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這已經是從前的事了──白隱和尚把一個不正經的女郎所生的嬰兒,都抱起來說這是我的孩子。我的嬰兒也是受到神的拯救的。對於正在我的肚子裡傷心地思索著該像誰才好的胎兒,神說道:「可愛的孩子,你就像我,以神的姿態出生吧,因為你是人類的孩子。」
─川端康成〈神骨〉
喫茶店「青鷺」的女服務生弓子把生下來只活了一天半的「父不詳」嬰兒骨灰分贈給五個可能懷疑的對象,有常務董事、粵菜店老闆、醫學院學生、電影明星。簡單來說,這五個負心的男人如弓子信中所述,視周旋於眾男人之間的弓子為玩物,當真懷孕了卻沒有一人想負責,透過巨細靡遺
地窺探弓子先前的混亂關係,並譴責弓子,由此相互推諉責任。
可以想像其中的困窘與不堪。
相較之下,剛出生的嬰兒是沒有任何面目,沒有任何明顯的特徵,是一天
啟式的純潔無瑕生命狀態。所以對出生的生命給予保護與祝福,似乎責無旁
貸。但弓子的信中相當難過並煩惱孩子該像誰的問題,又猜測嬰兒認為得在
臉龐開始像什麼人之前離去,才選擇逝世的(夭折)。因為無論像哪個無情
薄倖的面容,往後都是不會得到幸福與認可的。
那弓子喃喃自語的悲傷又能被誰聽到呢?四個有名有姓、有頭銜角色的男
人收到骨灰幾乎是視若無睹毫不在乎,就像他們並置骨灰包的香煙紙盒、收
款、避孕用具的物件那般,都是要被無常掃除丟棄得乾乾淨淨的。他們無法
意識到,那是他們所譴責推諉的關係所共同誕生的悲劇─曾經是會哭叫、會
打呵欠的活生生的生命,如今只是一包枯萎謝落的骨灰,以神的姿態靜靜凝
視這些可厭的凡人。
那,究竟是誰被遺棄在塵芥堆中呢?
我不曉得若當真嬰兒存活下來,會不會像日本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無人
知曉的夏日清晨》裡,被為了追求幸福、把四個孩子(拖油瓶)遺棄在幾坪
大的房間裡的殘忍母親般,任其在社會網絡的陰暗角落自生自滅,發臭,腐
敗。他們都是始終不被承認、不被祝福的一群啊,在他們能解識「遺棄」與
「傷害」之前,在他們對於對於生命與世界有所要求而被拒之前,零餘者的
雪蕪荒原般的身世就已經不可逆反。
我要說,沒有人該被如此對待。便要想像,如果我是那孩子會怎想,會如
村上春樹〈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裡的主角善也所想的嗎:
我過去到底對這件事追求什麼呢?善也一面邁步一面自問。我是否想要
確認自己現在存在這裡的類似聯繫之類的東西?希望自己被編進新的劇
本中,被分派到一個更完整的新角色?不是,善也想。不是這樣。我所
一直追逐的,或許是像我自己所抱有的黑暗的尾巴之類的東西吧。我碰
巧看見了那個,於是追蹤下去,抓得緊緊的,並且最後在更深的黑暗中
放掉。我也許再也不會看到那個了。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奇幻小說中的哈利波特那樣傳奇幸運的,也有像《阿飛
正傳》裡頭尋母未果那樣的遺憾與空缺。川端那哀傷澹澈的美目在此短篇同
樣展露了造成時間風暴的聲響,雖然這只是個悶響的開端,嬰兒帶著所有的
秘密在時間裡結晶,然後迸裂得一蹋糊塗,鬼氣森森地側身於小小的紙包裡
。你知道嗎?那是企圖囓咬「父」們一生陰魂不散的愛的手勢,任時間流逝
,也要一番用心,以此沉默儀式証成基因的無效性與那些疲懶男子的無情無
義。
濃烈的存在感,弓子給逝去的孩子最後祝福,也讓她免於窒息得到救贖。
那讓我們決絕而挑釁地問,究竟誰才是被遺棄在塵芥堆中的謬種呢?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