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28 夜搭高鐵,夜觀高架橋下人間流星 |
我拿起手機,簡訊回了一字『受』。
我記憶穩固以後的日子,大舅一直是以開計程車維生,大舅還健康時,常在金鑾宮廟埕廣場邊的檳榔攤邊,或搭的小棚子邊,見他同運匠們黝黑羅漢一般,烈日下守著一頭又一頭向日葵黃的計程車,如守著一頭鼻息吞吐、拉不拉多般的忠實聖獸,一齊招攬生意,夏日無人,或各自歸家午睡,或待在棚子圍聚,檳榔攤冰箱兀自結凍,外省仔麵攤的銀光冷凍庫嗡嗡叫,檳榔攤小電視機畫面快速跳轉,沙沙發送著一個又一個速朽的節目和新聞。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去年有次大清晨之際,我要匆忙北上,母親請他開車載我到高鐵站,那樣的靜默時空,很少很短的對話,淡定的關心,車內瀰著車內該有的普遍氣息,我那時只是捏著我對生命的焦慮和未來的茫然、不確定感。一點一點地除去冗長的睡意,簡短地回應著他和我的一問一答。車內瀰漫著一種計程車普遍會有的氣息和氛圍,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特別的記憶。我那時有觀察後照鏡裡的他眼神嗎?那時的他,同父親一般也是受肝病折磨的身體,鬆垮皮肉,焦黃表面,已將屆壞毀,崩解,偶爾才出宅開車賺吃。那時,短髮蒼茫,短胖的背影穩穩地靠在座位上,伸出兩隻手臂,手心穩穩輪轉著熟悉的方向盤,順順地穿破這座他終生倚賴的漁村迷濛,沿著蜿蜒的二仁溪出海口,載著我往上游回溯,開上新建的台86線快速道路的高架橋。
那麼少的理解和對話,那也是一個沉默的男性,只是為什麼沉默呢?
父親為什麼也是沉默的。
向日葵車穩穩穿過無風的馬路,或許是有風的,只是因為我們相對移動。傍晚,妹妹說,像是一則消息吶。的確也是,「消」「息」,妹妹問說,這樣是壽終正寢吧?我想起那無數的計程車上不同雙手駕駛的運匠,一段旅程,皆逢著另外一段旅行,他們以速度的控制,活在人們目的和終點的間隙過程中,活在這城市和鄉村流佈的擴散棋盤上,運輸著那些陌生的故事予各種將到達的場景。卻只有大舅這台『計 程車』沒有鮮血刺目的跳錶一閃一爍,提醒著趕路人,人時將暗又將明。
那曾是夜,他到大湖這個偏僻的小車站,載我回家,我渾身沾滿高雄的油煙味,走下蟲鳴草腥、凹凹凸凸的頎長水泥月台,不遠處的龍發堂屋頂諸佛發著奇異的螢光,在柵欄另一邊,我穿過地下道,大舅的奶油車已在另一對邊的車站口前沸沸停妥,載我一程穿過夜幕攏照、漁船停泊卻又不住上下擺盪的興達港,繞過繁星夢一般閃爍垂掛的火力發電廠煙囪,切過海風一路無阻吹撫的濱海公路,萬傾魚塭水光已是深厚的泥壤,回家。那時大舅許是穿著夜市買的襯衫,而後照內視鏡有掛東西嗎?還是一絲不掛?沉默車子穩穩地駛在高架橋上,心手抓著轉輪,轉輪咬著車輪抓著柏油,夜所殘留的內陸薄霧號誌一般往身後不斷退去,把漁村遠遠地拋在後方,他讓我提著塞滿彩色人間衣物的行李在台南站半路下車,在薄霧中開著開著就穩穩順順地眨眼,一個轉彎一目睨,就含笑島退嚕裸身開上了朝暾霞光的高速鐵路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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