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5日 星期二

【想留佇的某刻】


(人傑攝影/台南運河)

 猶如青春期忍不住渾身焦躁騷動的小夥子,五個月大的灰色虎斑小貓仔甩
著一身油亮的皮,蚱蜢般細手細腳,不斷地沸跳上床頭來,好奇地舔舔我,
抓抓我,甚至沒頭沒腦張嘴咬我的手臂。嘿,這裡不是蠟炬燭台、奇哥磨牙
器!

 齒牙像細小的魚刺隨意扎在肌膚上,像蚊子,像抽血針筒第一個瞬間。

 青春一體,就只是歪頭歪腦蠢蠢莽動。

 彼此刺傷,擊打在彼此的痛處,以為可以承受,便能很快復原。

 想起蛛兒和張無忌手上的滲血齒痕,時日侵浸,愈是糾葛不明白。

 男人稍稍起身,兩手合抱翻身把牠抓下床,復位。男人說,牠叫Mido,字
源是風之谷裡頭在腐海裡頭發現的小獸。男人說,在流浪動物中心萬千無助
的眼神裡,第一眼碰撞就愛上牠。我再喵Mido一眼,尖耳四處綻毛,眼神中
盡是令人憐愛的無辜慧黠。可以在肩上輕靈,眼神如神話般交織匹連到失落
的大地。

 像男人對我,我在心底默默加註旁白,至少男人常這般對我說。

 我對他呢?如果不,需要愧疚嗎?

 我是毫無辦法的了,不是每條路都直通那扇門。

 就彼此陷入左右難行、行將隱沒、冗長老去的沉默,死寂讓瓷器般的思緒
裂開冰紋,像細小透明的魚刺密密地扎在心上與泥濘的喉嚨。

 再沒屜藏的故事。

 就在此時此刻,床邊置著一球盤捲的IQ燈,是我的,搬家時沒帶走就留
給他,省電燈泡仿日光頻率的清澈光線,決斷但輕鬆擺脫燈罩,無比溫柔地
鬆脫開來,源源不絕地流轉竄動,抵達房間的每一方寸表面,每一事物的邊
界皆清楚分明,每一方寸他的臉色正面我卻看不真切,他背光,側躺面對我
,那一張似熟悉似陌生的男子臉容,光絲狡猾地在他的耳際耳殼臉廓,鑲上
一層照眼輝煌的金邊,短促的髮絲尖梢則濛著光點,既寧靜又夢幻,彷彿那
已是公元一萬年之後的景況了,上輩子的古老契約和承諾,還能被無限緬懷
,被仔細器重。

 迢迢時光,被應許的未來,彷彿眸面直達晨曦未明的遼闊海面。

 夜闌人靜,神聖的剪影一如萬物歸零的時刻。

 我以為那該是攜手在紅毯步過的白天後,宿願以償的花燭闇夜才有的默契。

 無法思考的暈眩中,男人似乎還在喃喃自語些什麼。

 洞明的眼神在夢的彼岸綻放,展開融化的翅翼。
  
 絕對不清脆,而是每一寸都無限柔軟卻也鑿人的啟悟絮語。

 每次都像第一次,每一次都越發逼近感動與崩潰的邊緣。

 每一次我都模糊記不得他無比誠懇說過什麼,只又驚又喜收攬他入目。

 當愛情的劇情與對白,早已不是年少時期蹲在華麗櫥窗前,仰著抹著燦爛
光華的臉色,無限神往地憧憬機緣與邂逅的星球小男孩兒。夢中的鹿蹄早已
悄悄跡滅在湖區的石苔上,是否愛的追尋經不起生活的一再蹉跎,時移事往
,終要雙雙落魄滅頂在芸芸眾生、茫茫人海底。

 我曾經夢想過這樣的情景,像《美國天使》裡頭,兩個男人相倚靠著一盞
昏黃的床燈,拉疊著潔白的枕頭,覆蓋著純白的被單,彼此倚靠裸的奶油上
身胸肩,腳趿著腳,頭靠著頭,講講心事秘密,或對折契合某樁終歸於遺忘
的回憶往事,或者翻著小巧詩集或藍燈書屋小說,重複的幸福,照舊的親吻
,親額,關燈,人世洪荒風暴翻湧,就只是每夜緊緊擁抱,繭縮保護彼此,
墜入彼此慰撫的夢鄉中。或如《沉默之島》裡頭,背景下著無止無盡的細雨
,屋外屋內,彼此的呢喃與呻吟,無法知曉高燒的彼此已暗中抵達哪顆星球
下著斜雨、積雲在夜裡涕泣的洋面。

 那是人世最濃豔的盛夏閣樓,最穩重的八達地窖。

 那些都只揭著開朗的晴日,只允許。

 只能呼喚彼此,如果我們真能在時間的碼頭兩端呼喚彼此。

 命名彼此,捏出彼此的形狀。

 但此刻的我卻再無法投遞任何隻字片語。

 像那個老掉牙的小說情話,被關閉在不斷下墜的故障失事深海潛艇中,或
是被拋擲遺棄在海溝底的窄仄窒息貨櫃中,聲嘶力竭拼命拍打,大聲呼救,
卻始終無人應答,以為終生就要這麼無人理解地萎頓腐朽老死去。男人的話
語,每每讓我像從迷霧無光的深海底,聽見童年所記憶的第一聲懷念的輪船
霧笛奮力響起,絕決地遠遠傳來,不斷地迴聲,渲染,延展,凝縮又鼓盪,
鼓盪又濃縮,由遠至近奔流,勢如破竹大無畏地劈破人世風景的黑暗封閉。

 青梗峰五指山也要夷為平地。

 而如今粗重的鼻息那樣近,寒弱的我卻千頭萬緒、吞吐纖毫口氣。

 不意真正遇上值得心動的一刻時,所有的燈光氣氛景深都已安排妥當,我
卻在記憶的罅隙裡,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我不帶任何可以繫人撫人的
承諾而來,只見上方的鏡頭,良久良久,盯著畫面中一動也不動的我們,畫
面中微塵浮動,彼此面對面的兩個人被打出同一個方向的陰影,側躺折腳在
一張下錨的雙人床上,很近卻又很遠,卻不住在曲折委屈的話語和無奈打摺
的情緒裡頭,混成難以解釋的氣息壓在床上,緩緩下沉幾乎快要翻覆。

 男人的側臉鑲上金邊,闌珊陰影裡的視線熱烈。

 縱然時間對我顯得如貴金屬般如此稀少,也要牢牢記得這個畫面。

 當浪漫在我身上已顯得如此異質,這一切若前世的舊味,只能貪婪嗅吸,
以致內心充滿莫名的歡喜。

 獅子座的男人認真地伸出手緊緊地抓握著我的手我的掌心。

 像是帶著惋惜的引領。

 男人苦澀說,我原本以為,我們會白頭偕老。你知道嗎?分開後,我不再
能愛,談情說愛對我來說都成為煎熬,我不再相信(我該相信這麼煽情卻又
誠懇的對白嗎)。男人頓了一頓再幽幽說,你忘了我生日對不對,生日那天
我從早上醒來一直等,一直等到晚上十二點五十九分,手機都沒有響,也沒
有你的簡訊傳來。他沉穩的嗓音深埋著一絲壓抑過的心酸,卻仍舊不見修飾
,砂紙一樣狠狠地磨過我的淚腺,令我無比愧疚且淚珠險險奪出眼眶。除了
不捨他的等待外,我還是繼續保持著一貫的沉默,我狼狽得無可話說,我是
真忘了。

 他說,你總是在敷衍我。

 在這段關係裡,你到底付出了什麼?

 你是知道的。

 我只是在敷衍我自己,但我又何嘗不等待不盼望。我總是在無比真切的磨
難與幸福時刻感到巨大的孤寂,但那跟愛情無關。曾厲聲吵得那樣傷人,彼
此重重擊傷,以致我們再沒任何條件珍惜彼這樣的前提與框架。

 我幾乎要掩面不言不語。

 但在最深心底直想對男人說,愛神,難道此生我們只能是陌路之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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