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7日 星期一

【綽號】


 我會記得。

 那年的夏天,天空裡乾淨得一絲雲影都沒有,正午暴烈的陽光大把大把亮
晃晃從樓梯口散射穿進,使得凝滯鬱結空氣中沒有影子的事物就要蒸騰一般
,悠悠流動,懸浮搖晃,在教室長廊的無人角落打個彎,輕輕滑過便要消聲
匿跡。

 氣喘呼呼,我才轉身,一失神一個黑影如疾風掃過般橫過我眼前,是家宏
。家宏猛地伸出粗壯如鐵條的右手臂,像野獸抓捏咬噬小雞般,緊緊掐著我
的脖子,我整個孱弱的身軀只能被家宏推壓後逼,砰好大一聲還有迴音撞到
樓梯玄關懸掛的大鏡牆上。他借勢隻手上抬,我立時腳不著地。那時,我以
為我會像歷史老師上課講的絞刑,喀一聲頸椎立時斷裂的革命黨人,馬上伸
吐著舌頭不能呼吸快要斷氣,跟他追逐戰和角力戰後的我,大汗淋漓,渾身
溼透,氣若游絲無法告饒,只見家宏帶著逗趣又猙獰瞠目的臉龐逼近我,隆
起的胸膛偎貼壓在我的小腹上,我感受到他的姿肆粗野的燙腥鼻息,瀰漫著
青春期的荷爾蒙,若再這樣凌遲下去,就要把我短暫的生命醚昏吹熄。只見
斷氣的支點我的喉,眼底是青筋畢露的手臂,輕易就牢牢把我柔軟舉起,越
掐越牢,五根手指越使勁越像那時嗜看的《射鵰英雄傳》裡,一招斃命的九
陰白骨爪。我淚眼婆娑但無法講話,什麼都要慢慢在我眼前失重漸漸模糊掉
。當兩行淚水從下巴滴下混入汗水,已經分不清是家宏溼熱滾燙的汗水,或
我自己的。

 我禁不住開始發抖,這僅僅只是打鬧嗎?

 就要被擰死了。

 如果當時我就這麼在無人的樓梯玄關死掉,這個世界上誰會為我傷心哭墳
呢?往後的日子我經常反覆做著這個噩夢,只要日常壓力一大,就跟寫考卷
的夢境一起交錯出現,時常在那面銀晃晃的鏡子面前一身冷汗,呻吟呢喃驚
醒過來,呆呆地坐在床上抽泣,任逼近死亡的氛圍籠罩周身,但那又不是死
亡,只能說那是傷痕,帶著恐懼以及一絲窒息的快感,在喉節和舌根之間微
微起伏。

 被壓在鏡子中的我是怎樣的呢?那面所有學生上課都會在樓梯玄關經過,
還用紅色硃砂筆寫著「端正儀容」的老舊木框鏡子。我被方才成熟如甩著一
身漂亮皮毛上岸幼獸的男孩我的同學暴力以對,作為背對著這個世界的鏡子
,我驚恐的眉眼就註定往後的日子一一映射著這世界殘酷施加在我身上的暴
力。家宏當時會在緊緊烙印我身影的鏡子中看到什麼呢?一個暴徒?或一個
某種程度也暗戀著他,會在自慰時把他當性幻想對象的瘦弱男孩?

 那些人會對自己做過的事感到歉疚嗎?

 哪怕只是一群人幾句娘砲、Gay砲訕笑潑語言的髒水幫你洗臉,都讓年少
純潔完整的內裡緩緩崩壞,每當躁鬱想起這些,都覺得淚眼婆娑,此生只是
薄薄的倖存。

 只是倖存。

 國小時有個弱小的女同學叫佩姿,總首要成為一些男生欺負霸凌的對象,
她衣服總像洗不乾淨似的綻線、起毛球縫縫補補,常常下課中午被罰跪在走
廊抄寫作業。有些男生會罵她「尿布姿」,只因為她媽媽幫傭洗衣服並在醫
院洗病床被單。我不知道在這種羞愧污辱難堪處境中,艱難長大的人,之後
會變成怎樣。

 想起大學時代,到社子或蘆洲一所小學帶假日營隊,大抵台北這種都會化
程度越高的小孩,講著嘰嘰聒聒像偶像劇般的流利國語對白,跟我小時候雜
著河洛母語的環境全然不同。有堂是畫圖課,席中有個皮膚黝黑、臉孔深邃
的小孩,衣服不算潔淨,在一些需要合作的活動時,很明顯受到其他人的排
擠,不想借他缺少的色筆,理由是他每天看起來都髒兮兮之類的,還得要對
他的同學連哄帶勸才能讓活動順利進行。

 像這一類的事情,善意的追悔。

 她/他們終究會在漫長的歲月裡成為那種具有溫暖寬闊素質的人嗎?這個
問句又落入什麼圈套了呢?未來的事我不知道,況且這些之後都已是生命早
期發生的事了。

 有些會改變,有些成為心底自卑的來源。

 在未知無明之中,我們先從別人的態度中認識自己。

 我只能以己身經驗默默揣摹,培養革命亂世裡略帶憤世的正義感。

 上了國中,學校在西部一個很偏遠的沿海鄉下,籃球場旁邊就是魚塭,時
常會有一大群野狗挖沙坑居住,成群結隊見人就吠。那個時候還有分升學班
,我在A班,成績也是全校前幾名,老師關注,所以這個部份就不會讓同學
有機會做文章。一些同學,若成績很差,加上家中經濟弱勢、資源不足、親
職功能不彰等等,若不是人高馬大、個性兇悍,很容易成為被欺負排擠的對
象,就算是地方民代的兒子也一樣,同學們就不會明目張膽動人,但你就可
以觀察到那種人際之間,那種細微逼裂的唾棄和疏離排擠。

 那是一種你不說我不說的界限。

 國一時我身高到一個地步也就停止生長了,所以同學慢慢都比我高壯,搶
籃板當然是搶不贏,苦練三分球又是長期抗戰,當然不能期望自己像神射手
三井壽一樣神,又不像宮城良田地虎一樣速,但籃球、灌籃高手和好逑雙物
語已經是我們那個苦悶年代偏遠鄉鎮的共同語言和發洩出口了,只要一下課
就抄起籃球或壘包往操場奔,或從抽屜裡拿出漫畫和小說一本本翻。

 鄉下學校,大家父母都彼此認識也住的近,所以「多數」同學和小團體之
間感情大抵融洽。當時班上男性導師尚未結婚,可以花他職業生涯中最多最
好的時間和大把精力陪我們耗,每天五點固定帶全班到操場,男生壓伏地挺
身,女生練青蛙跳,然後開始跑操場兩圈,有時候領大家打排球、有時候敲
壘球,假日或容許同學十幾個人在他單身偌大像城堡的透天厝看電視、打撞
球、打桌球。在那種恩威並施、紀律森嚴的管束下,班上的對內競爭意識和
對外的團結融洽平衡得非常好,我便跟另外三個成績差不多的男生A、B、
C,彼此懷著些許競爭意識。

 我生性不是那種開朗的人,像住隔壁的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阿廷就滑頭得
要命,進退應對時都帶著過分誇張討好的戲劇性。國高中的我生性閉俗內向
木訥,不善與人溝通笑鬧。但漫畫小說的交換,或呼朋引伴的好玩集體活動
倒也從來沒少過我的份。

 幾個人渣同學(借某人的詞)想到什麼,就給你隨便取綽號叫「黑龜」,
那時候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綽號和標籤,但過分點的A就直接呼你「人妖
」貶低你。嘿,人妖兄來噢,人妖龜!那樣潦草的命名,鐵釘一般深深陷落
在我心底,每一次的重複就是每一次鐵槌的敲打。

 後來A、B、C也跟我考上城裏的同所高中,中午時分有時會聚聚在學校
小禮堂邊的噴水池,但每次我只要見他用那種吳宗憲式的熟絡調侃語氣呼叫
我,就又窘又恨得牙癢癢的。A個性活潑外向,理所當然會成為班上的意見
領袖,B和C也是個性溫和,但在A不知道所為何來的心態影響下,和其他
人有時不得不跟著叫我「人妖」,但隨著時間拉長,在往後的日子裡頭漸漸
可以分別這之間的差別,A、B和C逐漸轉化成一種對於往日情懷緬懷的呼
喚,但我還是會感受到原初A特意或無心嘲謔的刺,搭著語言,穿透時空,
狠狠戳刺到我淌血的心裡頭。

 無可挽回,最最不喜歡、最討厭的貧瘠象徵。

 粗暴的語言狠狠痛毆脆弱的自我。

 沒有人,沒有人想被叫人妖,或不男不女半郎娘仔,尤其是年少好玩的心
態,有時只是為了激怒你,測試你的反應和底線,走廊眼尖遠遠地就大聲熱
切喚你「人妖」,一整排教室一整個年級都可以聽到,頓時讓人無地自容。
我憎惡A,更討厭那種總是活潑高傲喜歡討好人、又排擠人的意見領袖。就
算,班上比我更內向、或更陰柔氣質的男生所在多有,但為了生存,他們行
事與姿態通常低調沉默。我就倒楣,絲毫不會抗議,平白被A貼了三年的綽
號,如影隨形。就算他們真把當我朋友,我珍視他們亦如那段不再回頭的懵
懂歲月。

 想起有一次,參加一個十四人的聚會,彼此如大風吹遊戲圍成一圈,隔著
不遠不近的距離落座。此心靈成長團體由兩個團體多少相識的成員重組而成
,但我不自在地挨擠在陪同我前來的兩個夥伴中間,我們三個人都是第一次
參加。這讓我有種因緣際會時空錯置之感,私下默默揣摩一群人原本好端端
地在孤立生活世界的一隅,不會打到任何照面,卻在某一次的旅途中飛機失
事緊急降落,導致所有彼此或相偕結伴或不熟的倖存者,皆幸運漂流到一座
荒島,拾著撿來的枯枝椰葉,合力升起嗶剝作響的營火,在煙塵翻動的漫漫
長夜裡發聲取暖,一邊聆聽,一邊梳理各自或鮮明、或隱晦的龐雜思緒。

 當晚主題叫天使與魔鬼。形式則是每個人在紙上依序寫下:最害怕的三樣
人事物、魔鬼的三個特質、生命中誰是魔鬼、天使的三個特質、生命中誰是
天使,摺起,抽籤,再照紙中陌生的字跡所寫念出,接下來請作者向眾人分
享源由。有人發話時,我便專注沉默地望向這群不同背景年齡的陌生男同志
,觀察在場的人回溯凝視過往的樣態,以及大夥的反應及探問。

 當次主持人L與我右側一個身型壯碩臉面方正皮膚黝黑的聯絡人O。兩人
曾待過摩門教,現下則潛心向佛。L侃侃而談,在北部知名的佛教組織工作
,當初因一隻狗的帶領而學佛。接著便開始傾吐他生命早期,因陰柔特質而
遭受眾人「查某體、半郎娘」指指點點,種種委屈苦難盤據而成的心結。甚
至於他長大後開始打籃球,特意仿傚雄壯威武的男子氣概舉止,同夥伴競講
更加誇張低俗的黃色笑話爭取認同,以迴避過往的累累傷痕。

 那時我內心湧動,有種衝動,直想脫口問出。

 所以您現在有比較自在釋懷了嗎?

 但我終究沒問。

 對面的Z與P是一對幸福的中年伴侶。Z現是大專裡的財經講師,跟嚴重
焦慮症奮戰二十幾年,長期在藥物控制之下。台北人,母親是小學教師。Z
提到考試,激動陳詞、痛斥國中求學過程中,導師的高壓統治、殘酷懲罰、
標籤分化與人格羞辱對他造成的傷害,以及考試體制、智力測驗排名公佈的
不義而導致的心理陰影。

 P有一雙環伺眾人的銳利眼神,彷彿只要罩住你便無法動彈。不意卻厭惡
極了烤螃蟹蝦子等甲殼節肢動物的味道,那竟讓我有種「鷹的天敵竟是蛇」
的戲謔感。而眾人的答案裡,頻率最高的恐懼之物,除了高處、黑暗、蟑螂
、老鼠外,莫過於蛇與鬼,幾乎不分軒輊。但讓我比較驚訝的是死亡的不同
變貌,穿梭在眾人之間的言談、夢境與回憶之間,有幾個人提到棺材與墓地
,或是沉穩娓娓道來低迴不已,乃至離奇詭譎的敘事,讓我一陣駭異毛骨悚
然。

 但恐懼是什麼呢?跟寂寞虛空有關嗎?

 想起一次,曾經受不了,丟MSN給遠在越南流浪、學民族音樂的前男友
S。S並沒有責備我。S歸國後,有天,大學路黃幽幽的燈盞下,給了我一
個極薄極薄卻對生命來說很深重的吻。

 這比懼畏更重要。

 但我不知道S是否也懷疑過自己,暈眩傾斜或其他。

 S研究所女同學在宿舍上吊自殺。出殯時,S哭倒在她的棺木上。他說,
比我的梅尼爾氏症更嚴重,她的憂鬱與寫作之間的血緣更深。騎車載著我沿
著田邊小路明滅路燈兜風到天母某個上坡,突然說,她的骨灰就在這附近。
噯,還曾跑到前男友的公司大廳,抽出美工刀,就沿著血管割。真的是,太
誇張。我想,會有什麼比我曾經認為的更荒謬的事呢?我想,只要我不感受
,不回應,就不會被割傷。

 像在聽別人的事,但曾幾何時我變成別人的別人。

 都是陰溼的天氣害的。我想,有個藉口是好的,好過。

 在面對太平洋的堤防上,S點起兩支菸。

 一支孤獨地擱在酒瓶上,敬姊姊。

 敬所有的人默默背靠著背,浪沫旋游在腥濕的空氣之間,無以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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