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5日 星期二

【彷彿在彩虹的城邦】(一)


(攝影/人傑 小可和國軍online中的羅賓)

  然後落幕撤離。

  氣象局說有寒流下來,好友小可、小猴和我,我們在基隆路和南京東路口攔了輛計程車,車身向前開動,雖一身疲憊折騰、欲振乏力,車上我們三個大男生還是嘰嘰喳喳天南地北聊個沒停。計程車如一丸火流星般,開上市民大道高架橋,倏地一下便橫越過大半個台北,隔音牆,歧出諸公寓的大樓翳影,嵌著幾扇零星燈火快速流逝,沿路鋪展的昏黃路燈風馳電掣而去。交流道伸下去夜半深沉的盆地中,車子減速緩緩滑進廈門街租賃處,泊停,一步出車門,冷,立時探手攏緊外套,空氣濕寒,才半小時前才在俱赤裸上身的滾燙肌肉堆裡跳跳晃晃,此刻忽如大暑入惡寒,卻是渾身沸騰熱血瞬間急遽收殺,冷卻而後手腳麻木。

  廈門街邊橫臥堆疊的黑沈沈二手家電傢俱,上有招牌多數啞著「新舊買賣」字眼,一件件沙發、冷氣、空洞的冰櫃,積滿長久無人問津的寂寥灰塵,偶一水源快速道路一輛車耳中悶嗡一聲,一刻也不停留飛掠而過,揚不起什麼,勾不起什麼。抬眼望,髒污老舊公寓大樓插入波譎雲詭的天際。遠方一棟蠶白方正的大樓上方,矗立著閃爍LED螢光的巨大歌林電器招牌,銀白色的光在平面上來回掃描黯滅。更高的右上角又有一個小小的電子鐘,刺目如鮮血般紅的數字,一會兒跳出「04:10」,一會兒凝止在「13℃」,腥紅光芒流瀉而下,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伸延,暴漲,纏擁攪和在昏黃濃重的路燈下,罩住那拐角下降逐漸黯淡在盆地遠方的廈門街,放眼望去直要懷疑整座城市千門萬戶,是不是都像這條街上被棄置的老家具。

  浮世穢土,滿城不合時宜。

  我們從後邊衖裡一個接一個幽幽踱進鏽蝕紅漆門,像在煙囪裡頭,一個接一個迴身,窸窣旋上墨黑的梯級,球鞋索索搓擦著磨石子地板。腳步止處,我摸索出叮叮作響的鑰匙,扣入,扭開,然後又再推開鐵門方格縫隙後的甘蔗板門。

  平時少運動,一進門一放鬆,突地渾身痠麻、形神俱散,匆匆走過短促的穿廊。脫鞋,光腳觸在仿木貼膠皮地板,簡直從腳底冷到頭皮。沒洗澡,三人獸般拋下喀喀零架的骨皮肉,當鳥窩般挨挨擠擠在彈簧大床上,重新蜷伏,積聚溫熱。

  凌晨四點,市聲皆偃、萬籟俱寂,還有幾個小時窗帘外的淡水河茸綠堤岸,便要天亮露白。陰暗闃寂的室內,燈光疏落,身上兀自黏附著台北男同志舞廳Jump裡的香水、煙味、汗水、揮之不去的喧嘩電音,以及胸口仍卜突卜突跳動的慾望,隔著咫尺距離的心事,緩緩蒸散,游移,凝結,沉澱下來。慢慢地,昏醚睡意正費盡全力撲捲過來。短暫談心告一段落,小可起身要去盥洗,剛站起,忽而打住,就在床尾,就背著我小心翼翼低聲叫喚,跳跳!跳跳!

  瞬刻驚醒過來,感到塵世中清冷虛無的空氣刺著面頰。

  跳跳,為什麼同志平權立法和婚姻伴侶權,你覺得無比迫切,你無法等上三四十年,這麼漫長的時間耐心等待呢?

  來了,無端的深水炸彈扔了過來。

  立時意識到那條深埋在話語肌理中的隱藏神經,讓我怖栗的心緊緊揪了一下。那是黑暗的分枝,須臾秘密逡巡其中。怎麼出口,也無須出口。

  原來。

  那瞬間的沉默整塊掉入冰桶中冰鎮住,渾身因此顛顫,因此清澈。我深深睜著他,他的頸線,他的側臉襯托著黑暗的角落,微弱的光從左側探來,水藍橘科綴花落地布帘前,黝黑電腦螢幕前發話的背影。小可,那個六年前在昏鏽沙灘上碎踩著竹竿、抒發著心事的大男孩背影落在此處,我青春那純淨美好的某點座標,如今時移事往,撫今追昔,我們明淨的背景前,是濃密的滾滾煙塵,描不清他的輪廓,好讓我心底禁不住暗暗歎氣,眼圈濛上一層落寞的潮紅,一呼一吸漸漸出現酸澀的氣泡。不知怎麼,覺得來不及了。

  (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尋找。)

  也無須挑明,在沒吭聲被意識成迴避之前。

  電光石火,我只頓了一下,鎮定壓低音量無比淡然說,你夠聰明,你知道的。

  你已經知道。

  事隔多年後總有一天,會在生命千頭萬緒偶一投擲的去向真相大白的,託詞與遁詞的一次短暫閃爍交鋒,深水炸彈般的內在時間就此消聲匿跡。

  我攏緊單薄的被單,目送他走出房間鬱暗的陰影。

  *

  同志大遊行當天我們的夜間活動,就同各地來台北朝聖的同志遊客一般,在男同志聲色娛樂場所度過,也生活,也勞動,帶小可和小猴見識一下後現代震撼幾乎令人窒息的影音聲光繁花簇放、揮汗如雨高溫肉身交織最極致、最炫惑人的修羅場,也慰勞一下我們此日的勞動。

  煞有介事的儀式一般,摸黑遊天河去。

  這是我第二次參加台灣同志遊行,此番直接投入遊行義工,負責文宣工作。遊行當日和今年文宣組長邵祺邁,一起在媒體中心工作。記得去年我第一次來台北參加同志遊行,主題是「驕傲向前行」。走出捷運站抵達市政府廣場,當日適逢薔蜜颱風襲台,風雨在遊行隊伍開拔前一小時未曾稍歇,抬頭,高聳的台北101上半部深陷濃厚低沉的雲牆裡,格外怵目驚心。我和小可卻難掩興奮,別上現場發送的紅絲帶,在一片傘海和黃色雨衣裡走繞晃蕩,見到許久不見的熟面孔便放聲大叫,拍肩擁抱。幸好前導遊行隊伍的巨大彩虹旗出發時,雨勢漸歇,我和朋友在爭奇鬥豔的人群裡揮著彩虹旗,隨著人群在熱鬧壅擠的台北東區踩街,那一雙雙興高采烈的鞋底子簡直要把台北地板上的水氣都踩淨了。淨讓我們又好奇、又好玩地左右張望,盡情瞧人,也被不相識的路人注目。

  若覷到心儀的猛男帥哥對象,總不免像少女般動了凡心春意蕩漾,羞怯,當然不敢厚著臉皮去要電話。

  但總有那麼一絲擔心迂迴壓抑著。

  想現身,但又怕曝光,怕洶湧鏡頭前被認識的親朋好友看見。

  看見我們走在一條被世人妖魔化、他們口口聲聲艱困難走的道路上。

  之前每年在電視上和網路上就會持續關注台北的同志大遊行,當時心底相當欣羨,我們這群平時在社會上不被看見、不被注意的族群,竟然可以光天化日毫無懼怕集體走在台北街頭公共空間,展現自己原本的模樣,並向社會發聲爭取正義合理的權利。

  這個活動、這個場合,終讓我們看見彼此並凝聚在一起。

  這是青春期時偷偷讀著「逆女、孽子、荒人」如遊魂的我從來不曾奢望過的,整個九O年代,靠網路尋找自我認同,每個晚間按時偷聽南部港都電台「我們一家都是G」的節目。當時同志資源是多麼匱乏,除了網路和文本外,幾個網路認識的同志好友都隱身在看不見的人際脈絡裡,甚至交往兩個禮拜、勉強稱得上第一任的男友,上大學的暑假被告知死於愛滋、成大醫院過世,晴天霹靂,都沒敢告訴別人,也不知道有誰可講。雖只有在深夜的公園裡摟抱親吻過,但當時才高中生的我還是怕得要死,課後套著一身卡其制服沒換,就偷偷跑去私人檢驗所驗血,焦躁一個禮拜後接到電話才鬆了一口氣。那時的同志身分,包裹著對男體和性的好奇、恐懼、慾望、猥褻等等,彷彿是一個骯髒的烙記,每每照鏡子便覺得自己是不見天日的鬼魅魍魎,總帶著那種自慰過後的罪惡感。也暗戀著男同學,上圖書館蒐集有關同志的資訊,偷偷摸摸和同志朋友見面,世界彷彿被割裂成兩個,還有另外一個他者自我,是不能啟齒告訴別人,只能在幽暗的櫃子裡默默活動。

  總是渴望自由,卻不太了解自己,甚至抗拒內在於我那個「異類」。

  那個沒有歷史、也因此沒有未來的蜷伏靈魂,包藏在時時蠢動、摸索愛戀的青春之下,暗夜洄漩,撥尋不著那透著一絲光縫的出口。這是我剛「踏進圈子」的事了,如果真有這麼一條叫做「玻璃圈」的界線的話,陰影內裡是盤根錯節的生命在掙扎、在吶喊,隨時都可能變化倒塌的形狀。回顧當時台灣學界和文壇的同志文本、性別理論早已勃興發皇、風起雲湧,但同志運動在眾聲喧嘩、高潮迭起的九零年代,彷彿只是網路上、黑街裡零星遙遠的抗爭,擾攘紛紜大台北發生的一切對我來說是另個天涯的事,那個城市型塑變動的同志文化我來不及參與。

  來不及遇見誰,就也在抽屜中默默發生了。

  裡面是封閉的時空隧道,被流離放逐的人兒在邊疆等待些什麼。

  青春是那樣蒼白,像一縷幽魂不斷尋索著洞窟裡頭的魅影和肉身,想在情愛中借屍還魂,夜深人靜敲著刻刻刻的鍵盤,盯著發光的螢幕,幾句截頭去尾的符號,窺視遠方彼端不見面目的人竊竊談著彼此,輕鬆或沉重,慾望以及解脫,或生命迴圈不得解脫。以為慢慢就會習慣彼此在影中的面目,明白以後不過也就這麼晦暗掙扎地過下去,一天算一天,沒有名目,不再期待,就只是木然下去。

  上大學是兩千年後的事,進入同志社群和實體社團的人際脈絡裡,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感情談過幾任,轟轟烈烈有之,甜蜜辛酸有之;性和身體在長期互動之下,漸漸摸索出享受和愉悅的自在法門;並在課堂上受到酷兒理論、女性主義和性別教育洗禮啟蒙,我的同志生命漸漸從否認、羞恥、猶豫,並在偶發下,經歷痛苦出櫃的家庭革命風暴,終於進入相對穩定自在的認同,並對更大的同志歷史脈絡和同志社會處境,感到好奇與關心。如我個人內心深處渴望被重視、正視與了解,我慢慢開始期望一個更美好、更符合公平正義的理想國。

  雖然,母親至今仍會在電話那頭悲泣她兒子走錯了路。

  「你是長子,要顧這個家,這個家的完整。」

  「媽媽是拼命要把你從歹走的路拉回來。」

  終於台灣同志運動在偶然之中迅速翻開嶄新一頁,在一次次對同志不友善的衝突事件推波助瀾之下。同志一個個從孤立無援的暗櫃裡下定決心、鼓起勇氣走出來,走上街頭遊行,像深密無限的磁場,蜂起聲援的人數一年比一年增加竄升,才發現原來在我看不見的角落,有這麼多跟我一樣、或跟我不一樣,但平常及生命經驗中,同樣受到霸權宰制、壓迫、漠視、歧視與汙名唾棄的人們,大家願意呼朋引伴、驕傲自信走進同樣的陽光、同樣的風雲雨雪霜寒季候之中,訴求多元、寬容、尊重、欣賞,也爭取正當的公民權。

  那是一種暗室裡相濡以沫、搭掛彼此、擦亮彼此的邃然感受。

  比自我展示更多,更溢出性別操演。

  那是交臂擊掌,沒有人能沒收、操縱、管束我們的生命和身體。

  但我們怎麼能如此輕易肯定這個歷史時刻呢,我和這些群眾的距離是什麼?內在於我的同志,外在於我的同志兄弟們,你們又是什麼呢?卻要不斷用力告訴自己,彷彿在彩虹的城邦吶,群獸撒野奔逐,原野上閃爍飄忽的一座堂皇樂園。那是新的家園想像,自我治理、自我定位的政治,同胞物與、移風易俗的願景。而我們在這個浮光掠影的時代,生命時間被切割得如此短暫零碎,卻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竄出頭來、萌發開始。闃靜長廊盡頭,這道半掩的門,露出一條光縫;但還不夠,還要撐更開,櫃子必須全然大開大闔,讓當下暢亮的生命能無拘無束存在的現世人間。

  這個國家和社會必須回應同志的期待,滿足我們對公義的渴望。

  國家、社會和媒體正在撕裂我們的歷史,忽視並扭曲同志的生命史。
  
  同志遊行進入第七屆了,這次一個興頭,見招募令一股熱血湧上,就跑去參與說明會,進入本屆遊行籌備工作。遊行前夕在同志諮詢熱線開幹部會議,各組人馬進進出出,緊鑼密鼓準備。一個男性扮裝同伴裹著北一女儀隊制服練習耍槍,義賣組捲著一大捆募款用的彩虹旗,走廊攤著好幾尺長的白布揮上淋漓的大字,空氣中瀰著刺鼻簇新的油漆味。主持人智偉,把學生青年同志運動性權團體「All My Gay」想上台全裸抗議表達訴求的案子提上來討論,他們要以血肉之軀赤身露體衝撞體制的壯舉,讓在場的大家不免有些顧慮和擔心。

  這是過慮?這是後見之明了。

  開完會後,步行緩緩,經過大樓燈火輝煌、車輛鱷魚般暴躁穿梭流行的羅斯福路,踅過人聲喧騰的婦幼醫院前,十字路口邊有一攤攤路邊海鮮小吃檔,騎樓邊則是一間間品項整齊、窗明几淨的婦嬰用品店,憶起故鄉的母親,也是這麼數十年如一日,朝九晚十,守著家中那間小小的嬰兒房店鋪,殺價特賣,流血競爭,販買著奶粉、尿布和衣裳,那些象徵新生小獸的什物,為著家中的生計辛苦掙錢。轉入靜謐的牯嶺街,舊書攤關得一間也不剩,踱步而過時,總有一種低矮鐵皮檐角滴著水的錯覺。

  對邊是元大欽品豪華大廈一戶戶透著燈火或暗滅的陽台,管理員守著寬敞鐵門,枯坐大片長條玻璃窗後的管理員室,也望著我,他們的工作是怎樣的呢?曠日費時觀察行人嗎?我爬上這端的老舊公寓,心下犯滴咕,今日倒沒聽見一樓老永生金紙行,趁夜拉下鐵門摸幾把的麻將聲。猶記得上次,和Thierry興味盎然玩著Google Map街拍地圖新功能,天啊市井小民的街區房舍外觀,某個時間後陽台曬衣,西裝襯衫情趣內褲,簡直對全球網民開放一覽無遺。我笑著說,怎麼恰恰沒拍到一樓老永生九十幾歲的瘦小老奶奶呢,每天穿著一襲碎花布衫,戴著厚重的老花眼鏡,坐在騎樓陰影中,面對街仔路的灰漆鐵櫃書桌,不耷垮反而坐著直挺挺的,沒鄰居聊天時就同管理員般望著人來人往,除了漆成可怕顏色的小劇場外,堪稱牯嶺街奇觀。中午若她不在坐位上,從公寓樓梯門邊的鋁框小窗抬,就會透出煎魚的油煙味,看不見窗後她的身影,只聽到鍋鏟和鍋子交擊,豬油嗤嗤沸跳的聲音,芬芳味道瀰漫,隨著我一階一階的步伐往上竄,生活的軌跡也逐漸浮現。

  到了三樓辦公室,燈火通明,我和小猴、Thierry 繼續為著打造明日同志大遊行的標語牌,專心地趕工。打釘,貼膠帶護貝;沿邊打洞,最後用鐵絲一一綁上精心準備的粉紅色絲絨羽毛,四個邊便猶如滾上一層醒目嬌豔的超C日冕火焰。

  大功告成,我揚聲說。

  我把牌子靠牆豎起,和Thierry站遠,端詳半天,瞧著這兩大根我們忙了三天的成果,似滿意又覺得哪裡不對勁。看著看著,我突然說,活脫像中國古時候官老爺出巡時衙役扛的「肅靜」、「迴避」導牌呢,好加在是鑲粉的,不然會像告別式會場的墨黑輓聯。

  Thierry 呵呵呵大笑。用他特有的法式鼻音說,對啊。

  對啊,詎料當大遊行後,翻看網路相簿,某個拉子相簿,於浮光掠影攝到那兩根發角長毛的牌子,底下一行小註解。

  「兩根大陽具」。

  正解,非常解,解到傳神冒泡。

  *

  小可露著明亮抖擻的笑容佇立在我眼前,捧著台大醫院下面7-11買的便當。

  跳跳~。拉長著怪異尖聲喚我,遠遠地喚我。

  我歡快地瞧著他,迎面從凱達格蘭大道那端,古舊新漆的照正門那頭,遠遠地飄過來。嘿。半年沒見的好友,上次見是綠營遊行了呢。圓潤的臉,濃眉大眼。好傢伙。略施薄粉,不要以為老娘看不出來。迎風掠起他鬆蓬蓬的額前黝黑瀏海,依舊是青春可愛的正太男孩。

  給你,把一頂趣味的粉紅漆亮牛仔帽,像正宗飛碟般罩在他頭殼頂。

  桃樂絲,來吧來吧。

  今天的劇碼是綠野仙蹤,來吧來吧快去換上黑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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