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開始是一個完整的個體,但是由於傷害而喪失完整性而變得支
離破碎。最後,假如男人探索埋藏在他們無意識中的原型,他們將能
夠療傷,並且回復到他們完整的狀態以及心理靈性上的健康。
── Carl Jung 1875-1961
八點二十五分魚果傳簡訊說,天啊!我們得獎了!金鐘最佳美術!
幹!原來金鐘是今天頒,我錯過了。
九點五十分,海安路上飲料店暴暴藍買飲料要攜進戲院,巧遇實習的學妹
。兩位學妹「咦───」好大一聲。我說跟朋友來看電影。學妹問學長是跟
男生還是女生來看電影?我答男的。兩個又帶著詭異的笑臉「咦───」好
大一聲。
我說,別誤會別誤會。噗。
◇
這是關於辭行與生命真相的故事。
原來九O年代已經可以開始懷念了。
原來畫面中可以有如此感人的象徵系統。
從飾演李曜行的王伯傑那一張悲憤回頭的臉,到片近結尾時響起「藍色蝴
蝶」的旋律,讓我從驚心動魄、險險流淚搞到熱淚盈眶。一出戲院,阿悟跟
我說,剛上廁所有個男生好誇張噢,邊尿尿還邊哭著跟同伴說他很感動,只
因他高中時也跟同伴怎樣怎樣……。我瞥了他一眼,是噢你都沒哭喔,我也
很感動呢。我都沒什麼感覺,阿悟說。這樣啊……。「我們」不一樣,我在
心底幽幽說,包含多少記憶的「差異」啊。就像過去九O年代,你在哪裡呢
?我在哪裡呢?我們的人際網絡與熟悉的時代景觀又有多麼不同呢?我不會
知道了,因為那些時空已經潰散,或者說,我們彼此缺席了因而也無從去記
憶。
那時候我在幹麻呢?那時候的我只是四處行走在沙灘上與老城市的陰影底
下,不知道何時要下雨,也不知道何時要天晴,只是整天等候著時間過去。
就像我無法了解小野小說《封殺》中,六O年代紅葉少棒後風起雲湧守候電
視機的國族主義與集體記憶,就這麼樣長大,沒聽過西洋音樂、不認識村上
春樹,而只是,和同儕在雲的底下打鬧,在長廊的末端玩摔角……。因此當
逗趣的張雅琴播報著職棒打假球的新聞紀錄片段於影片中交錯出現時,那對
我來說是全然陌生化的經驗。縱使,野球與青春的交混是台灣這塊島嶼不可
或缺的大敘述。這勾起我國中時打夕陽西下時打壘球的經驗,遙遠地守著外
野,等待球不知何時要從草地上滾來,也不知道何時要從月球上掉下來;更
使我想起同伴於上課時抽屜下傳遞翻閱的《好逑雙物語》,還有高中時談論
的金龍旗。
跨過六O、八O、九O年代至今,假球疑雲似乎仍揮之不去。這是假球以
寫實的紀錄片向虛構的敘事邊界滲透的過程,一切顯得那麼理所當然,那樣
真實。故事要我們相信真假之間的辨證,最後那些傷害都是真的,沒有人可
以逃避,縱使痛苦,所有人都要面對切膚之痛的真實。
跟體制與人性打交道造成的第一道傷害原是那樣深刻。
友情與棒球之幻夢的美好,皆同樣出自掏心掏肺的固執之念,嚴峻地相信
著,不會有背叛發生;但在驚心動魄的奔逐後,被李曜行球棒一棒一棒敲碎
的門後,卻是心碎一地殘破不堪的秘密基地之階。一起跟體制抵抗的傷口或
許理直氣壯多了份浪漫色彩;但被純潔的信仰和相信所背叛,卻是怎樣揮手
都抵擋不了、承受不住。所以,我們是在聊革命和理想嗎?換個比喻來講,
也許提早以死亡永遠捐軀的切‧格瓦拉和黃信介,是比卡斯楚和陳水扁幸運
得多,當句點的阿彥是看不到結局的。
人性傷害才是真正的成長催化劑。
而相信而承擔負責或許是我們所認同的,正如毛弟作出選擇,決定扛下黑
鍋,全身振動向小湯露出決絕不悔的銳利眼神,其演技可圈可點,從溫文的
大男孩過度到男子漢,完全卸除我對棒棒堂那個可怕節目的印象。而博助最
後對自己的懦弱誠實以告,雖然會很氣憤,但我認為是可以接受的。
超人幫希彥整理東西的部份,在觀影中我跟阿悟說,我看不太懂他為什麼
要這樣做,現在仔細回想,雖然我無法像某個知名影評人,一定要從中看出
這其中必定有什麼壓抑的曖昧同志情愫流動,但是超人忌妒小湯跟希彥的距
離這情緒與動機,八九不離十。而希彥雖為一群人中最早有性啟蒙的人,卻
也是不成熟的情人象徵。
我的經驗中,大榕樹、阿魯巴、制服與翻牆,或許是這個文化脈絡中不可
或缺的男孩啟蒙成年禮周邊點綴的元素。但如果容我挪用榮格的原型,我會
說《九降風》深刻地捕捉到了體制化過程中,台灣社會本土男兒的青春原型
,懵懂、騷動、莽撞、義氣/意氣,跟西方電影、或岩井俊二《青春電幻物
語》有同也有異,如此沉默卻濃烈的色澤水平面底下有著彼此關懷的情感緩
緩流動,卻也帶著溺人的漩渦、傷人的尖銳鋒芒。男孩小團體之間彼此聯繫
互為原型影響的友情,是比技巧濫情到無比純熟的日本戲劇諸如《改造野豬
妹》還顯得寫實得多。
但劇情如《惡童日記》般同樣的殘忍;差異卻是,這是男孩過渡到男子漢
全然陽剛氣概的世界,縱使故事中有細聲柔弱花朵般惹人憐愛的女孩兒(芸
晴與培馨的命名隱喻學透露出許多端倪)及大奶妹謝孟倫等,其典型不過是
強化了既有的性別刻板印象,但芸晴在MV片房中的拒絕,恍若林黛玉般在
燈下淌著淚水一字一句寫著訣別信,從被動轉而主動為關係做出決定的作為
,是比《戀空》中讓我快要嘔吐的日本大男人保護弱女子主義高明多了。
老舊的校舍,老新竹一景一物,甚至培馨纖細的背影,晴空下真相大白立
著,迎向奔過丘陵線掃過小城的九降風,我差點要宅男般叫出「凌波零」。
然後運鏡往更遠的地方而去,原來的女孩原型之背後,是關於男孩們的陰影
,一層又一層逆著榕樹的生長,往下投射。
《九》等若是捕捉了本土的「青春男子」詞條,我不敢肯定地說,這必然
具有普遍性,但至少在我的經驗裡,我是熟悉的,或然在我的某個階段形塑
了我的原型。幹,那些說話的氣味,一群人呼嘯而過的情節,撞球間推桿的
動作,清晨睡眼惺忪無照駕駛載著同學上學在圍牆邊躲著教官,都讓我無比
緬懷啊青燈黃卷光陰中,逸出體制外那些無比幸福的時光。
再不會有一次了,剝扣脫下制服的燥熱身體,猛然吸氣投入水中。
我們以為可以回到過去,事實上是投入未來的離散洪流之中。
我們以為脫掉制服,就再也辨認不出彼此了,以為我們總是穿戴同樣的記
憶,哪知道,筵席總要散,池水總要乾,終要奔向五湖四海……。
鎖與鎖著的門後,是永遠缺席了。
友情絕路與進入秘密基地的入口原是同一個場所。
鎖的象徵讓我想起徐譽誠的傑出小說《紫花》中的序篇〈游泳池〉。
投影片放映的畢業剪接,時間從此凍結凝止,沒有人可以回到片頭的泳池。
而從《藍色大門》到《九降風》,是不是描述青春的電影,就少不了波光
瀲灩彷若青春之泉的游泳池,只因為除了展示青春無拘無束的肉體外,再沒
有比這更直接的動人意象了。這樣說來,游泳池不就是讓記憶與肉體時光回
溯的《魔繭》嗎?在男孩變成男人束上拘人領帶、套上窒人西裝之前,被後
工業後資本的職場無限疏離他的肉體成勞動機器之前,青春無敵水男孩似乎
就該著披上青色鱗片,冒險在體制所不及的野蠻時空地圖之上,一個個無憂
無慮赤條條摔入水中,在仍顯得銳利的想像感官中打著手槍,那樣的時空景
觀燒烙出完整無缺的深刻原型。其意義是多向度的,赤子男孩(李曜行)通
過剃髮從軍的環節進入體制內的成年儀式,其象徵意義不言而喻。
而剃髮、而撕掉棒球卡,即使坐在椅子上的我因太過入戲,而幾乎要大呼
不要這樣好嗎?也無法阻止前成人時期第一次形塑我們的友情關係,用這樣
殘忍的方式斷裂。縱使,在我的仍顯稚嫩的歲月中也聽聞身邊許多暴力、悲
傷、惆悵甚至親眼目賭所有哀悼逝去的淚水。
正如,片中唯一出現的父母其眼睛所看顧的,是一條美好的生命。
類似經歷的人,能在許多年以後,因為重溫這樣的時間景觀而釋懷嗎?
我還是無法忍受傷害劫毀,而你是否已經療癒了?
就像故事中的少年阿湯如海邊的卡夫卡,獨自前往遠方,拼湊起最後一塊
缺憾、縫合傷口。
◇
題外話,王伯傑成熟陽剛的外表和氣質真是讓我發暈啊!
老實講,我會崇拜並被這樣的原型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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