在魔鬼的頭上。

　該死！魔鬼大叫。

　大師大笑道，這是一個徵兆、信息，那隻鳥是一個信使，來自我們未知的
某個遙遠國度。我現在都明白了，如此清晰，這跟我們毫無關係，在這世界
的某個地方，有別人在敘說故事！一個不一樣的故事，冒險故事、浪漫故事
、死神故事，無所謂是啥故事，這故事支撐著宇宙，所以我們還在這裡，你
不能阻止故事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