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31日 星期四

2010新年快樂



(攝影/跳跳 2010第一天二仁溪出海口最後一抹晚霞投入潟湖中的倒影,
這是我永遠的昏鏽海岸。)


 正在等今年第一道曙光,順便測試一下目前所有網站的轉發功能。跨年
本來想去社團聚會,後來想說我弟跑出去跨年,我媽一個人在家很孤單,
我就待在家裡陪我媽,看電視紅白還有101,沒做什麼,沒特別開心,我
媽照樣說了一些我不想聽的話(對我的期望和我的生涯規劃),我直接回
絕她,說我並不想這樣,我有自己想做的事。
 
 她又不開心了,大年初一,一個人生悶氣,默默流淚。電視播出一群人
在電視上尖叫,主播說:「現在你身邊是誰,所愛的人......」一句話
刺進兩個人的心中。我不喜歡我媽這個樣子,當初就跟她說,ok我順她的
意把畢業證書拿到,之後我想選擇什麼是我的事情。她這種時候又來囉哩
八唆,讓她自己不開心,我也難過。父母不該對自己的小孩有不合理的期
望,希望把小孩捏成什麼樣子,這是錯的,不管是用霸權的方式,或者是
用情感、情緒或討好來給小孩造成壓力。我妹說得對,如果我的真想要什
麼,我就應該致力追求,抵抗我媽給予我的壓力,而不是一直逃避,這樣
反而白白浪費了我整個九年光陰,雖然也不是說一無所得,但比較紮實的
知識、技能,或者很社會化的成績單卻是一片空白,這當然自己要負最大
責任。
 
 原來拓網限制只能打五百字。祝大家來年順利,健康快樂。

2009年12月21日 星期一

[私推] 【陳清揚】李清照私人劇團2010大戲


 「你切莫竊興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記憶她總以所有的形式來臨」

 2010年開春,導演單承矩為王世緯打造的超高難度獨腳戲,
 一位三十歲女演員有可能的代表作,一個寫了9年遲遲不敢發表的劇本,
 一段挑戰言論自由自白,
 兩套再現Christine Dior 60年代New Look風格的天價華服。

 台灣哀豔天團「李清照私人劇團」黃金班底全新時裝品牌「劇團感傷動作派」...
 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什麼能作,什麼不能作
 什麼可以回憶與什麼不行

 2010年1月15-23日
 華山創意園區,果酒禮堂2F
 帶著你的驚喜來,提著你的眼淚回去......

 http://www.artsticket.com.tw/CKSCC2005/Product/Product00/ProductsDetailsPage.aspx?ProductId=hx0fZA09nGdk7mHUyQWiC 購票去

2009年12月16日 星期三

[圖說] 荒書




 上次在牯嶺街舊書攤翻到的二手書,民國七十三年出的,只小我一歲,昨日去尋,還在,一百塊就買了下來。呵呵,在台北買《荒原》(T. S. Eliot, THE WASTE LAND),挺對味的。雖然沒有買到《骨皮肉》還是有些遺憾。臉書註:(尖叫)我就知道知道看到絕版書要眼明手快當下立斷!昨晚在茉莉二手書店看到顏艾琳的《骨皮肉》,欣喜若狂,但想說晚些再買,就把有限的錢先挪去政大書城買便宜得要命的三五折書,今天再去則是遍尋不著,害我整個下午若有所失。

2009年12月15日 星期二

【彷彿在彩虹的城邦】(一)


(攝影/人傑 小可和國軍online中的羅賓)

  然後落幕撤離。

  氣象局說有寒流下來,好友小可、小猴和我,我們在基隆路和南京東路口攔了輛計程車,車身向前開動,雖一身疲憊折騰、欲振乏力,車上我們三個大男生還是嘰嘰喳喳天南地北聊個沒停。計程車如一丸火流星般,開上市民大道高架橋,倏地一下便橫越過大半個台北,隔音牆,歧出諸公寓的大樓翳影,嵌著幾扇零星燈火快速流逝,沿路鋪展的昏黃路燈風馳電掣而去。交流道伸下去夜半深沉的盆地中,車子減速緩緩滑進廈門街租賃處,泊停,一步出車門,冷,立時探手攏緊外套,空氣濕寒,才半小時前才在俱赤裸上身的滾燙肌肉堆裡跳跳晃晃,此刻忽如大暑入惡寒,卻是渾身沸騰熱血瞬間急遽收殺,冷卻而後手腳麻木。

  廈門街邊橫臥堆疊的黑沈沈二手家電傢俱,上有招牌多數啞著「新舊買賣」字眼,一件件沙發、冷氣、空洞的冰櫃,積滿長久無人問津的寂寥灰塵,偶一水源快速道路一輛車耳中悶嗡一聲,一刻也不停留飛掠而過,揚不起什麼,勾不起什麼。抬眼望,髒污老舊公寓大樓插入波譎雲詭的天際。遠方一棟蠶白方正的大樓上方,矗立著閃爍LED螢光的巨大歌林電器招牌,銀白色的光在平面上來回掃描黯滅。更高的右上角又有一個小小的電子鐘,刺目如鮮血般紅的數字,一會兒跳出「04:10」,一會兒凝止在「13℃」,腥紅光芒流瀉而下,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伸延,暴漲,纏擁攪和在昏黃濃重的路燈下,罩住那拐角下降逐漸黯淡在盆地遠方的廈門街,放眼望去直要懷疑整座城市千門萬戶,是不是都像這條街上被棄置的老家具。

  浮世穢土,滿城不合時宜。

  我們從後邊衖裡一個接一個幽幽踱進鏽蝕紅漆門,像在煙囪裡頭,一個接一個迴身,窸窣旋上墨黑的梯級,球鞋索索搓擦著磨石子地板。腳步止處,我摸索出叮叮作響的鑰匙,扣入,扭開,然後又再推開鐵門方格縫隙後的甘蔗板門。

  平時少運動,一進門一放鬆,突地渾身痠麻、形神俱散,匆匆走過短促的穿廊。脫鞋,光腳觸在仿木貼膠皮地板,簡直從腳底冷到頭皮。沒洗澡,三人獸般拋下喀喀零架的骨皮肉,當鳥窩般挨挨擠擠在彈簧大床上,重新蜷伏,積聚溫熱。

  凌晨四點,市聲皆偃、萬籟俱寂,還有幾個小時窗帘外的淡水河茸綠堤岸,便要天亮露白。陰暗闃寂的室內,燈光疏落,身上兀自黏附著台北男同志舞廳Jump裡的香水、煙味、汗水、揮之不去的喧嘩電音,以及胸口仍卜突卜突跳動的慾望,隔著咫尺距離的心事,緩緩蒸散,游移,凝結,沉澱下來。慢慢地,昏醚睡意正費盡全力撲捲過來。短暫談心告一段落,小可起身要去盥洗,剛站起,忽而打住,就在床尾,就背著我小心翼翼低聲叫喚,跳跳!跳跳!

  瞬刻驚醒過來,感到塵世中清冷虛無的空氣刺著面頰。

  跳跳,為什麼同志平權立法和婚姻伴侶權,你覺得無比迫切,你無法等上三四十年,這麼漫長的時間耐心等待呢?

  來了,無端的深水炸彈扔了過來。

  立時意識到那條深埋在話語肌理中的隱藏神經,讓我怖栗的心緊緊揪了一下。那是黑暗的分枝,須臾秘密逡巡其中。怎麼出口,也無須出口。

  原來。

  那瞬間的沉默整塊掉入冰桶中冰鎮住,渾身因此顛顫,因此清澈。我深深睜著他,他的頸線,他的側臉襯托著黑暗的角落,微弱的光從左側探來,水藍橘科綴花落地布帘前,黝黑電腦螢幕前發話的背影。小可,那個六年前在昏鏽沙灘上碎踩著竹竿、抒發著心事的大男孩背影落在此處,我青春那純淨美好的某點座標,如今時移事往,撫今追昔,我們明淨的背景前,是濃密的滾滾煙塵,描不清他的輪廓,好讓我心底禁不住暗暗歎氣,眼圈濛上一層落寞的潮紅,一呼一吸漸漸出現酸澀的氣泡。不知怎麼,覺得來不及了。

  (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尋找。)

  也無須挑明,在沒吭聲被意識成迴避之前。

  電光石火,我只頓了一下,鎮定壓低音量無比淡然說,你夠聰明,你知道的。

  你已經知道。

  事隔多年後總有一天,會在生命千頭萬緒偶一投擲的去向真相大白的,託詞與遁詞的一次短暫閃爍交鋒,深水炸彈般的內在時間就此消聲匿跡。

  我攏緊單薄的被單,目送他走出房間鬱暗的陰影。

  *

  同志大遊行當天我們的夜間活動,就同各地來台北朝聖的同志遊客一般,在男同志聲色娛樂場所度過,也生活,也勞動,帶小可和小猴見識一下後現代震撼幾乎令人窒息的影音聲光繁花簇放、揮汗如雨高溫肉身交織最極致、最炫惑人的修羅場,也慰勞一下我們此日的勞動。

  煞有介事的儀式一般,摸黑遊天河去。

  這是我第二次參加台灣同志遊行,此番直接投入遊行義工,負責文宣工作。遊行當日和今年文宣組長邵祺邁,一起在媒體中心工作。記得去年我第一次來台北參加同志遊行,主題是「驕傲向前行」。走出捷運站抵達市政府廣場,當日適逢薔蜜颱風襲台,風雨在遊行隊伍開拔前一小時未曾稍歇,抬頭,高聳的台北101上半部深陷濃厚低沉的雲牆裡,格外怵目驚心。我和小可卻難掩興奮,別上現場發送的紅絲帶,在一片傘海和黃色雨衣裡走繞晃蕩,見到許久不見的熟面孔便放聲大叫,拍肩擁抱。幸好前導遊行隊伍的巨大彩虹旗出發時,雨勢漸歇,我和朋友在爭奇鬥豔的人群裡揮著彩虹旗,隨著人群在熱鬧壅擠的台北東區踩街,那一雙雙興高采烈的鞋底子簡直要把台北地板上的水氣都踩淨了。淨讓我們又好奇、又好玩地左右張望,盡情瞧人,也被不相識的路人注目。

  若覷到心儀的猛男帥哥對象,總不免像少女般動了凡心春意蕩漾,羞怯,當然不敢厚著臉皮去要電話。

  但總有那麼一絲擔心迂迴壓抑著。

  想現身,但又怕曝光,怕洶湧鏡頭前被認識的親朋好友看見。

  看見我們走在一條被世人妖魔化、他們口口聲聲艱困難走的道路上。

  之前每年在電視上和網路上就會持續關注台北的同志大遊行,當時心底相當欣羨,我們這群平時在社會上不被看見、不被注意的族群,竟然可以光天化日毫無懼怕集體走在台北街頭公共空間,展現自己原本的模樣,並向社會發聲爭取正義合理的權利。

  這個活動、這個場合,終讓我們看見彼此並凝聚在一起。

  這是青春期時偷偷讀著「逆女、孽子、荒人」如遊魂的我從來不曾奢望過的,整個九O年代,靠網路尋找自我認同,每個晚間按時偷聽南部港都電台「我們一家都是G」的節目。當時同志資源是多麼匱乏,除了網路和文本外,幾個網路認識的同志好友都隱身在看不見的人際脈絡裡,甚至交往兩個禮拜、勉強稱得上第一任的男友,上大學的暑假被告知死於愛滋、成大醫院過世,晴天霹靂,都沒敢告訴別人,也不知道有誰可講。雖只有在深夜的公園裡摟抱親吻過,但當時才高中生的我還是怕得要死,課後套著一身卡其制服沒換,就偷偷跑去私人檢驗所驗血,焦躁一個禮拜後接到電話才鬆了一口氣。那時的同志身分,包裹著對男體和性的好奇、恐懼、慾望、猥褻等等,彷彿是一個骯髒的烙記,每每照鏡子便覺得自己是不見天日的鬼魅魍魎,總帶著那種自慰過後的罪惡感。也暗戀著男同學,上圖書館蒐集有關同志的資訊,偷偷摸摸和同志朋友見面,世界彷彿被割裂成兩個,還有另外一個他者自我,是不能啟齒告訴別人,只能在幽暗的櫃子裡默默活動。

  總是渴望自由,卻不太了解自己,甚至抗拒內在於我那個「異類」。

  那個沒有歷史、也因此沒有未來的蜷伏靈魂,包藏在時時蠢動、摸索愛戀的青春之下,暗夜洄漩,撥尋不著那透著一絲光縫的出口。這是我剛「踏進圈子」的事了,如果真有這麼一條叫做「玻璃圈」的界線的話,陰影內裡是盤根錯節的生命在掙扎、在吶喊,隨時都可能變化倒塌的形狀。回顧當時台灣學界和文壇的同志文本、性別理論早已勃興發皇、風起雲湧,但同志運動在眾聲喧嘩、高潮迭起的九零年代,彷彿只是網路上、黑街裡零星遙遠的抗爭,擾攘紛紜大台北發生的一切對我來說是另個天涯的事,那個城市型塑變動的同志文化我來不及參與。

  來不及遇見誰,就也在抽屜中默默發生了。

  裡面是封閉的時空隧道,被流離放逐的人兒在邊疆等待些什麼。

  青春是那樣蒼白,像一縷幽魂不斷尋索著洞窟裡頭的魅影和肉身,想在情愛中借屍還魂,夜深人靜敲著刻刻刻的鍵盤,盯著發光的螢幕,幾句截頭去尾的符號,窺視遠方彼端不見面目的人竊竊談著彼此,輕鬆或沉重,慾望以及解脫,或生命迴圈不得解脫。以為慢慢就會習慣彼此在影中的面目,明白以後不過也就這麼晦暗掙扎地過下去,一天算一天,沒有名目,不再期待,就只是木然下去。

  上大學是兩千年後的事,進入同志社群和實體社團的人際脈絡裡,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感情談過幾任,轟轟烈烈有之,甜蜜辛酸有之;性和身體在長期互動之下,漸漸摸索出享受和愉悅的自在法門;並在課堂上受到酷兒理論、女性主義和性別教育洗禮啟蒙,我的同志生命漸漸從否認、羞恥、猶豫,並在偶發下,經歷痛苦出櫃的家庭革命風暴,終於進入相對穩定自在的認同,並對更大的同志歷史脈絡和同志社會處境,感到好奇與關心。如我個人內心深處渴望被重視、正視與了解,我慢慢開始期望一個更美好、更符合公平正義的理想國。

  雖然,母親至今仍會在電話那頭悲泣她兒子走錯了路。

  「你是長子,要顧這個家,這個家的完整。」

  「媽媽是拼命要把你從歹走的路拉回來。」

  終於台灣同志運動在偶然之中迅速翻開嶄新一頁,在一次次對同志不友善的衝突事件推波助瀾之下。同志一個個從孤立無援的暗櫃裡下定決心、鼓起勇氣走出來,走上街頭遊行,像深密無限的磁場,蜂起聲援的人數一年比一年增加竄升,才發現原來在我看不見的角落,有這麼多跟我一樣、或跟我不一樣,但平常及生命經驗中,同樣受到霸權宰制、壓迫、漠視、歧視與汙名唾棄的人們,大家願意呼朋引伴、驕傲自信走進同樣的陽光、同樣的風雲雨雪霜寒季候之中,訴求多元、寬容、尊重、欣賞,也爭取正當的公民權。

  那是一種暗室裡相濡以沫、搭掛彼此、擦亮彼此的邃然感受。

  比自我展示更多,更溢出性別操演。

  那是交臂擊掌,沒有人能沒收、操縱、管束我們的生命和身體。

  但我們怎麼能如此輕易肯定這個歷史時刻呢,我和這些群眾的距離是什麼?內在於我的同志,外在於我的同志兄弟們,你們又是什麼呢?卻要不斷用力告訴自己,彷彿在彩虹的城邦吶,群獸撒野奔逐,原野上閃爍飄忽的一座堂皇樂園。那是新的家園想像,自我治理、自我定位的政治,同胞物與、移風易俗的願景。而我們在這個浮光掠影的時代,生命時間被切割得如此短暫零碎,卻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竄出頭來、萌發開始。闃靜長廊盡頭,這道半掩的門,露出一條光縫;但還不夠,還要撐更開,櫃子必須全然大開大闔,讓當下暢亮的生命能無拘無束存在的現世人間。

  這個國家和社會必須回應同志的期待,滿足我們對公義的渴望。

  國家、社會和媒體正在撕裂我們的歷史,忽視並扭曲同志的生命史。
  
  同志遊行進入第七屆了,這次一個興頭,見招募令一股熱血湧上,就跑去參與說明會,進入本屆遊行籌備工作。遊行前夕在同志諮詢熱線開幹部會議,各組人馬進進出出,緊鑼密鼓準備。一個男性扮裝同伴裹著北一女儀隊制服練習耍槍,義賣組捲著一大捆募款用的彩虹旗,走廊攤著好幾尺長的白布揮上淋漓的大字,空氣中瀰著刺鼻簇新的油漆味。主持人智偉,把學生青年同志運動性權團體「All My Gay」想上台全裸抗議表達訴求的案子提上來討論,他們要以血肉之軀赤身露體衝撞體制的壯舉,讓在場的大家不免有些顧慮和擔心。

  這是過慮?這是後見之明了。

  開完會後,步行緩緩,經過大樓燈火輝煌、車輛鱷魚般暴躁穿梭流行的羅斯福路,踅過人聲喧騰的婦幼醫院前,十字路口邊有一攤攤路邊海鮮小吃檔,騎樓邊則是一間間品項整齊、窗明几淨的婦嬰用品店,憶起故鄉的母親,也是這麼數十年如一日,朝九晚十,守著家中那間小小的嬰兒房店鋪,殺價特賣,流血競爭,販買著奶粉、尿布和衣裳,那些象徵新生小獸的什物,為著家中的生計辛苦掙錢。轉入靜謐的牯嶺街,舊書攤關得一間也不剩,踱步而過時,總有一種低矮鐵皮檐角滴著水的錯覺。

  對邊是元大欽品豪華大廈一戶戶透著燈火或暗滅的陽台,管理員守著寬敞鐵門,枯坐大片長條玻璃窗後的管理員室,也望著我,他們的工作是怎樣的呢?曠日費時觀察行人嗎?我爬上這端的老舊公寓,心下犯滴咕,今日倒沒聽見一樓老永生金紙行,趁夜拉下鐵門摸幾把的麻將聲。猶記得上次,和Thierry興味盎然玩著Google Map街拍地圖新功能,天啊市井小民的街區房舍外觀,某個時間後陽台曬衣,西裝襯衫情趣內褲,簡直對全球網民開放一覽無遺。我笑著說,怎麼恰恰沒拍到一樓老永生九十幾歲的瘦小老奶奶呢,每天穿著一襲碎花布衫,戴著厚重的老花眼鏡,坐在騎樓陰影中,面對街仔路的灰漆鐵櫃書桌,不耷垮反而坐著直挺挺的,沒鄰居聊天時就同管理員般望著人來人往,除了漆成可怕顏色的小劇場外,堪稱牯嶺街奇觀。中午若她不在坐位上,從公寓樓梯門邊的鋁框小窗抬,就會透出煎魚的油煙味,看不見窗後她的身影,只聽到鍋鏟和鍋子交擊,豬油嗤嗤沸跳的聲音,芬芳味道瀰漫,隨著我一階一階的步伐往上竄,生活的軌跡也逐漸浮現。

  到了三樓辦公室,燈火通明,我和小猴、Thierry 繼續為著打造明日同志大遊行的標語牌,專心地趕工。打釘,貼膠帶護貝;沿邊打洞,最後用鐵絲一一綁上精心準備的粉紅色絲絨羽毛,四個邊便猶如滾上一層醒目嬌豔的超C日冕火焰。

  大功告成,我揚聲說。

  我把牌子靠牆豎起,和Thierry站遠,端詳半天,瞧著這兩大根我們忙了三天的成果,似滿意又覺得哪裡不對勁。看著看著,我突然說,活脫像中國古時候官老爺出巡時衙役扛的「肅靜」、「迴避」導牌呢,好加在是鑲粉的,不然會像告別式會場的墨黑輓聯。

  Thierry 呵呵呵大笑。用他特有的法式鼻音說,對啊。

  對啊,詎料當大遊行後,翻看網路相簿,某個拉子相簿,於浮光掠影攝到那兩根發角長毛的牌子,底下一行小註解。

  「兩根大陽具」。

  正解,非常解,解到傳神冒泡。

  *

  小可露著明亮抖擻的笑容佇立在我眼前,捧著台大醫院下面7-11買的便當。

  跳跳~。拉長著怪異尖聲喚我,遠遠地喚我。

  我歡快地瞧著他,迎面從凱達格蘭大道那端,古舊新漆的照正門那頭,遠遠地飄過來。嘿。半年沒見的好友,上次見是綠營遊行了呢。圓潤的臉,濃眉大眼。好傢伙。略施薄粉,不要以為老娘看不出來。迎風掠起他鬆蓬蓬的額前黝黑瀏海,依舊是青春可愛的正太男孩。

  給你,把一頂趣味的粉紅漆亮牛仔帽,像正宗飛碟般罩在他頭殼頂。

  桃樂絲,來吧來吧。

  今天的劇碼是綠野仙蹤,來吧來吧快去換上黑衫吧。


2009年12月10日 星期四

終於也到了告別京師的時候


  穢土浮世
  征塵飛揚,沒有誰可以作別
  島在島中,城在城中
  這是個扁薄短小的國家
  什麼都很近
  浩蕩天涯只是網路和馬路上的咫尺

  除了愛情的距離依舊遙遠慘澹
  一無所有
  一無所得
  除了我已經忘記了仰頭的姿態
  台北始
  想起九年前第一次負笈上台北
  和父母投宿在北投溫泉旅館
  不可置信盯著房間裡電視上飛機撞上紐約世貿

  從那個不可思議的影像時刻,我的生命開始和現代交接
  我不知道我有過什麼,我失去了什麼
  至少當初送我北上的一個人已經不在了
  我始終不了解他,也想不起他說過什麼
  過處都是離愁
  台北冒出更高的101
  捷運多了好幾條,我曾遊魂般搭過深夜的車
  像鬼車,冰冷消毒水氣味中卻渾身沸騰
  不知置身何處

  城市讓我迷失,其中那人間世千絲萬縷拉扯的力道
  在我身上作用
  第一個十年
  我深陷過垃圾堆裡的地獄,也在澄亮通透窗口遇過真正的天使

  還有一群就僅是那樣平凡那樣普通
  有時悲喜交集行諸於色烙刻於文的好朋友
  他們的好僅僅只是他們活生生的真實
  我總在不經意的地方遇見他們
  像始終不熟久久不見的朋友

  還有那些良善陌生人的
  真正懂得紮實的溫暖、關懷與擁抱的陌生人
  那樣的陌生,但那是我要去的他方
  那是我要去的世界

2009年12月7日 星期一

【綽號】


 我會記得。

 那年的夏天,天空裡乾淨得一絲雲影都沒有,正午暴烈的陽光大把大把亮
晃晃從樓梯口散射穿進,使得凝滯鬱結空氣中沒有影子的事物就要蒸騰一般
,悠悠流動,懸浮搖晃,在教室長廊的無人角落打個彎,輕輕滑過便要消聲
匿跡。

 氣喘呼呼,我才轉身,一失神一個黑影如疾風掃過般橫過我眼前,是家宏
。家宏猛地伸出粗壯如鐵條的右手臂,像野獸抓捏咬噬小雞般,緊緊掐著我
的脖子,我整個孱弱的身軀只能被家宏推壓後逼,砰好大一聲還有迴音撞到
樓梯玄關懸掛的大鏡牆上。他借勢隻手上抬,我立時腳不著地。那時,我以
為我會像歷史老師上課講的絞刑,喀一聲頸椎立時斷裂的革命黨人,馬上伸
吐著舌頭不能呼吸快要斷氣,跟他追逐戰和角力戰後的我,大汗淋漓,渾身
溼透,氣若游絲無法告饒,只見家宏帶著逗趣又猙獰瞠目的臉龐逼近我,隆
起的胸膛偎貼壓在我的小腹上,我感受到他的姿肆粗野的燙腥鼻息,瀰漫著
青春期的荷爾蒙,若再這樣凌遲下去,就要把我短暫的生命醚昏吹熄。只見
斷氣的支點我的喉,眼底是青筋畢露的手臂,輕易就牢牢把我柔軟舉起,越
掐越牢,五根手指越使勁越像那時嗜看的《射鵰英雄傳》裡,一招斃命的九
陰白骨爪。我淚眼婆娑但無法講話,什麼都要慢慢在我眼前失重漸漸模糊掉
。當兩行淚水從下巴滴下混入汗水,已經分不清是家宏溼熱滾燙的汗水,或
我自己的。

 我禁不住開始發抖,這僅僅只是打鬧嗎?

 就要被擰死了。

 如果當時我就這麼在無人的樓梯玄關死掉,這個世界上誰會為我傷心哭墳
呢?往後的日子我經常反覆做著這個噩夢,只要日常壓力一大,就跟寫考卷
的夢境一起交錯出現,時常在那面銀晃晃的鏡子面前一身冷汗,呻吟呢喃驚
醒過來,呆呆地坐在床上抽泣,任逼近死亡的氛圍籠罩周身,但那又不是死
亡,只能說那是傷痕,帶著恐懼以及一絲窒息的快感,在喉節和舌根之間微
微起伏。

 被壓在鏡子中的我是怎樣的呢?那面所有學生上課都會在樓梯玄關經過,
還用紅色硃砂筆寫著「端正儀容」的老舊木框鏡子。我被方才成熟如甩著一
身漂亮皮毛上岸幼獸的男孩我的同學暴力以對,作為背對著這個世界的鏡子
,我驚恐的眉眼就註定往後的日子一一映射著這世界殘酷施加在我身上的暴
力。家宏當時會在緊緊烙印我身影的鏡子中看到什麼呢?一個暴徒?或一個
某種程度也暗戀著他,會在自慰時把他當性幻想對象的瘦弱男孩?

 那些人會對自己做過的事感到歉疚嗎?

 哪怕只是一群人幾句娘砲、Gay砲訕笑潑語言的髒水幫你洗臉,都讓年少
純潔完整的內裡緩緩崩壞,每當躁鬱想起這些,都覺得淚眼婆娑,此生只是
薄薄的倖存。

 只是倖存。

 國小時有個弱小的女同學叫佩姿,總首要成為一些男生欺負霸凌的對象,
她衣服總像洗不乾淨似的綻線、起毛球縫縫補補,常常下課中午被罰跪在走
廊抄寫作業。有些男生會罵她「尿布姿」,只因為她媽媽幫傭洗衣服並在醫
院洗病床被單。我不知道在這種羞愧污辱難堪處境中,艱難長大的人,之後
會變成怎樣。

 想起大學時代,到社子或蘆洲一所小學帶假日營隊,大抵台北這種都會化
程度越高的小孩,講著嘰嘰聒聒像偶像劇般的流利國語對白,跟我小時候雜
著河洛母語的環境全然不同。有堂是畫圖課,席中有個皮膚黝黑、臉孔深邃
的小孩,衣服不算潔淨,在一些需要合作的活動時,很明顯受到其他人的排
擠,不想借他缺少的色筆,理由是他每天看起來都髒兮兮之類的,還得要對
他的同學連哄帶勸才能讓活動順利進行。

 像這一類的事情,善意的追悔。

 她/他們終究會在漫長的歲月裡成為那種具有溫暖寬闊素質的人嗎?這個
問句又落入什麼圈套了呢?未來的事我不知道,況且這些之後都已是生命早
期發生的事了。

 有些會改變,有些成為心底自卑的來源。

 在未知無明之中,我們先從別人的態度中認識自己。

 我只能以己身經驗默默揣摹,培養革命亂世裡略帶憤世的正義感。

 上了國中,學校在西部一個很偏遠的沿海鄉下,籃球場旁邊就是魚塭,時
常會有一大群野狗挖沙坑居住,成群結隊見人就吠。那個時候還有分升學班
,我在A班,成績也是全校前幾名,老師關注,所以這個部份就不會讓同學
有機會做文章。一些同學,若成績很差,加上家中經濟弱勢、資源不足、親
職功能不彰等等,若不是人高馬大、個性兇悍,很容易成為被欺負排擠的對
象,就算是地方民代的兒子也一樣,同學們就不會明目張膽動人,但你就可
以觀察到那種人際之間,那種細微逼裂的唾棄和疏離排擠。

 那是一種你不說我不說的界限。

 國一時我身高到一個地步也就停止生長了,所以同學慢慢都比我高壯,搶
籃板當然是搶不贏,苦練三分球又是長期抗戰,當然不能期望自己像神射手
三井壽一樣神,又不像宮城良田地虎一樣速,但籃球、灌籃高手和好逑雙物
語已經是我們那個苦悶年代偏遠鄉鎮的共同語言和發洩出口了,只要一下課
就抄起籃球或壘包往操場奔,或從抽屜裡拿出漫畫和小說一本本翻。

 鄉下學校,大家父母都彼此認識也住的近,所以「多數」同學和小團體之
間感情大抵融洽。當時班上男性導師尚未結婚,可以花他職業生涯中最多最
好的時間和大把精力陪我們耗,每天五點固定帶全班到操場,男生壓伏地挺
身,女生練青蛙跳,然後開始跑操場兩圈,有時候領大家打排球、有時候敲
壘球,假日或容許同學十幾個人在他單身偌大像城堡的透天厝看電視、打撞
球、打桌球。在那種恩威並施、紀律森嚴的管束下,班上的對內競爭意識和
對外的團結融洽平衡得非常好,我便跟另外三個成績差不多的男生A、B、
C,彼此懷著些許競爭意識。

 我生性不是那種開朗的人,像住隔壁的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阿廷就滑頭得
要命,進退應對時都帶著過分誇張討好的戲劇性。國高中的我生性閉俗內向
木訥,不善與人溝通笑鬧。但漫畫小說的交換,或呼朋引伴的好玩集體活動
倒也從來沒少過我的份。

 幾個人渣同學(借某人的詞)想到什麼,就給你隨便取綽號叫「黑龜」,
那時候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綽號和標籤,但過分點的A就直接呼你「人妖
」貶低你。嘿,人妖兄來噢,人妖龜!那樣潦草的命名,鐵釘一般深深陷落
在我心底,每一次的重複就是每一次鐵槌的敲打。

 後來A、B、C也跟我考上城裏的同所高中,中午時分有時會聚聚在學校
小禮堂邊的噴水池,但每次我只要見他用那種吳宗憲式的熟絡調侃語氣呼叫
我,就又窘又恨得牙癢癢的。A個性活潑外向,理所當然會成為班上的意見
領袖,B和C也是個性溫和,但在A不知道所為何來的心態影響下,和其他
人有時不得不跟著叫我「人妖」,但隨著時間拉長,在往後的日子裡頭漸漸
可以分別這之間的差別,A、B和C逐漸轉化成一種對於往日情懷緬懷的呼
喚,但我還是會感受到原初A特意或無心嘲謔的刺,搭著語言,穿透時空,
狠狠戳刺到我淌血的心裡頭。

 無可挽回,最最不喜歡、最討厭的貧瘠象徵。

 粗暴的語言狠狠痛毆脆弱的自我。

 沒有人,沒有人想被叫人妖,或不男不女半郎娘仔,尤其是年少好玩的心
態,有時只是為了激怒你,測試你的反應和底線,走廊眼尖遠遠地就大聲熱
切喚你「人妖」,一整排教室一整個年級都可以聽到,頓時讓人無地自容。
我憎惡A,更討厭那種總是活潑高傲喜歡討好人、又排擠人的意見領袖。就
算,班上比我更內向、或更陰柔氣質的男生所在多有,但為了生存,他們行
事與姿態通常低調沉默。我就倒楣,絲毫不會抗議,平白被A貼了三年的綽
號,如影隨形。就算他們真把當我朋友,我珍視他們亦如那段不再回頭的懵
懂歲月。

 想起有一次,參加一個十四人的聚會,彼此如大風吹遊戲圍成一圈,隔著
不遠不近的距離落座。此心靈成長團體由兩個團體多少相識的成員重組而成
,但我不自在地挨擠在陪同我前來的兩個夥伴中間,我們三個人都是第一次
參加。這讓我有種因緣際會時空錯置之感,私下默默揣摩一群人原本好端端
地在孤立生活世界的一隅,不會打到任何照面,卻在某一次的旅途中飛機失
事緊急降落,導致所有彼此或相偕結伴或不熟的倖存者,皆幸運漂流到一座
荒島,拾著撿來的枯枝椰葉,合力升起嗶剝作響的營火,在煙塵翻動的漫漫
長夜裡發聲取暖,一邊聆聽,一邊梳理各自或鮮明、或隱晦的龐雜思緒。

 當晚主題叫天使與魔鬼。形式則是每個人在紙上依序寫下:最害怕的三樣
人事物、魔鬼的三個特質、生命中誰是魔鬼、天使的三個特質、生命中誰是
天使,摺起,抽籤,再照紙中陌生的字跡所寫念出,接下來請作者向眾人分
享源由。有人發話時,我便專注沉默地望向這群不同背景年齡的陌生男同志
,觀察在場的人回溯凝視過往的樣態,以及大夥的反應及探問。

 當次主持人L與我右側一個身型壯碩臉面方正皮膚黝黑的聯絡人O。兩人
曾待過摩門教,現下則潛心向佛。L侃侃而談,在北部知名的佛教組織工作
,當初因一隻狗的帶領而學佛。接著便開始傾吐他生命早期,因陰柔特質而
遭受眾人「查某體、半郎娘」指指點點,種種委屈苦難盤據而成的心結。甚
至於他長大後開始打籃球,特意仿傚雄壯威武的男子氣概舉止,同夥伴競講
更加誇張低俗的黃色笑話爭取認同,以迴避過往的累累傷痕。

 那時我內心湧動,有種衝動,直想脫口問出。

 所以您現在有比較自在釋懷了嗎?

 但我終究沒問。

 對面的Z與P是一對幸福的中年伴侶。Z現是大專裡的財經講師,跟嚴重
焦慮症奮戰二十幾年,長期在藥物控制之下。台北人,母親是小學教師。Z
提到考試,激動陳詞、痛斥國中求學過程中,導師的高壓統治、殘酷懲罰、
標籤分化與人格羞辱對他造成的傷害,以及考試體制、智力測驗排名公佈的
不義而導致的心理陰影。

 P有一雙環伺眾人的銳利眼神,彷彿只要罩住你便無法動彈。不意卻厭惡
極了烤螃蟹蝦子等甲殼節肢動物的味道,那竟讓我有種「鷹的天敵竟是蛇」
的戲謔感。而眾人的答案裡,頻率最高的恐懼之物,除了高處、黑暗、蟑螂
、老鼠外,莫過於蛇與鬼,幾乎不分軒輊。但讓我比較驚訝的是死亡的不同
變貌,穿梭在眾人之間的言談、夢境與回憶之間,有幾個人提到棺材與墓地
,或是沉穩娓娓道來低迴不已,乃至離奇詭譎的敘事,讓我一陣駭異毛骨悚
然。

 但恐懼是什麼呢?跟寂寞虛空有關嗎?

 想起一次,曾經受不了,丟MSN給遠在越南流浪、學民族音樂的前男友
S。S並沒有責備我。S歸國後,有天,大學路黃幽幽的燈盞下,給了我一
個極薄極薄卻對生命來說很深重的吻。

 這比懼畏更重要。

 但我不知道S是否也懷疑過自己,暈眩傾斜或其他。

 S研究所女同學在宿舍上吊自殺。出殯時,S哭倒在她的棺木上。他說,
比我的梅尼爾氏症更嚴重,她的憂鬱與寫作之間的血緣更深。騎車載著我沿
著田邊小路明滅路燈兜風到天母某個上坡,突然說,她的骨灰就在這附近。
噯,還曾跑到前男友的公司大廳,抽出美工刀,就沿著血管割。真的是,太
誇張。我想,會有什麼比我曾經認為的更荒謬的事呢?我想,只要我不感受
,不回應,就不會被割傷。

 像在聽別人的事,但曾幾何時我變成別人的別人。

 都是陰溼的天氣害的。我想,有個藉口是好的,好過。

 在面對太平洋的堤防上,S點起兩支菸。

 一支孤獨地擱在酒瓶上,敬姊姊。

 敬所有的人默默背靠著背,浪沫旋游在腥濕的空氣之間,無以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