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羅智成《夢中書房》期末報告
(虎跳跳攝影/愛玩市集)
『在諸黑夜之間,她對於黎明的選擇創造了黎明。』(光之書/羅智成)
一˙前言:
2004年,那時候我才大一,被魚果(陳俊豪)拉進詩議會一年,每次活動也只是靜靜聽著邀請的來賓暢談對現代詩的看法,感受他或她們對於詩的熱情,那時的我對現代詩了解並不多,也並不讀詩。那時學校有一些演講,有一次邀請羅智成,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羅智成這名字,現場座無虛席,我記得主題是關於如何寫詩云云,詩人說過什麼我也都忘記了。印象最深刻的一個句子,是他提到詩人如何有機組合、創造意義。
詩人舉例說:「犀牛肚子上的三顆鈕扣。」
這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是一句外星語般的古怪魔咒,當時的他像是異端密教的上帝般說出這句話,但是沒給出任何意義。文字竟然可以如此排列組合,我被這樣的創造性迷惑了。那次,我帶了
黑色封面的散文《南方王朝備忘錄》回去。那是我第一次接觸羅智成的作品
,乾淨準確的文字、知感交融的美感經驗,思索、猶豫、徘徊,含蓄的筆法
……讓我著迷。但我仍未讀過詩人的詩,直到聽了羅智成在週末文學對談的
第二次演講朗誦他自己的詩,直到修了這堂課。
我抽出書架上塵封已久的《夢中書房》。
我書架上有許許多多這類一時興起買回,後來在日常瑣碎中便悄悄躡出記
憶邊界之外的書。當然,像《夢中書房》只是因為當初我看不懂、不得其門
而入,或者一兩則題材我並不關心或喜愛,便被束之高閣。只是,再次索讀
後,便不是這麼一回事了。我承認,隨著經驗增多,以及心境的轉換,有些
從前無從進入的字句,在反覆閱讀後,似乎會有新的發現。
二˙關於跨年的反省
《夢》的扉頁寫著:
為了銜接
夢與記憶
銜接
我們迅速被時間分解的過去和
這陌生未馴的
二十一世紀
夢中書房當然是詩作的斷代史,不過特別的地方便在於詩作完成發表的時
間從1993年至2002年(1988年的〈一意孤行的踊想者辭典〉例外),前後十
年,橫跨二十至二十一世紀,因此千禧年/跨年是裡頭一個重要的主題,收
錄在卷二裡頭,包括〈千禧大街〉(1999)、〈未來式〉(2001)等詩裡頭的時
空背景,還有跟那陣子的現實事件以及詩人的足跡比較有關係的作品。
比如說《鎮魂/鎮魂》(1999.9)這首詩,是哀悼921大地震,除了讓我
想起不久跨年前令我膽戰心驚的恆春百年大地震,也重新把我拉回上個世紀
。宋螢昇在其論文裡解釋〈未來式〉:
人類必然要重複的是死生的循環,所以即使新世紀已然到來也不會有
「全新的情節」,而且生命的消逝更有不復今人記憶的耗損,小至感
情大到存有在今生也僅止於「只有地球失去的六十億分之一……」
因此我讀到〈鎮魂〉裡「他們以重重機械徹夜在外頭切割巨廈/你徹夜被
騷擾,卻始終沒有醒來」、「生命總一次又一次叫我們面面相覷」,所有鏡
頭下的驚懼尖叫赫然又在恆春重演一次。「只有地球可以承擔的變動與損傷
」相對於脆弱的生命,我們只能像「整個島嶼還在收縮、抽痛、胡言亂語」
「傳遞、播報、哀悼、喧嘩與聚集/其力量宛如一個宗教的誕生」,詩人又
說:
但不盡然
那只是種種美好的想像
對一個規模七˙三強震的無謂抵抗
裡頭的技巧以字句的層疊反覆迴增為主,像是
規模七˙三的強震重新躺回斷層
整個島嶼在香煙裊繞的晨曦中
繼續喧嘩、哀悼與聚集
還有圖像
□□□、□□□、□□□、□□□、
□□□、□□□、□□□、□□□……
像是送進去的冰櫃、像是倒塌的大樓、像是磚瓦,那些空白的格子要填上
多少人的名姓呢?像那些我們忘不掉的災難經驗,雖要在時日的沖刷下沉入
意識深處,但那之前在媒體的鏡頭下還是會不住勾起這段記憶,隨著循環陣
痛的麻木漸漸減輕而要消失無蹤之前,詩人又問:「死亡已經治癒你們的傷
痛與恐懼了嗎?」下一句馬上轉換敘事的角色:
我們不然
我們正慌亂地用重機械把
坍塌的視線吊走
把沉重的記憶切開
切割成比較容易消化與忘記的小塊
蘇珊˙宋塔說:「然而在旁觀他人的痛苦之時,絕不能不加思索地把『我
們』這個主體視為理所當然。」因此,詩是不是反省、並進入他者苦痛記憶
方法之一呢?我想就這首詩來說,的確如此;但在紀錄之餘,羅智成在詩中
以「他們/你/我們/你們/整個島嶼」等多重敘事角色的轉換,讓讀者以
不同的視角(心理狀態)重新經驗這段集體記憶。
若比較嚴忠政〈把脈〉:
夜涼了,請讓我的影子批覆妳
在煙嵐籠罩的九二一病房
以及楊牧〈地震後八十一日在東勢〉:
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
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
相較下,比較像在摺疊壓縮災難現場景觀的〈鎮魂〉最後寫道:
我們在廢墟中喧嘩、哀悼與聚集
這一切只是為了治癒我們自己。
不單單只是影像或敘述,詩人藉著對話,深入那一瞬間的心靈裂隙,大膽
觸碰「腐臭、發脹」的傷口,讓讀者感同身受那一瞬間的恐懼。面對死生傷
痛的智慧多寡、洗滌情緒的儀式或許人人不同,但昇華與超越卻是唯一的目
的。這災難,對多數台灣人來說,絕對是上個世紀的里程碑之一。
回顧2000年,也許人們會記得政黨輪替、Y2K、921,記得許許
多多世紀末的華麗,卻不見得會去反省跨年的意義。2006至2007跨年,媒體
一樣爭相報導各地方政府如何大手筆,舉辦跨年晚會,一夜間盛放的煙火可
以燃燒掉以億計的新台幣。事後,那些在報紙角落反省呼籲的聲音似乎只是
曇花一現。〈千禧大街〉與〈未來式〉放在現在來看,一樣有普遍和永恆的
價值,就是對於時間意義的反省:
每條街道都應該擁有過都過不完的慶典、紀念日與狂歡節
在五光十色的日曆上
人們挑選著特殊的時辰來託寄、確定、宣示
他們的夢想、價值或
開始……
這首詩裡頭也同樣使用了真實與虛構交錯的技巧,像是「櫥窗內陳列著恐
龍胚胎、青銅面具、瓦特蒸氣機和/某部三十世紀文學作品的二十世紀雛型
」,這些個在場景裡頭詩人所謂文明舊貨市場的「每件破銅爛鐵」,每件有
著記憶的「物件」其實都凝止了過去的意義與記憶,但也同時延伸向未來,
它們不正是時光機器、時間膠囊嗎?但誰又知道,時間丕變、空間換軌後,
意義會怎樣的脫落呢?時間不斷地被延宕,但人們真的可以在創造出來的慶
典裡延宕宇宙創生般的歡樂嗎?跨年真是屬於所有人、所有市民的意義嗎?
在所有市民期待、關注下
全城的鐘錶陸續抵達了那一秒鐘
以各種客觀、儼然又陳舊的腔調
同時鐘樂大奏、燈火其明,伴隨著整齊劃一的心情以及
同時進行的下一秒……再下一秒……
人們對於跨年儀式的過度重視終會遭到報應,如果時鐘故障了呢?就像雲
林縣的晚會延遲了倒數般,群眾的失落與不滿,台中跨年晚會的過度擁擠與
暴力紛爭。跨年是文明的嗎?
儀式
儀式有時候對它所象徵的事物
傷害是多麼大啊
特別是它所象徵的事物
深藏著和象徵並不一樣的意圖
難道非得如此付出代價才能解除群體對於官方指定的「現在」的耽溺嗎?
像朱天文在小說《巫時》裡舉艾略特的〈四季〉:
現在時間與過去時間
兩者或許都存在於未來時間
而未來時間包含於過去時間
如果時間都永恆存在
所有時間都是不可彌補的
又舉愛因斯坦說:「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分野只是一種幻相,即使是頑
固的幻相。」人們對於團體給定的跨年意義難道毫不判斷?只是無條件地接
受了?那到底是時間不可彌補,還是意義不可或缺?如此盲從官方的套裝行
程相對地是要付出代價的,也就是被別人的故事與記憶所同化吞沒。
我並非自命清高地不屑那樣歡樂的氣氛,但我跟詩人一樣認為「每天都是
一種開始」、「它們全是贗品」,身為個人主義者或安那其當需要有自己獨
特的故事,以疏離的角度和集體區隔,而非一昧地媚俗。而跨年則是人們交
出自我的一部分,以接受陶醉於各家媒體鏡頭麥克風下人山人海的歡樂故事
,除了官方遂其粉飾太平的意圖之餘,個人也以此來與集體分享時間經驗,
治癒在這世界上身為個體的孤獨,說穿了,只是不甘寂寞。一年之初,一切
都是陌生未馴、一刀未剪,所以意義的魔咒都該被除魅開放。羅智成在詩行
裡說:
面對有史以來最大的散場
散場後的空虛
我聽見漸行漸遠的記憶
懦懦地說
「不要把我們的距離再乘上一個世紀
我們付不出這麼巨大的惋惜」
事情並不簡單明瞭,並非一場歡樂的慶典,就可以保證來年的幸福。許多
的缺憾、不幸一樣地在角落層出不窮發生,貧富差距、家暴、歧視、遠方的
戰爭,我們一樣得記取許多的教訓,在這個混濁的世界中尋找正確的方向與
充實的價值。
我想,積極主動、瞻前顧後,才是意義安頓的方法。
參考書目
夢中書房/羅智成
光之書/羅智成
一年之初(電影)/鄭有傑
淺談羅智成詩中之孤寂美感/李怡萩
評羅智成的夢中書房/唐捐著
羅智成詩研究/李泓泊著‧翁文嫺指導
巫時/朱天文
失去的樂土/楊牧
旁觀他人之痛苦/蘇珊˙宋塔
八十九年詩選/蕭蕭主編
出入人生─詩與現實的磨合:以簡政珍、羅智成、陳克華為中心/宋螢昇著‧簡政珍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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