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遺忘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因DM截肢後的外婆窩在舊了的w.c.上,整個人縮變得好小好乾癟,再不
是我記憶中那個福泰的老婆婆了。從前的她會到光復市場逛街,然後到婦產
科二樓的廚房煮虱目魚細麵,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道午餐,縱使到現在為止,
我從沒有喜歡過挑魚刺的繁瑣,但那味道令人深深懷念。
現在的外婆眼神晦黯、聽覺遲鈍,迷惘岑寂地坐在川流的門邊,任時間流
去。她縮成她髮般灰灰白白的舊影子,原始的生物般,在微風裡、在夕陽裡
久久反應一下。只有人接近,就遲遲地仰起蝕黯深陷的臉龐,茫然地看著眼
前的那張善意的臉。
只有媽媽,時常買些古早人喜歡的點心回去,慢慢地餵外婆吃。
只是外婆連她的二女兒─我媽媽─也忘了,外婆一直以為是她的大女兒─
我大姨─買東西回來給她吃,且一匙一匙、一口一口細心地餵她吃。
她記不得她最常見到的、總是回去看她表示孝心的女兒。她記不得跟她在
台南彼此依存最久的女兒,那個總是私下幫助娘家困難的女兒。
我媽因為這樣感到不公平與冷冷的落寞。
外婆也遺忘了我弟,卻還惦記我和我妹,久久問一次我爸吃啥頭路。
我只想說,記憶,是俄羅斯輪盤不是嗎?神經生理上的遺忘是不可逆反的
,所有具有神經物質基礎的記憶與經驗,總要摔朽壞去。現在外婆的大腦只
是一缸漸漸空洞漏沙的容器,那些好的壞的軌跡都因細胞的退化而被磨平。
那個捕捉住往事世界的網,終於也鬆開一切,連那些計較與情緒都一併取消。
只是仍要在這紛紜世界奔忙的我媽,不斷不斷地以投幣的伎倆,殷切地給
外婆水分和扶持,期望溫暖慷慨的故事嘩啦落下,從胯下生出她這個故事的
母者,能再從記憶深處鑿開一次門牆,照見她姣好的名字,辨認她被歲月磨
蝕的線條,綴補她感情上的失落。
如果不被認得,不被記得,總是有些存在從此被取消了。
不可避免的忽視,終會緩緩流逝一切,像沙堡回到漲潮的海中不是嗎?其
實這一切非常公平。
只是意義的結對仍得敷布未完記憶的人,仍是那樣重要。
那些專心拾撿珍珠過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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