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最後一場,魚果,菲倚和我於成杏廳外合照留念)
「我沒有向前走,只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怪:那些珠子黏在
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露珠,連我底身體也沾滿了。我忍不住,就問那
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底心思前後不同,
所以覺得變了。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
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後,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
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底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底人和時間。你
所愛底,不在體質,乃在體質所表底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
中已經老死底暗球麼?你怎樣愛雪呢?是愛它那種鞭人肌骨底凜冽麼?
』」
──許地山,〈花香霧氣中底夢〉
公視人生劇展《艾草》有一幕場景是這樣的,鏡頭先緩緩橫掃過安置著白
色蠟燭的玻璃杯,然後對焦停在一盆潔白盛開的水仙上,後剪接切換,鏡頭
從一豪華紋理石材鋪面、厚實木門敞開的縫隙裡穩穩探入,從接著出現的優
雅素面地毯及旁邊的床組佈置,可認出是一璀璨發光的主臥室邊廂,角落裡
的檯燈亮著,橘黃的紙罩緩緩流瀉出屬於初秋的浪漫情懷。而飾演劇中母親
的潘麗麗正無比愜意地橫攤著雙腿、勾疊著雙踝,交握著雙手輕攏腹部,並
略歪斜著頭,無比舒適滿足地斜躺在一裹著金黃淡黃浮凸草葉飾高級布面的
沙發躺椅上頭,鏡頭切近,她微微笑著,眼神飽足地望向不知名的斜上方,
似乎對未來有無限的期望與遐想,而你注意到臉容後邊的櫃子則擺放著一四
四方方的空相框,帶著無比的隱喻等待著勾勒細節。
如果還記得,水仙的花語不正正是『自尊』,以及一連串的關鍵字,譬如
安全、歸屬、成就……以及對於自我的主觀想像。
母親阿艾閉上雙眼,任家的想像敷衍上夢的色澤,在胸膛輕輕的起伏中,
逐漸盪漾泛出喜悅快樂的神情。突地,有個聲音闖了進來,卻又不疾不徐輕
輕說:「宋太太,我們這房子是專門為三代同堂所設計的。」那母親驚醒轉
頭略帶不悅,畫面轉到一不怎麼優的平頭中年業務熊繼續說著:「妳想想看
,妳可以跟妳的孩子啊,妳的孫子啊,很親密地住在一起,而且還可以有各
自的空間。我們隔壁還有專門為四代同堂所設計的,妳也可以參考看看。」
實在是太過分了,實在是太過分了,一個母親不可以有不切實際的……。
畫面至此,我在發光的螢幕後、闃黑的賃居單人套房中咬牙切齒地大聲亂
嚷嚷。與我一起觀影的朋友彼得,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急著安
撫我,忙不迭地問著緣由。我說沒事沒事,只是我媽最近也想買房子,這樣
如劇中母親阿艾巧手捏塑著水餃,也照著藍圖捏著『家』的她,撩撥起了我
心中一點什麼。現實中,我媽正物色著台南市郊區的透天厝,說想搬離我那
個親友交織、人事雜沓的漁村,到一個不遠不近但街坊鄰居互不相熟的社區
重新開始生活。
重新開始,我不住苦笑;但搬家,勞師動眾的。
妹在MSN中帶著怒氣指責說,太沉重了,你為什麼不體諒體諒她呢?
如果遷徙在這島上,只是從一個鳥籠躲到另一個鳥籠,而衝突……。
換一個空間,對家的想像就會更弦改張嗎?而我該怪罪的其實是為資本體
制與文化邏輯服務、舌燦蓮花的業務員,連住宅單元此消費品的兜售都貫徹
著異性戀婚姻勾連圖,體現著個體欲望與倫理網絡的糾纏。但《艾草》劇中
三代之間的鴻溝與差異,最後終究緩緩磨平,僅謄齟齬偷渡著關懷。
而你知道嗎?出櫃五年多了,但前幾天又被搧了火辣辣的兩巴掌。算我欠
她的,我欠她兒子對母親的愛、回報與付出,我定義的家,但我可不欠她一
個媳婦或是孫子以及她想像中的家。就像,就像電影《海南雞飯》裡頭,飾
演母親的張艾嘉,帶著湧上心頭的不平與氣憤,用盡全身的力氣往頰上狠狠
脆亮地招呼過去,那不是絕望,而是甩陀螺般要把自她子宮般複製而出的人
型,摔回她想像的跡線上運行,彼此的尊嚴都像被剝去好幾層然後又用砂紙
繼續磨難下去。
難掩著臉上一團羞慚的落寞炭火,早已是傷痕累累、瘡痂斑斑我的心。
我說我沒事的。
挪挪身子帶著心事與隔閡假裝不經意躲開彼得的擁抱。
從大遊行之後,這是第幾次微微躲開了呢?我略帶著歉意。
安平五期重劃區,健康路上,巷子裡的河,五米六大面寬光敞格局,傳統
獨院,併排雙車庫。我和我媽在女性業務的帶領下,步上四樓的和室,拉開
落地窗簾,外望開闊但……我媽低聲問你看怎樣喜不喜歡。我說這棟房子裝
璜和格局很吸引人,就是View和區位太差了,門前有小河(凝神一瞧根本是
髒污的溝渠)對面就是安平加工區綿延的廠房灰撲撲屋頂(可仔細一想,若
在市區窗子對邊可能也只是成排的樓房),新新舊舊價格不一而足的高級建
案及公寓住宅擠逼在運河南面到加工區著這一大塊基地上頭,倒是出售的多
,某些掛著求售的舊屋鐵門前落葉堆積,週遭是一片樹小牆新及破落衰敗交
織的浮躁景象。
這讓我想起一九八八年聯合小說首獎,黃櫻的《賣家》,故事中的離婚母
親帶著行為舉止貌似小大人的小孩,為了謀生與累積財富,一次又一次地賣
掉她們精心佈置好的家。詭異的是,黃櫻挪用離婚的女人被背叛的原因,是
發現她丈夫外遇的對象赫然是男子。酒後癲狂的她說:「兒子呀!別害怕!
真的很好玩。你五歲就會跟法官說──我爸爸和楊叔叔沒穿衣服在床上打架,
像我這樣一口氣說的,真的,不騙你,笑死人,哈──」
彷彿《艾草》拆解逆寫或是同型異構一般,如果故事還有續集,我是不是
要對《賣家》中那個已然長大成一俊帥偉岸少年的孩子脫口而出:「Richard
?」下一刻,他就從窗邊縱身一跳;或者他成為了欺騙前總統與揭弊扒糞者
的那些騙局中,所佯裝的最後一片骨牌,但終究搞不清楚推倒他的究竟是正
義還是命運之輪往他身上壓下。這是敘事者以最大的諷刺對於故事中人物的
命運進行操弄,所以,他的境遇也是上輩子造了孽、做了壞事嗎?導致這輩
子繼續鑽鑽營營翻不了身?那些緊緊相扣的傷害,沒有人知道故事該有怎樣
的結局,乍解嚴後的一九八八年,經過風起雲湧的九零年代,同性戀傳宗接
代議題從戲謔、窺視、笑話、縱情與責任的衝突,經過移轉遷變,幻化為螢
幕上一對又一對阻力最小、無比養眼的「BL美少年之戀」,似乎除了《無
偶之家、往事之城》之類如亂針刺繡的同志浮生織錦圖,不斷在底層築巢並
凹陷那些想像中大敘事的紀錄片,才有關於青春另一端軸之「衰老」如螺旋
梯般不斷盤旋往下的沙漏,同等真實、具足重量的時間流動史。
這麼多年過去了的世紀初,但我們仍淚光閃閃上下求索著家人的接納啊。
彼得說,還好我媽接納我,你一定要見見我媽。
我在心底冷冷地築了一道牆道,你只是,只是那些比較幸運的一群。
彷彿音樂劇《阿姨》開頭梁菲倚無限悽涼地唱著:「自那一天起,弟弟變
成阿姨,緩慢地下樓梯,完全都沒人在意。不管是大阿姨小阿姨,通通都是
阿姨,緩慢地下樓梯,完全都沒人在意。」敘事崩解,關係折裂,李育昇一
手打造的錦衣華服阿姨如魔法師穿梭其中,卻也難逃風牆裡暴風雨的無情摧
殘,有別於《艾草》裡頭立於蔚藍海邊或公園樹下,風生水起推攬著人世太
極的寬容母親,《阿姨》劇中的潘麗麗讓我們見識到了剛烈性格與傳統處境
交織的家庭悲劇,再沒有比劇中的家,更像那夫妻雙人床邊關著父權形體的
牢籠了,傳統用一種更為陰鷙殘忍的面貌淒厲地掃射過所有的人,至此,那
根救苦救難的魔術電擊棒(陽物迷信體),是再無法調動戲劇的魔術技法逆
推時間復甦生命了,反而成為瘋顛尖叫下的噬人工具。
我癱在醫學院成杏廳的座位上,面對哭牆,止不住的淚水撲簌流下,成為
一條無人一見的鹽跡。
原來,就連同情,都讓我精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