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女座的母親打來問,何時回家,新家已經改建完成,要準備入厝。
這一個月之內,發生了許多事,房子因為改建的設計與進度問題,搞得我
媽心浮氣躁,如今終於塵埃落定,可以好好在新家享受她的晚年。我卻開始
不安起來,尤其中途回家一趟,整個家變成工地,被敲得面目全失坑坑疤疤
破損不堪,所有遮蓋起來的家具都積滿厚厚的一層灰。
自從兩年前的劇變後,我的夢境變得非常激烈濃艷,甚至那裏頭的物和情
緒可以被我覺知並記憶,其中有幾個,是以我家的房間作為背景的,前幾天
剛好做了一個夢,在此先稍微整理一下,因為現在不紀錄下來,以後就沒機
因為前此我媽打消買屋的念頭,用那筆錢讓「家屋」進行第三次改建,那
個我有記憶以來,便在其中成長,歷經悲歡離合,目睹婆媳爭執,走過父親
病死的空間都將失去其內牆壁面的色澤汙漬痕跡、外貌、空間配置,只留下
原來的結構,除了三樓我自己打造的書房不會變動外,一二樓以下百分之九
十的面積都敲光打掉重建,客廳覆上更漂亮的花崗岩,面北的主臥房嵌上純
白的氣密窗。位於階梯下,有小圓彩色馬賽克磚鑲嵌浴缸的老舊擠逼低矮浴
室則拆掉,浴室移到從防火巷隔出來的空間中,裝上嶄新的衛浴設備,用玻
璃拉門隔出乾濕分離的兩邊。
當我回家,一切都將不同,都將全面改觀。想起《曹七巧》中的一句話,
你若把這棟宅子給拆了,就是把我給拆了。那些曾經覆蓋我的原初現象,都
將消逝在故鄉西天的雲彩中。
沒有名字的大排水溝汙濁的泥水往南流去,從興達港口出海。
我還記得國小的時候,第一次改建時,那時是因應港東巷位處低窪的淹水
困擾,因為貫穿茄萣的大排水溝以東的住宅區,全都立基在興達港潟湖的海
埔新生地,東南面環水,是萬頃波濤翻跌的魚塭,夏天颱風一來,舊有的排
水系統便因淤積而滿漲出來,淹至一個成人的膝蓋以上,整條街道混融成水
域河道,黃濁的泥水漂著魚的死屍和塑膠垃圾桶,更枉論隔壁家的大伯父製
作魚翅過程,所排放遺留下的鯊魚碎肉和魚鱗,惡臭髒汙,讓人不得不踏進
那水中時,便一陣噁心。大水不勝其擾,因此整條巷南面的範厝趁那個時候
紛紛自救改建,把一樓區域灌水泥墊高。
我家也不例外,另外把厝尾只有一層又熱又悶常漏水的木造廚房,改建成
兩層的水泥建築,二樓也多出了一間有獨立衛浴和小陽台的兒童房,天花板
和四壁都漆成天藍色,地上鋪著淡粉紅色磁磚,裡面放上一具大大的黝黑鋼
琴,並裝上分離式冷氣。我們再也不需要一家五口,於炎熱的夏天夜晚,和
弟妹舖著草蓆,擠在有冷氣的主臥房中了。我在二樓厝後的兒童房,和我弟
渡過了我歡快的童年和整個青春懵懂的國中時代,在那裏用新的CD音響聽
第一次買的卡通CD光碟和電影原聲帶,〈鄉村小路〉、〈海潮之聲〉和淒
艷絕美的〈鐵達尼號〉,一列列科學叢書、大地雜誌、牛頓雜誌擺在書櫃上
好看,倒是各類租來的日本漫畫悄悄進駐,堆滿枕頭邊。我就是那時候第一
次讀到萬象版本的《哈比歷險記》和《魔戒》,並深深為之著迷。
國中時,被分發來茄萣教書,因是我爸同事女兒而暫居我家的家教老師回
調高雄市,妹妹挪到兒童房旁邊那間原來她住的四坪小臥室,那間房間跟二
樓中間的倉庫間一樣,仍維持著房子最初的面貌,老舊木板隔間,磨石子地
,雖兩邊分別有面對我們房間和樓梯的對外窗,但仍顯得晦暗,有時她和表
妹或同學兩個女孩便在那間房間嘁嘁窣窣講話。直到高中時房子第二次改建
,加蓋三樓當作倉庫,主臥房舖上日式地板,我與我弟和我爸媽前後兩個房
間對調,她仍睡在那間一無改變且沒冷氣的房間裡。一直要到現在讀了性/
別的書,才意識到縱使這樣的好處是隱私和獨立,但這樣的空間分配根本上
對我妹妹是不公平的。
縱使到大學以前,我和我弟都住同一間房,但房間裡大部分的物,似乎都
是我的東西,我的書、我的玩物,我的影子與我的分身,那我弟弟根本是住
在我霸道擺設、任意挪動、自由創造的世界裡頭。
我無意這樣,劃歸「我的」,只因我無法察覺我的權力位勢。
我是被捏成這樣的嗎?我的人格特質與空間的互動為何具有黏附獨佔性?
一樓中段的房間原本整間都舖上高出地面的木製臥板,小時候祖母或三叔
住我家時,就是睡這,那時也拆掉舖上粉紅色的瓷磚,放上兩個獨立書桌變
成我們三個小孩的書房、及浴室旁邊實用方便的衣物間。五六年級,家教老
師在家裡幫我和兩個同學上課時,便使用書桌上嵌的小小白板,在那上面劃
著分母與分子。
我還記得第一次房子改建的後期,整個客廳、穿廊到廚房的地板都乍舖上
鵝黃色的花崗岩磚,泥水未乾,那個上學的早晨,鐵門尚未啟開,一樓陰暗
朦朧,幾個人擠在樓梯口,小心翼翼如走平衡木般,步武在墊著磚塊通往門
口的晃蕩長木板上。從磨石子地到鵝黃花崗岩磚;從無敵鐵金剛、熊貓布偶
到滿地細碎複雜的樂高積木;從前方是大同拉門電視上蔣經國過世的黑白畫
面,到無線頻道吵雜的畫面聲音和MOD占滿42吋的液晶螢幕,地板曾經
是我的視野、基地與偶爾休憩的床,那是人為土地的另一種形式。
當童稚的我把耳朵貼著地板時,曾聽見什麼潮水起落的聲音嗎?沒有,從
來都沒有。
直到父親的屍體和棺木真停在客廳鵝黃色的花崗岩磚上,客廳真成了客廳
,原來每個在這裡度過的家人,都只是過客而已,沒有人會永遠在,沒有人
會永遠捏著《哈利波特》、金墉倪匡小說、《威尼斯之死》閑散躺在椅子上
,那個頭與腳方位,跟他活著時的方位相反,他的腳這次面對出口,不再面
對家中的走廊,不再,白色的布簾遮去客廳所有存在過的記憶。包括父親早
年吸菸時留在牆上的煙漬,還有他使用按摩器的椅座後方牆上他油性髮質長
期暈染的一片油漬,走廊入口上方九二一大地震時留下的裂隙,都將看不見
,被新的水泥填補,被新的漆粉刷覆上。曾經無聲疏離的父親,像影子一般
走動其上,搬桌動椅的鵝黃色花崗岩磚都將被敲光穿鑿。
我還記得國小五六年級的女導師,為了有一次我要參加寫生比賽,卻壓根
忘記要帶水彩用具(這種事好像常發生),脾氣本就不好的她發了大怒後,
心軟在二三節下課時騎車載我回家拿,初夏氣溫逐漸上升,廢棄的鹽田和魚
塭白晃晃一片,那個神秘的時刻,我緩緩打開黑色的大玻璃門,我爸我媽一
高雄市一台南市都去上班了,家中空無一人,我走進因坐南朝北平素便陰涼
清爽的客廳,直直朝客廳正對的純白色櫃子走去,我知道雄獅水彩和六十色
彩色筆都放在最底下左側的方格。
你家好漂亮噢!蔡老師說。
我轉頭,只見靜謐之境中,唯她白白的圓臉發著光彩,從兩扇玻璃門中間
探進頭來,笑臉盈盈由衷地讚嘆,張著大眼左右張望。那是我第一次因為有
人稱讚我家漂亮而感到高興。
但,那時,未婚的她對「家」的想像是什麼呢?
後來,才知道她自幼失怙,住在南市由哥哥獨自帶大。我國中後,她嫁給
一個在銀行上班、步態略有點跛的職員,調到高雄市的國小任教,同學會時
去過一次,在窄仄的公寓裡頭,聊些什麼也都忘了,很年輕時根本無法聊到
什麼,她的小孩也應該大了,或許在讀大學或許不,她也應該退休了……
而我對家的想像是什麼呢?
我爸想過他在公務員退休的前幾年的某個時刻,將以這樣的形式,腳不著
地,被抬著進來,被抬著出去嗎?二樓中段的房間,滿室陰暗且積滿灰塵,
在木質氣味的隔板上有著一排氣窗和一個面對樓梯的對內窗。尚未有三樓之
前,我童年的時光,那裡堆滿了雜物與不要的家具,父親在輔仁大學大傳系
期間,和朋友開設一間叫輔新的小書店,所遺留下的書籍,一冊冊整齊地放
在碎花膠皮鐵鋼架裡頭,日文版宮本武藏全集、各式舊書店可以看到的或現
代、或古典的中外典籍,像一整段遺忘在屋子角落的青春記憶。
直到大二,我進駐那間房間,清理出所有書籍,分門別類,直到除了日文
書外,我終於可以讀懂那些書,他的身影卻已經消失,沒有任何的存在感,
沒有任何的語言,只留下了那些他不同時間點眉批過的冊頁。
某日清晨,寧翻開我帶來台北的胡蘭成《山河歲月》,內頁同時有我和我
爸留下的字跡,他說,天啊你爸的鋼筆字好好看噢。他靜默了一下說,你字
的整齊度跟你爸的一樣,可是字跡卻沒有他的那種穩定性,我看了寧一眼。
他的話像書籤一樣插入我的腦頁。
我爸對家的想像是什麼?我不知道。
而如今那間家屋,要拆了,連同過去,只謄剩三樓是兩個時期的中介。
還記得大四時,我獨自搬遷進那間無人的房間中,某個影響我一輩子的時
刻點之後,我常在半夜做惡夢,一個人在那間房子中驚醒過來,渾身高燒滾
燙。那時候,我以為整個世界要將我遺棄了。
而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又回到那間房間裡,那間房間掛了父
母結婚時的照片,以及家族合照。我在那間房間,和一群人一起往一個滿身
都是冰粒覆蓋、躺的人身上不斷地再堆上冰冷的冰雪。那種手掌冰冷的觸感
,竟連夢中都那樣清晰。之後我一直想下樓,只是在樓梯口時我心中一直有
個感覺,就是樓上那間房間有人死掉了,被謀殺了。
我驚醒,窗外是台北城中靜好的晴天。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
寧問我發生什麼事了,跟上次一樣夢到被鬼抓走了嗎?
我說,沒有,夢到勾心鬥角之類的事吧,我沒事。
我沒事,我只是夢到有人在那個房間死掉,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那間房間和主臥房之間的櫥櫃,也都會在這次改建中被敲掉,變成超大間
有嶄新日式地板的主臥房。
房子,就連二十幾年前原初的面貌都不會在了。
母親於電話中幽幽說,想把父親的靈位從三樓移到客廳,這樣就可以天天
看見他。我這麼想著,家的客廳,終於也同那些長子的家庭,像伯父家客廳
擺著祖父祖母的靈位,或故鄉許多人家一進門一樣,便有神靈和清香、燭燈
擺在神龕神桌上。
而我的家屋,我的厝,將不再是我的離去,而是我一輩子的懷念與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