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褲在左膝的位置破洞了。
因此今日和媽媽去逛街購物,選了條blue way牛仔褲,分外珍貴。
錶。時間。光年。我想起小時候被牽著手在台南逛街的經驗。
我們在紅牛屋旁巷弄裡買了兩杯古早味雙全紅茶。
吸管一插。我媽低呼,好澀。
我吸了一口也皺了皺眉,上禮拜的雙全紅茶還不是這樣,忽然對這家老店
品質的失誤慍怒了起來。
本該秋高氣爽的日子,台南卻開始下起了午後暴雨。
我媽在雨中開著車去新美街批發要零售的玩具,叫我等她。
留我在濕淋淋的普羅民遮城,雨中遊客人手撐傘,遊興不減在門口排隊。
我穿著冷冷的雨衣踽踽獨行走到祀典武廟的最後一進邊廳又之後。
觀音背後,門階之後,院子有一棵年逾百年的梅樹,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不
知名的植物蒼苔點染週遭。
許多沒擎傘的虔誠香客握著一把香,慌張奔忙在各廳織雨之間。
更大的暴雨尾隨而至,我坐在火德星君六合殿前的板凳,最後一批香客走
後,這裡便顯得空洞寂然。望著這一方小小的庭園,一棵蒼勁的古梅在左側
,紅色的介紹板子寫著「據傳為明寧靖王手植古梅」。巨大的梅樹約莫六十
度左右粗渾地斜倚向西側庭中空地,為了預防倒塌,另置著三根赭紅木柱子
支撐主幹,樹幹表面在水氣中呈現全然的黑色,和武廟的主色磚紅對比,更
是穩重了整個小庭園的構色。
而此時沒有南管等絲竹之聲演奏,只有雨點墜啊墜的,不連續的肅雝音節。
長久地抬頭仰望與凝心傾聽,而時間如贔屭趴伏便已凝止。
偶然一隻鳥兒拍打翼翅的聲音,並啾呼一聲,彷彿動靜,便躲藏到枝葉下。
那茂密的葉子總是在爭取每片天空的注意,屋瓦般櫛比鱗次,並撐起不可
思議的時空。槎芽或插入天際的挺然,或先低垂再比劃橫出,彷彿要和翹起
的飛簷或沉默的斗拱爭妍。
風來,梅樹的微細末端便搖啊搖,不是藤條那般婉約柔屈地搖,而是像鐵
線支拄內裡,整個枝枒都維持一定間距整片被搬動在灰色天空的背景裡,似
冰裂紋、似刀割切,難怪水墨畫喜歡梅樹這題材,那俐落的線條與色澤本身
就適於馭墨而行。
幾個紫電一閃,庭中紅光盈滿燒烙網膜,旋即旋逝並雷聲大作。
之後是儼然的靜,幾片瞿然的葉子被打落在地上,清脆的聲響讓人斷落心
中許多事物。但其實還是有雨的,像經文禱唸,若有似無地喧傳。
像鋼線上每一顆反折光華燦然晶瑩的水珠。
下一個瞬間,渾圓的形狀,便在風裡紛紛抖落,失色,消失,墜地無聲,
想必那些時空裡的精靈也是知道的,神明也是知道的,只是因為重力。
我知道只是重力,光,介質。
清暇如此,風聲撼醒那些一唱三嘆的夢。
掛在一棵梅樹上,但又不是臘月咸開的白色花朵,我是沒見過的。
是沒見過的。
也許雍容,也許寒徹骨,我是不知道的。
我只知道滿城的流火鳳凰木,而縞素的冰晶苞怎能掛在亞熱帶呢?當真千
古得未曾有之奇。這棵梅樹,就在這裡,彷彿從寒溫帶的地心伸出,長錯了
地方,就像這個傾斜的國家。充滿延宕、等待與追悔,在有限的選擇裡,按
照時序與基因開枝散葉,終究還是堅持的。
一種火中之冰的植物意志。
我枯坐這彈丸之地的雨中靜靜喝光義豐冬瓜茶,嚼著像啃紙張的波霸粒。
也許,我只是轉動的一角輪齒,一顆被切食的雨滴,破洞中的井中蛙。
而梅樹森森在牆裡翼然旋飛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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