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4日 星期一

[影評] 《瓦力》

  家,人類的終極邊疆。


  我們是何其幸運,可以坐在椅子上安全指認出這部電影擬像;又何其不幸,跟飛船上只能透過螢幕以擬像認識所謂的「世界」的人類一樣無力。那裏頭有一種很不舒服的,跟養雞場一樣的感覺,就跟所謂的民族國家、科層體制類似,而後工業社會則是全球治理與跨國資本在最上層養著我們。而似乎,在科幻電影中,那個最上層的「指令」(informatics of domination)如果是冷冰冰的機器,就不令人那麼難以忍受,在個體的自由意志之下隨時可以推翻革「機」。但歷史上那麼多教訓,告訴我們所謂基因扭出的有機人形,其大腦迴圈也不見得盡善盡美,多的是無知愚蠢、血腥屠殺,而承平時代飽食終日的群眾也不見得就比動物園的決戰猩猩高明許多。但無須戰爭的年代,卻創造了條件,可以讓人們發展各種技術,並以之表達,去思考更深刻、更長遠的問題。


  「全球」的概念是在怎樣的物質環境、國家、條件下產生的呢?


  「宇宙,人類的終極邊疆。」熟知《Star trek》影集、裡頭的銀河飛龍與企業號的人,當然知道這是句熟爛至極的老話;但是電影瓦力裡頭「重返地球」的元素對很多科幻片來說,更是樂此不疲的故事結構,當然帶有那麼一點宗教神啟的意味──重返伊甸園或者 Moses出紅海。人(Human)總要重返地球的,或者說,人是離不開孕育他/她的地球(Earth)/子宮/母體的,在給出各種或平行、或未來想像的科幻片中,冒險/重返形成一種拉鋸戰。太空時代以來,台灣跨越世紀末的這幾個世代,源源不斷地吸收美國與日本的資訊,像是哆啦A夢(小叮噹)大長篇、宮崎駿動畫、好萊塢科幻電影與影集,人與生態、人與地球各種視角轉換與問題再再被提出來,在高度現代化都市化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擁擠不堪、匱乏物質的利用/再利用、有毒物質置於內或外等種種問題,讓人們不得不逼視人與生態環境的關係。


  以現象來看,地球變成角落、庇護所,最老梗的說法當然是方舟。在全球化縮小距離以致形成地球村的二十一世紀,再也沒有所謂的大魔境,全球的一舉一動所有現象都在監控之中,監控所謂的「風險」,彷彿監視器探照每個城市的街口,因此相對於廣闊無邊的宇宙,參考點地球反而變成像是「家」一樣微小的空間,被注視著,被想像著,在漫長的歲月裡,人類透過各種方法試圖改造它、掌控它。花了幾億年演化的生態系統,像是個要被逐漸掌控的飛船內溫室。在電影中,我們可以指認出,美式消費主義下,物質不經過循環,垃圾不斷被製造,最後讓整個「表面」顯得空間如此不足,堆滿巨大的垃圾,電影讓我們看到地球的「小」,就跟樂高積木一樣小。如果有人還記得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有一段落是關於城市與垃圾的,只是這次,城市(人的活動空間)與垃圾(有毒廢料)必須爭奪有限的空間,而城市混在垃圾中覆蓋了全球。


  非常諷刺,城市就是垃圾本身,在瓦力的勞動之下,一塊塊方整的垃圾組成城市摩天大樓的的本質與外觀。都市的擴張,同時也是垃圾的前緣。這是一個很新穎卻怵目驚心的視角。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卻被我們自己不斷不斷地陌生化/異化,只有再次的陌生化,我們才得以辨認出我們究竟做了什麼。而我們所熟悉不過的竟然是細緻動畫的各式人造物質的表面擬像,光澤與紋理,那些美式文化的符號與元素,究竟對人類來說,家是什麼呢?是在後工業時代仍持續擴張的城市空間嗎?返家十萬哩?不,比《星際大爭霸》(Battlestar Galactica)裡的人類和賽隆人(Cylons)曲折離奇的過程更簡單,不像日本科幻漫畫家星野之宣的《2001夜物語》那樣在索菲亞號上那般,又得歷經好幾代的生老病死。靠!跨年般倒數數秒,時代廣場水晶球噢不,是飛船就瞬間移動到了地球跟前,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也沒那麼快,我只能說那些傳送、轉生、曲速技術,就跟李白的詩或者漫畫七龍珠瞬間移動一樣要讓人扭斷頭,最好任意門/銀河鐵道/地下鐵那端不是熟悉的家門,而是世界的盡頭,什麼都沒有。


  存在的本質真是長久的等待嗎?那追尋毋寧是短暫的。


  而那一刻海角天涯的停止,放眼望去滿目荒涼,就真的要放聲大哭了。我喜歡這樣的我,追尋的我,我想起《千年女優》。在這樣荒涼的宇宙都會中,究竟人們追尋什麼呢?在那些眼花撩亂繁複精緻的符號外衣、聲色犬馬底下,在那些冷冰冰的管線電纜(科層組織主義指令)之下,我們身為一個人,跟機械組成的機器人或Haraway 所謂的cyborg有差別嗎?舞的意義是什麼?「牽手」這個行為的理解?觸覺、壓覺、體溫的數據,這些是什麼?何謂快樂?何謂有另一個人的幸福?蘇武牧羊兼苦守寒窯幾百年的瓦力,會感到孤獨寂寞,會懂得愛EVA,先不論可不可能,這期間當然有記憶的運作。聽過太多阿茲海默與失智症的故事,對很多家屬來說,以往連繫的斷裂是非常傷心的一件事。因為對大部分人來說,存在是以幾個人(親屬)之間的時間記憶和辨識所界定,另一個人肉身機體的毀滅,意謂著自己的一部分存在跟著灰飛煙滅。家,也就缺了一角,熟悉的世界變成他鄉;但愛可以逆轉一切,這真是永恆的解答不是嗎?實在太容易了,這個基礎沒錯,但值得更加深思。長久的等待就真的會有救贖嗎?會麻雀變鳳凰,小地痞流氓愛上表面光滑頂級機型,類似《鐵達尼號》般打破階級的故事樂此不疲,只是這次換成的機器人,人們卻樂得一看再看,並深受感動。


  瓦力那偷渡了小狗(寵物原型)亮晃晃星閃的神秘眼瞳中,對於陪伴與分享的渴望期待,苦澀酸疼的等待,其實還是哺乳類乃至人類的。而且其實回到「牽手」,觸覺其實是個頗關鍵的因素,如何透過擬像來傳達觸感記憶其實是件有趣的事,像是EVA戳塑膠小泡,對有這經驗的人當然會心一笑,否則兩隻機器手手掌緊扣,到底觸感怎樣誰也說不得準,你總不能期待兩隻手彼此撫觸就跟冬天時免治馬桶貼壓屁股一樣溫熱,並產生感激涕零的幸福吧,反倒是泥土顆粒、玩魔術方塊和戳那小泡的指頭感覺知覺記憶才記得深刻。如同史前時代生火,普羅米修斯盜火的神話,AI與人類對於光焰的著迷,這是象徵的,生物本能的,同時也是能源的,當機器人深深注視具毀滅姿態的爆裂熾烈火焰與掌中把玩的細小火苗時,別於金屬表面/複合質材冷冰的溫度,而激起記憶中關於熱度/熵瞬息輻射的梯度變化。


  回到環境,在這類的科幻故事中,高度文明和回歸原始/田野形成拉鋸,但原始真意謂著高風險與疫病,而高度控制的文明會更安全嗎?或者反而更會有大規模的危險而須時時刻刻居安思危呢?因此人類的重返或者可以看成踏上「處女地」新大陸,如此的霸道,什麼也不做,大自然或者《風之谷》裡的腐海就會自動濾清人類的罪過(毒素),事情真有那麼簡單嗎?當我們置身 Web 2.0的擬像(simulation)世界,被機器控制或者言過其實,但所有的知識生產、符號訊息交換與社交網絡都在這樣的介面上完成,我們可曾想過,讓我們可以如此的物質與技術結構是怎樣組成的?耗費多少能源?符合公平正義嗎?我們的未來的環境真的安全嗎?


  只知道坐在椅子上接受單向資訊和擬像的高級宅宅罐頭神豬,米其林輪胎人(這可不是身材歧視嗎?),變成一件非常諷刺的事情!而電影中飛船上的人連一株幼苗也沒見過,超稀罕,回到地球第一件事就在植苗,這當然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搞不好叫兩三隻龍貓跳一跳就會抽變出巨碩「世界樹」出來。當然植苗可以解釋成是象徵性的,反正是給小朋友看的動畫,不然一株不會張口呼喊「X你爹衝三小」的植物(這時哆啦A夢雲之王國又浮上來)被這樣折騰來、拋擲去,早就一命嗚呼了。要知道,瓦力(robot)如生產線、又如第三世界國家,可以高速奇蹟重造(modular construction),生命與文化記憶卻不見得強韌,尤其是更複雜、更高度進化的生物,人類至今也只能勉強控制到細胞層次而已,能換的器官更是有限。更何況,私密幽微的神經記憶誰也換不走,或者喚不回。那地球,我們的家,我們又何曾低身溫柔撫觸他/她的記憶?那等了億萬年的巨大生命體。


  至於機器人的性/別?噢這實在是很酷兒(queer)的戀愛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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