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跳跳攝影/冬二仁溪出海口落日)
媽媽。你知道。這刻我等了多久嗎?整整三年。
當你親口說出你尊重我不結婚不組家庭的選擇,雖然那也如往昔同樣是淚流滿面癱坐地上的情況下。媽媽,當你回去看外婆時,你說不會因為已經截肢坐輪椅的她晚景淒涼而感到悲傷,你說,你是恨,恨她為什麼把你生下來這個人世間,又足足吃了這麼多苦頭且受盡折磨、飽嚐痛苦。
你不能把你恨外婆的心情投射在我身上。
媽媽,你知道嗎?我從沒恨過妳,以後也不會恨妳。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也只是一個人默默承擔,不希望折磨到任何人。人要學著跟自己的過去和解不是嗎?都得尋找生命的出口。你不能選擇不要這個婚姻,不能捨棄這個家庭,不能不去愛。我又何嘗不是呢?我不能選擇割捨我的手足,與飽含淚水與歡笑的家族記憶。
我不能也不甘這些糾纏錯結的命運瞬間割斷,再不能彌補、不能釋懷。
當妳握緊我的手流著淚反覆地說:「媽媽尊重你不結婚不成家這條路。」
雖然你仍期盼我認罪悔改。
雖然你說你會不甘自己的兒子孤獨一生、病痛無人照料的老年。
掩面拭淚:「因為媽媽會捨不得啊。捨不得我自己的寶貝兒子啊。」
但媽媽,我心中有個結已經被釋放了,我感謝妳今日說出的話,雖然來得
太遲,也整整折磨這家人三年,所以我真的帶著滿滿的感激感謝著妳。我並
不是為了要製造更多的傷害與遺憾來到這世間的,我也沒怨嘆過社會的眼光
是怎樣看待同性戀的,在大時代浪潮的人群裡,很多事只能逆來順受。
是。我是這麼一個宿命的人,你也是。
認命。真的成為我們面對世界的態度嗎?
但不能對我造成過大傷害的東西,顯然會對你造成傷害,我曾忿忿然覺得
那是你觀念老舊,不能接受我,所以活該那些白流的眼淚。將心比心,人總
是認同自己比較寬裕,認同別人比較嚴苛。當妳啜泣著大家都違抗你時,是
帶著多少不甘心與期待啊!這些年來的疏離與冷漠,其實我也不願意,難道
沒有彌補的方法嗎?
我在這個家出生,渡過婚姻失和、傷害吵架,翻桌砸盤摜碟扯髮什麼沒見
過?卻仍被你們捧在掌心上細細呵護的童年。委屈嗎?你們夫妻倆用盡痛的
方式理解這個世界
妳總是要製造出一個「美滿合諧」的表象,那之下是多大的反差與缺口。
傷害與被傷害,爆發的情緒與歇斯底里竟成為我生命中的一種基型。被你們
夫妻倆細細呵護的我,易感的我,竟要成長茁壯成一個理性、堅強的男生,
假裝什麼傷害都沒發生過地長大,只信仰著幸福家庭、母慈子孝。
我曾經相信等待,像個小孩那樣等待,等待自己長大後,那傷害就都會自
己痊癒不見,遺憾也會自己復原。我曾經那樣在黑暗與孤單裡默默等待,像
個不解的小獸用眼光舔拭成人世界的傷口血水後,把一切都囫圇吞進靈魂裡
,投入無聲的水潭,等待自己被解救的那天,等待這家子每個人都不再壓抑
,真正說得出口「愛」的那天。
媽媽。我自小一直一直望著海等待。無望無助地等待。假裝從沒有看過妳
翻桌砸盤摜碟扯髮的畫面,假裝從沒看過你無助無望地窩在廚房一角,或者
站立於客廳的妳高高倒起酒瓶當頭與您的淚水一起淋下。
這怎麼能不使一個孩子的靈魂衰弱?卻要假裝沒事,側身於團體之中。
菜刀。割捨。昏暗的困惑。揚言要遺棄這個家的嗚咽。那時,遺棄這主題
就已深深烙印在我心底,隨時都要恐懼著一無所有、流離失所的可能。恐懼
著你隨時要遺棄我們,留下我們與連自己生命都照顧不好的父親。
我的童年對家的分裂想像,還有我容身的餘地嗎?
媽媽,我父,這樣痛苦折磨數十年如一日的婚姻,幻滅與重挫。讓我對於
生命,人,以及人與人之關係,如你所要求我的,要求過多。讓我過度渴望
純潔無瑕的人際關係,我也一直在等待,等待我成長茁壯的那天,可以在時
間的流沙裡逆反所有的傷害情節與家族敘事。
如果我藉童稚的聲音喊出:「不要這樣好嗎?」立即按下消去鍵。
那些哭鬧的極端手段的畫面是不是就無從開端。
存留著只有掛在我房間妳倆的結婚照,有限的幸福與笑容。
看妳以一個禮拜一次頻率,熱心地準備晚餐,期待一家人和樂在餐桌上吃
晚餐的美好情況,有時甚至顯得刻意,只是要讓大家同桌吃個晚餐,哪怕簡
陋侷促在店裡客人來來去去一角也好。只是,就連我所記得少數幾次一家五
口齊聚在餐桌,也是沉默無語的。往日美好似乎不可追回,也禁受不住反覆
憶起。
媽。我怎麼捨得妳難過哽咽呢。我怎麼捨得呢。
對不起。這個題材還是太大。每寫一個句子我就要拭淚一次,每寫一個段
落我就要伏桌控制自己的抽搐。
寫來鼻酸又背脊酸痛。
原來,活著並不如想像中容易,那樣易感憂鬱的我。
在你們細心呵護下,走過迷惘恍惚的青春,嚐盡愛慾背叛的摸索後。我變
成一個疲於應付日常大小瑣事,疏懶於自己不願意的人際與團體責任的人。
媽媽對不起。我並無能成為一個勇敢堅強的人,我並無能擁有人人欣羨的社
會地位與薪水,我並無能組成一個童話般的家庭,去重新展演幸福合諧的敘
事。雖然我仍相信愛情裡承諾的應許,也認為台灣的同志婚姻與反歧視修法
該在我們這一代的手上完成。
可是,媽媽,我只是一個什麼事都作不好,無能使你滿意的兒子。
我只是一直被動地在望著海等待,等待事情過去,淚水乾掉。
然後,我對這世界再不會有任何的怨懟。
媽媽。當我累積微薄的文化資本,有能力去自覺自剖與描述自己的經驗後
,我發現,生命原是無光的出口,滿是孤獨與痛苦。我在這座島上出生、成
長、求學、將要死亡。媽媽,妳在這座島上出生、成長、求學、結婚、生子
、將要死亡。我們能對生命、人與人的關係要求更多嗎?被人群與時間稀釋
的我們,我們無知無能脆弱,像個凡人那樣,隨時戒備著那外在於彼、內在
於此的傷害。這是妳想要的人生嗎?經過顛沛怨忿的前半生,妳近年來口中
那個反覆頌唸的「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究竟是怎生模樣呢?那裏有我的位置
嗎?你會拒絕我嗎?妳是以「家」為單位,還是以「人」呢?
而我。我從海邊一個破敗的漁村裡走出來,帶著傷痕面對這個世界與島嶼
的動亂。我無能改寫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擺脫過去。
我這一生,就在被動地等待奇遇與神蹟。
愛與被愛。我望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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