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8日 星期五

【天上落下來的大鍵琴】


 早上晚起,沒趕上國道客運,心情份外不好,中午跟我娘齟齬。無法趕到
台北,下午使用視訊Skype開會三個小時,腦筋昏沉,開會時計有三個人丟
MSN打手機給我,分別是家寧、立石和魚果,三個人剛好都是交往過的男
朋友。魚果問我什麼慌忙寫會議記錄中忘了,五點多會議結束覆電時說是要
去聽音樂會,我趕緊爐子上邊熱著鳳梨苦瓜雞湯,切蔥並打了六個土雞蛋下
油鍋,邊一口答應雅音樓前七點不見不散,趕緊繼續準備晚餐,一頓飯吃得
狼吞虎嚥。

 寧傳了簡訊,說想我,復合好嗎?這下我混亂至手足無措也不知怎麼回他
,天氣又狂熱,渾身又濕又黏,中午跟我娘的事還在我腦中餘波盪漾、心情
千頭萬緒。
 
 倉促匆忙換衣出門,騎過南萣橋時,被惑人的暮色吸引特意放慢速度,天
色漸暗夕陽已逝,西北,殘留的濃郁霞光似積蓄的膠質汁液,詭譎油膩,一
層一層水平瀰漫在行星的地平線上,我孤零零地遠望左邊出海口的二仁溪橋
,似蝸居蓓蕾碗公中的蟲兒,訝然目觸灰白色的橋墩與橋身及其陰沉倒影,
凌空割過絢爛的遼闊波光,只見橋上路燈規矩列整,一盞一盞盞如海洋與島
嶼的疆界,蘊藏著一種令人記憶暈眩的體溫,在那守候,在那出航,在我一
次次離開家鄉、歸返家鄉時都不曾黯滅的光華,才知道自己脆弱與溫柔都有
所來自的私密風景。
 
 恍惚間騎過橋心,轉側右邊黝黑絨幕蒼穹下,舖著僅僅抵住我下巴的上游
,小溪入海前最後一個轉彎處,水門堤防外的溪左岸塭田邊,可以認出開基
祖乃至於爺爺奶奶安息的鄉村公墓,稍遠是車路墘糖廠邊橫跨三爺溪的橘色
鋼拱橋的貓背,收攬更遠,至大岡山稜線止的嘉南平原餘緒,此刻已是疲憊
的萬家燈火吃力綻放。

 天地飽滿,自己卻不斷凹陷。

 有時我會想,若時間能在此輕盈靜止就好了,便可以在莊嚴的此刻進行遺
忘工程。彷彿孤立潔白的路燈,墓碑香火般無語伸向自由的宇宙,而杳無痕
跡的我,只是命運偶然的餌食罷了。
 
 七點天色大暗,無風,我蹲坐在雅音樓前的台階上,捏著信封等魚果穿過
東門路交流道的車陣。典雅紅磚砌成的建築外牆外是椰子樹與麵包樹,我悄
悄地仰望乳色的天上,三朵反光的雲堆,在古都中心一動也不動,斗大的汗
珠一顆顆滲出,只有一顆微弱的星星和西移的上弦月,想及此刻的我若置身
無法歸返母土、深陷南洋叢林的小兵,一無所有,沒有目標、沒有未來、甚
至生命時時刻刻都受到埋伏在夜裡神出鬼沒的敵人威脅,擁有的就只是漠然
而遙遠的幻象,陰影立時就要吞噬陋巷中我孱弱的肉身與壞毀的精神。安靜
的片刻,衣香鬢影盛妝出席的游魚群黑壓壓一片不斷襲捲而過,人群中枯坐
的我像是落果異類,心情敏感得像易脆的蛋殼。
 
 魚果遲到了,前兩首便和他蹲在門邊枯等,樂音隱約從厚重的門後悠揚傳
出,令我憶起蹲在戲棚下的感覺。落座後,環顧全場客滿,座無虛席,原來
是假音男高音馬稚凱的暑期歸國巡迴演唱會,指揮是饅頭臉的呂景民,指揮
時的姿態神情舉手投足特別戲劇化,還以為是玉木宏。魚果似乎心情頗好,
短暫樂音人聲休止時,蹦蹦跳跳和我說這說那,望著台上說誰身材跟我一樣
,我聽出蹊翹瞥了他一眼。
 
 演出進行中,在豐饒華麗的配樂下,高潮迭出,仍是無法專注,不斷想起
工作、我娘及家寧的簡訊。倒讓我憶起不久前應胡延志熱情邀請,便拉著鄭
文琦一同到中山堂聽拉縴人男聲合唱團演唱,延志那時候還滿臉溢著興奮的
光彩,雀躍跟我說他們要到日本比賽的事。
 
 那次演出,我和文琦縮在中山堂的椅子上,手扶前頭的金屬欄,遠遠地目
視台上如水族箱裡遊夢幻優游的一切。由於生長環境和興趣的關係,我對聽
音樂根本是外行,也品味不出什麼微細的優劣。只見台上一排燕子黑衣人像
蝌蚪青蛙一樣,紛紛張開繡口,拋出他們或如陡直粗穩鋼繩、或如發光蜿蜒
蠶絲的聲線,共同編織成一張騰浮波動的蛛網,一座巴洛克式的彩繪教堂就
構築在人聲和音的虛空之中,我在半夢半醒之中,幾乎被某首繚繞拋繩溫柔
又慈悲的詩歌,將靈魂攜到一個振翅入雲遙遠的聖境。原來在被日常人世不
斷碾過,變成碎裂影子的我,還能在聲音的密雲中尋獲安詳的懷抱。
 
 那時仰著頭靜靜聆聽,像是生命中某一個清潔的早晨在被單上光敞鬆開四
肢,恍惚中聞見咖啡香與土司焦味,觸目所及的自己和萬物都格外柔軟、加
倍眷戀。我說這幾首好聽,文琦說是啊。之後對談中文琦突然說,這是封閉
的藝術形式。我說我聽不懂。像是魚果突然說,你不會覺得電子琴的聲音一
直從天花板落下來嗎?我說我不懂。魚果說,因為沒有大鍵琴,所以最後面
一個人彈電子琴偽裝成大鍵琴的聲音啊。我說噢,可是我還是不知道有什麼
差別呀,對整體的浮面印象只覺得華麗豐盛得像一萬根彩色羽毛織成的羽衣
就是了。
 
 此刻卻不斷地分心,只好閉上眼睛,試圖阻斷視覺、單獨收攬聲音,在黑
暗的窗口,有緜亙長空的物體拍打翱翔,但我無法揣測,無法投射光影,我
不知道我的聾,我的聾是分心,蒙住我迷惘的眼睛。
 
 任一切逃脫,不斷地過場分開,終於遲遲無法決定的終點。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