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0日 星期五

【聽是誰在唱歌】(五十二)-麻雀打斷聆聽

(跳跳攝影/羅斯福路之木棉)



 清明節後一天,我把張愛玲《小團圓》整本讀完了,後幾章還是在客運上

就著午後的陽光,搖搖晃晃地看完,很深很深的哀傷。從家中帶來的胡蘭成

《今生今世》竟不想讀了,像是世景荒荒的前生,什麼都假假的。



 不好。呵。



 還是自個兒最近的事重要。



 不實習,就想方設法待在台北吧,當晚在多鬆cafe擠兌構想中的小說。



 辭別阿綱,兩人步下擠逼的樓梯,咿呀作響推開舊式理髮廳般的格子毛
 玻璃鋁門,外頭冷風灌入,步出小巷,左邊不遠處是喧嘩的鬧區,右邊
 是冷清清醜不拉嘰如廢石堆的台北承恩門,更遠處,台北車站四個大字
 浮凸在黝黑的天幕中閃閃發亮。異鄉人,台北客,兩人百感交集。紅樓
 露天座喝酒,瑪格麗特杯緣薄鹽,橙酒加琴酒。

                     (跳跳/構思中的情節)



 最近在找工作之餘,持續構思著這篇小說,小說由很多條主線組成,變得

相當複雜、散焦,蕪蕪雜雜蔓延成一萬七千字,當真是字在瘟疫蔓延時,自

己又想邊寫作、邊自覺,究竟其背後的意義是什麼,結構、形式都還沒穩定

對整,就這麼擺放在電腦裡頭。



 似曾相似的人物持續地走動在腦海裡,捷運上、咖啡店裡、工作時,有那

麼一瞬間,他們似乎在耳邊對我講話,活生生地在眼前舉手投足,跟我一起

活在這城市裡頭,每個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我和我朋友的影子。我想像

中的他們,因此我如小時候玩著樂高積木般,搬桌動椅,只是這次不只滿足

創造慾,還多了份深深的哀傷。像是戴洛維夫人,噢不是吳爾芙坐在沙發椅

上頭,歪著頭沉思默想,一個又一個框架,故事連環圖,我們的人生他人的

人生,不一樣的時間與場景如旋轉舞台般,兜轉、zoom in、zoom out,這是

場無法結束的華麗變裝秀嗎?後台之間有著幽幽邃深的隧道,彷彿有人在很

遠處的一個小亮點對著這端用盡氣力大吼大叫。



 而我在這端,很用力很用力地凝聽,打出一些支離破碎的逐字稿。



 很遠,但又很近,近是因為獨白的隧道也會伸縮。



 有時你以為站在月台上,要被駛來的故事撞著了。



 你掩住臉,卻變成對方,緩緩流下淚來,你不知道為的是誰,於是脫下最

後一件衣服,如快樂王子給出他的眼睛。



 沒寶也沒石。



 下午兼差,是份男同志月報編輯,得訪問以及寫稿,之前沒有類似的經驗

,有時腦中一片混亂凝滯,竟沒有辦法下筆。禮拜三晚奔波到台大總圖,才

知道老闆給錯訊息了,輾轉問YC,才知道要採訪的同志影展其實是在政大

綜院舉辦,立馬奔去。



 第一次到政大,門口不遠處的噴水池令我訝異,但很快地就愛上那一池童

話般的小巧水池。



 播放的片子是《我的軍中情人》,我看過,片子中白茫茫一片好乾淨的雪

地一出現,循著這條線索,座位上的我回憶如浪潮般湧起。應該是我大一時

看過吧,那時候跟魚果剛交往沒多久,也是春夏之交吧,兩人下課並食完炒

飯,到大遠百華納威秀看這部乍上映的片子。進場那時候,有頭熊走進來坐

在後頭,魚果還說,那是陳德安導演。



 這樣小又沒有什麼意義的對話與細節。



 鏡頭搖晃著。



 因此當主角兩個男生在雪地上打鬧翻滾情慾沸騰之時,並非兩種記憶景觀

疊置在一塊,我只是想著,在雪地上做愛不會很冷嗎。但兩個人那一身像是

睡袋的大衣,拉鍊一往下拉倒是可以裹在一塊。之前看過一些花邊新聞,南

極科學工作基地的保險套消耗量頗高,想必長日漫漫沒事可做就海豹般擠成

一塊乳酪倒是不錯。



 影展時遇到亨利(以前我稱他小畢),他現在是政大同志社團陸仁賈的社

長。跟他徒步去搭公車,搭到台電大樓,昏沉疲憊,夜間公車光線不足總給

人一種侷促茫目之感,台北街景從窗外流過,沒有可以著落的,一搭沒一搭

問著近況。亨利外觀沒什麼改變,倒是穿的衣物比較─ㄜ─像台北都會區的

同志學生,也變得比較沉穩少話。



 他實是幫了我不少忙。



 昨日到多鬆cafe給小綠的朋友政宏田野訪談,走在人潮壅擠的師大路,又

遇到亨利,突然漸漸覺得,台北其實也沒有這麼大、如此的陌生。政宏的題

目是關於男同志移居到台北之後,之前對於台北的想像與真正移居台北之後

實際的情況有無差異。這讓我反思很多的問題,梳理自己的記憶,原鄉、同

志認同、都會同志的符號交換等等……。同志認同究竟是個人認同,或者是

族群認同,或者這麼說好了,台北都會區主流同志認同,各種資本的堆疊積

累,那真的是欲求的結構與鐵律嗎?



 生活風格是可以有所選擇的,我始終這麼認為。



 讓我想起因這份同志月報,跟魚果邀稿,老闆開出題目《理想同志生活》

。魚果某天中午覆電狂譙,這不是擺明當箭靶,被酸人一向不落人後的阿姨

、貴婦們罵嗎!研究所有教授想開一門課「理想作家生活」,大抵第一堂是

,來各位同學,請拿起自備的美工刀,老師要教大家怎樣割才比較不會痛,

血流得多又一時死不了……。真的有理想的原型嗎?而真的每個人都透過不

斷地操演,付出許多代價與努力,變成一份族群的摹本、複本嗎?



 每天晨起我只在鏡中看到我自己,但有時我以為我看到別人。我想,變成

我想變成的樣子嗎?我想變成被凝視的對象嗎?我只知道我不想要有這樣的

焦慮。



 今日午間艷陽高照,古亭國小牆邊有一排風影微微的鳳凰木,走著走著,

不知不覺走到了雲和街跟師大路的交叉口,渾身是汗,就坐在涼亭上休憩,

周遭一片綠意,地上散著換季時的落葉,大風一吹滿地的黃黃褐褐掃過來又

掃過去,向我奔來之時我竟有種觀眾眾多的錯覺,心情無限悠然,幾乎要揚

起手勢,灑脫指揮。



 一小群麻雀不怕人,蹦蹦跳跳,一隻逐過一隻,像小磁鐵般吸來吸去,一

隻隻啄著地上的小落果,一會兒又靈巧地摔到細細的樹梢上,左右挪移,沒

注意瞧真以為是片枯葉。風又起,樹上的樹葉沙沙翻跌,地上的葉子這次遠

離我而去。一家三人,國高中生女兒牽著母親的手,父親則又隔著一步的距

離,城市中產階級小家庭,心底浮出這個字眼,三個人便在右側落座,只是

休息也沒擾嚷。一個風般來去的背包學生,左側坐下,抽出一本書靜靜展讀。



 我觀我自個兒的景。



 想起羅智成的詩〈麻雀打斷聆聽〉:



 一隻麻雀在對面的屋脊上
 來回地輕跳著
 漸漸地我發覺
 雨,是一場寂靜無聲的音樂會



 只見正午的雲和對街石桌上,古典玫瑰園前,樹叢曲徑間白蝶翩翩飛舞,

一個落拓的流浪漢拿著燒酒瓶對著塑膠杯倒著酒,桌上還有一包菸。周遭人

來人往。想起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以及漫遊者這個字詞所帶有的意義

,折疊、閃爍、給定,城市空間開展不一樣的景觀,想來不只是這樣的……。



 但我只是過客,真的是客嗎?我帶來了自己的記憶,但無從介入群眾。



 大暑將來,汗持續滲出,我還在移動,還在擺盪迎拒。



 我佇立在正午的泰順街邊,一座幾乎要融化的停車場邊,望著師大宿舍紅

漆大門噴著古蹟等字眼,其上一塊塊厚實的黑日式屋瓦櫛比鱗次,但因年久

失修使得屋脊並非平整而起起落落。



 耕莘文教院後往晶晶書庫的小路上,咦柏油路上糜爛的落果,定睛一看竟

是桑葚,我訝異地抬頭,一樹約一個半人高探出牆外,疏疏落落沒什麼葉片

,只有兩隻毛毛蟲在反折著陽光而顯得蒼白的樹枝間,一動也不動。



 一動也不動的漫遊者,只見時間還在蛹化。



 依稀有著盛夏的氛圍持續擴張。



 背景,仍是吱吱喳喳的聲音,在車陣之中,在水泥之間,這是正午。



 多麼想推開,我的思維,為了愉悅、愛以及尊嚴,我願意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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