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7日 星期五

[心得] 駱以軍《筆記》與瑣碎擺設之創作

 (跳跳攝影/府城都心地標大遠百暨香格里拉飯店。)



 「是的,但一段時間後有了不同。也許是某天晚上房間的樣子、椅子的

 排列方式,引出了這不同。沉坐於角落的一張沙發上,觀看聆聽似乎是

 舒服的。然後兩個人物背對著窗戶,窗後是一棵枝葉茂密大樹的樹枝。

 帶著情緒上的震驚,感覺到『有些沒有五官的人穿戴著美貌。』此時漣

 漪散開,暫停隨之而來,那個應該說話的女孩對自己說:『他真老。』

 但她錯了。這不是年老;而是時間滴落;又一滴滴落。時間改變了那個

 安排。我們從醋栗葉拱門下爬出,進入一個更寬廣的世界。事物的真實

 秩序──這是我們永恆的幻象──現在變得明顯。因此有一刻,在客廳

 中,我們的生命調整自己,跟上白日跨越天際的偉大前進。」


      ── Virginia Woolf 吳爾芙,《The Waves 海浪》,p301


 這是一闃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連清冷空氣都膠結著,我不知道為什麼

會在這裡,為什麼會站在這裡,我不知道邊界在哪,不知道何時要碰牆撞得

頭破血流,甚至不確定我到底是不是站著還是坐者,或者以任何一個姿勢像

發展中的嬰兒不斷嘗試變動移轉位置、摸索世界,或許是我的本體感覺和觸

覺已然受到黑暗干擾破壞,或許我已老得再無法動彈,僅剩裹在肉體潛水鐘

裡的靈魂仍燃燒著火燄,不知道要照亮什麼混沌的時空。


 我什麼都不等待,沒有親人,沒有友人,甚至連敵人都付之闕如。


 破碎的記憶中,房間似乎原本有一棵枯樹,它的手伸向天際,它的根撫觸

並綑綁我的肌膚,我的肌膚與底下的血肉是水花、是鹽粒、是蠟滴,原本灼

熱如冒煙的火山,後來趨於死寂般的深海之雪。它的手有五瓣指頭,我無法

憑此辨識上頭的色澤、性別甚至嗓音……。


 我終究無法明白,我無法是我躺在實心的泥地上、土壤裡。


 但「我們」才剛要開始不是嗎?才剛要啟程不是嗎?前前後後試探,假如

家徒四壁、一無長物,都能用豐潤的想像力如靈運行水面上般在虛空中創造

出來的不是嗎?是誰告訴你燈已關掉,太陽已經熄滅?是誰要你拿著招待票

,坐在觀眾席上拘謹保守正襟危坐,卻因為劇情和舞蹈太過沉悶而不住瞌睡。


 它拖曳著一絲光芒,它是鏡中的月;而你而你是水中的花,飄零的葉。


 它是鏡中不斷舞動身軀的幻影繁花。


 你忽然在黑暗之中用力呼吸,發出砂紙般刮磨過的嘁碎聲響,讓我以為要

趕緊呼喝瑪利亞或是護士小姐,窩凹起掌心,掌起掌落在每個肺節對應的位

置上,啪啪啪用力拍痰,後如往日般熟稔明快地穿上白色乳膠手套,把抽痰

管小心翼翼旋拈入你黝黑的鼻腔中,抽吸出感染所有事物的灰塵。只見黑暗

中出現一束暈濛的光,螢綠暗紅交雜流過剔透的管子,墜入suction的瓶子。


 有一瞬間,我以為那就是天神和阿修羅一起攪拌的乳海。



 我下定決心拆下暗室裡發著微光、帶著餘溫的瓶子,輕輕地搖晃,輕輕地

在耳邊搖晃,就像一個母親溫柔地搖晃著黃色小鴨奶瓶裡頭的溫水和液相均

化的白色粉末(誰知道裡頭有沒有三聚氰氨),逐漸融洽然後如同化學作用

般,液體愈來愈滿,某些紋路和裂隙愈來愈亮,甘露般發出銀色的光華。


 好奇的我湊近去看。


 就像濃重墨黑的積雲中,殺出的光跡,想要衝破這個瓶子。


 如果我把它倒出來,我就可以看清楚這房間的處境嗎?如果我把亮光灑在

這一片夜暗的背景裡頭,我將可以察覺我周身的形狀、我將可以恢復所有感

覺嗎?我將會知道這不過是黑暗螢幕上的文字流串,永遠觸碰不到真正的記

憶語言源頭,那個無意識潛流以神經介質和膜電位形式緩緩流動的所在。


 這千絲萬縷糾結與斷裂的空洞之間,必定有一些暗示,一些隱喻。


 世界忽然在黑暗之中用力呼吸,繼而是爐膛般用力嗶啵炸裂的轟隆聲,我

快速地把瓶子套上矽膠奶嘴,塞進那個我以為是嘴巴般的黑洞所在。


 你說:「ㄧㄚˊ。」


 我說:「不對,叫爸爸,叫媽媽。」



 你說:「芽。」


 我說:「不對,你說有芽,芽不會憑空冒出來。」


 你說:「芽抽出葉子,莖脈迅速開枝散葉。」


 我說:「太快了太快了,你的畫面中沒有描述到根系,甚至飄啊飄雨絲。」


 你說:「有一扇窗,有一道門,然後有一道樓梯就可以是一座城市。」


 我說:「那座城市是悲傷的嗎?是快樂的嗎?人們都聽故事嗎?」


 你說:「那座城市無有人,無有紀元,。」


 我說:「那座城市有什麼?」


 你說:「花開花落花滿天的故事縱深。」


 不知沉默多久,也許只是霎那,我聽見奶瓶掉落的聲音,迅雷不及掩耳的

速度傾倒出一地五顏六色的光亮,以影子般的形式畫筆般來回逡巡這個虛無

的空間,我聽見成千上萬銳利筆尖劃過白紙的沙沙聲響,恆河砂數次數指起

指落按鍵盤的喀喀答答,還有一聲又一聲的器械雜音中,鼓點般落下電擊在

胸膛砰地好大一聲。



 砰。砰。砰。好大聲。


 多像一把精緻機巧的槍口抵著生死之門不住轟射。


 你我疼痛難耐地捂著胸口,看著身影在光線中逐漸清晰的彼此。


 我說:「一分到十分,一分是一點點痛,十分是無法忍受無比地痛,你主

觀覺得你的痛是幾分?」


 幹。你說。


 所有事物的房間迅速恢復黑暗,沒有誰等到誰。


  ◇


 身為駱以軍小說的長期忠實讀者,期盼多時的《西夏旅館》甫出,便迫不

及待地騎車到一個隔街區的長榮誠品,不手軟不躊躇地掏出鈔票換得封面設

計得宜、包裝精美的商品,噢不,是說故事工作者的勞動作品。要命,才發

現是上下兩大冊,等若是《遣悲懷》加《我們》厚重一點的份量,幸好之後

還有一個半月的悠晃假期可以慢慢消化。


 所以我還是先把薄薄一本標著套書贈品的《經驗匱乏者筆記》快速翻完,

本來以為大概是收壹週刊專欄的文章,但看完後感覺就像給一些閱讀量頗豐

的人看的心得交換筆記,裡頭密密麻麻的列表書單蛛網般交織勾纏,從一個

詞條的中心點輻射出各種經驗。當然,對我來說許多書的內容對我來說還是

陌生未知的,縱使,其實書架上早就有了,限於時間及興趣,那本書的下場

在目前來說簡直是聊備一格,等待日後心血來潮再補補進度。


 舉個此書中讓我看了哈哈大笑、心領神會的片段為例:


 有時我會刻意離開妳,躲進那個更小的空間,把自己嵌進那四壁及天花

 頂摺藏著許多功能、按鍵、管狀突出或英文說明文字的狹密艙房。我坐

 在那太空艙廁的捲軸衛生紙和馬桶咽口之間,那時我刻意挑選了卡夫卡

 的《美國》。我想在那衛生紙上寫信給以前的一位老師(我不能總是在

 閱讀),或是寫信給妳。但我發現在那個置放粉紅色洗手乳的平台上擱

 著一本妳上次如廁時留下的書:《西方正典》,我想媽的這還真適合這

 樣的長途旅行。特別是那裡面羅列的書單全收放在幾萬呎下面的地球。

 (p49)


 這章節前頭是描述在長途旅行中彼此競逐的閱讀量,也是用列表法排了一

堆書單,但最後一段如此結尾堪稱是命運偶發事件大絕招,還挺幽默的。讓

我想起幾年前,朋友溫克曾在我贈書後,又回贈我幾本書,除了短小的圖文

繪本,其中最具份量的就是厚達四百六十頁 Harold Bloom 著的簡體字版《

西方正典》譯作,想當然耳,當然是夾在大部頭如符籙般的《太平觀止》和

《說文解字》之間積灰塵,如果要去細究裡頭所有書單的內容的話真不知道

要磨耗多少時日。相見不如懷念我想,總之,出門若預計需要打發無聊時光

,絕對不要在袋子裡攜帶放置類目錄之屬的書,譬如說:經驗匱乏者筆記。


 ◇


 裡頭有則很短的故事,讓我心醉神迷、驚艷不已,就是〈找一張紙〉,此

文恍若魔法,或是詩,以文字的敘事魔力讓物質之間彼此具有因果連繫,尤

其最後關於驚心動魄的墜機敘述:


 但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請沿摺痕處撕開。」你照著做,一開始只是

 紙帛撕開的脆爽聲響,後來你發現某些凹角撕起來頗費力,像撕瓦斯爐

 的錫箔墊,接下來你發現撕開的觸感中包羅著難以言喻的複雜細節:金

 屬的揉絞韌性,塑膠的延展性、泡棉的細緻、木材和電線各自以不同的

 斷裂聲響……。你聞到燒輪胎的臭味,聽到人們的尖叫、搖鈴聲和吞沒

 那些尖叫的巨大風裂聲,這個小空間開始上下左右劇烈搖晃。但你還是

 專注地撕著……。(p21-p22)


 這是虛構的魔力所在,充斥著天馬行空的想像,卻縫接得恰到好處。換著

角度看,對一個小說家以文字重構的世界來說,是比真實更真實,光是講出

一組聲音,寫出幾個字,都對應著那個腦海中與浮在紙上的栩栩如生萬物,

因此撕一張紙的過程,都提示了其物質性(觸感、聽覺)並不遜於聲光效果

憾人的電影,或者任何所謂新聞實況現場畫面的再現。


 這是虛構非常弔詭的過程,我可以說,我敲打了這顆蘋果,遠在千里之外

的一棵橘子卻碎掉了。更何況是,又在裡面,又在外面的故事中人,像微米

的模型怪獸哥吉拉扯撕著真實的巨大客機般,以視差連環圖的方式緩緩地撕

開自己的時空背景。


 蝴蝶效應得以辨認,就再也分不出真假嗎?


 或者這麼說吧,事物秩序那永恆的幻象只是平面上扁薄的傳遞,任何的大

敘事都裹藏著虛構的本質,只要你願意找出那張紙,自由心証的各位就努力

撕去吧那些我們從來自以為是真實的幻象。




 ◇


 西夏旅館房號001(第一章)是個好的開始,不錯的隱喻,結尾讓人舒服

開心,道出了小說的本質面向之一,也許這是駱以軍對這次作品的期待,投

幣式自動擦鞋機,哈,真的是很幽默的比喻。


 還好不是柏青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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