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攝影/茄萣海邊籃球場。)
我反覆空洞地說,對自己有信心點,等下個生命的岔口再去擔心吧。
ㄌ熱切地提議想在下次讀書會討論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長天遼闊,海面粼粼耳語,上是牛奶般柔細的雲絲,下是那千千萬萬世紀不移的完美圓弧,奪目地在空氣裡融融抽顫邊緣,已快外切到海平線上,恢弘的時間在此刻紗網柔焦的捕捉下靜止不動,海天交界處遂滾上了一條迤邐的金環。就像沙灘上種花的天真動作,任浪漫、柔美的博大意象,被感官收攏,在我的心中緩緩滋長,而微涼的記憶點點滴滴聚匯,也能積水盈尺。
而他能穿透我嗎?不,無法旋開我的滿心塵埃的人,就請你們走出自我的
囚牢吧。那些早年的浪漫憧憬、青春期的副作用都是蒼涼的假象。
而這身軀殼只是沒有訊息、沒有符碼的難解奧秘。
它帶著另個世界的護照,永生相屬,貧病不移。
已是秋天了,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
才上個禮拜,和母親抽空至澄清湖的長庚王國巨塔城堡,探望即將換肝的
大伯父。因為家族糾紛、兄弟失和,我身為長子只好代替不想去探望他哥哥
的父親,搬著一箱沉重的安素,穿過長長的車道、新落成的奢華復健大樓門
廳,摸上粉紅色的肝膽科病房。我奶奶生了一個大女兒,三個兒子,三叔是
個只能比手劃腳的啞巴,但生活還算能自理,只是隨著老化的過程,正在以
非常緩慢的速度失能,腦中也失去對於『程序』、『規律』、『時序』的短
暫記憶,最近更常常三更半夜不睡覺,也暗中把我們逼他吃的鎮定劑和安眠
藥吐出來,因此每每在對邊的老家門口,大聲重複著無所謂的揮劃動作,並
呼號一整晚直到筋疲力盡,連鄰人都受不了,礙於多年鄰居也只好忍耐。而
大伯父住我家隔壁,因為經營魚翅買賣及加工製造的過程而致富,致富後當
然也有隨之而來的地方聲望。
奶奶身後,留下不多不少的積蓄與一棟舊厝,舊厝給最小的三叔住,最近
門面才大肆整修過。而積蓄則交到大伯父手上,大伯父把這筆錢的一部份,
為三叔投了巨額的保,受益人則全是他們家的人。
母親和父親對這件事非常不諒解,兩兄弟也撕破臉。
母親緣因人情義理,帶我在手術前三天去探望大伯父。私下叮囑我轉告勸
告父親,他哥哥在他因肝腫瘤開刀而神智意識不清時,至少也來看護過一晚
。不要忘了這份情,就算千百個不願意,礙於親戚顏面,為免落人無情口實
,也該有所表達。
大伯父瘦瘠黝黑,常咳嗽,但和酗酒、習慣欠佳的父親不同的是,他飲食
清淡正常,也不抽菸,想不到在這個關卡上,同樣因為肝而出問題。微微佝
僂著肩膀的大伯父,彷彿被逐漸失能的肝抽走全身的質量,張著和父親一樣
的大眼睛坐在床緣,抬頭紋很深很皺,像阿公晚年時的樣態。他和坐在病患
家屬摺疊沙發床上大伯母及母親,叨叨絮絮地說些並不怎麼正確精準的病患
經驗、扁平的醫療現況,就像病患彼此之間的耳語,一些小抱怨,一些對於
醫生如何聲名遠播、醫術精湛、不收紅包不走後門的醫德等等,浮光掠影且
無聊瑣碎令我直想走人。這些東拉西扯背後的目的,彷彿只是為了去除大手
術前的恐懼。
還另外細數猜測當牙醫的表哥和物治師的兄嫂,為什麼還不趕快生小孩。
若不是女方的問題,那會不會是男方精蟲不夠還是怎樣呢?那時我心底想,
人家生不生小孩是人家夫妻倆的事,或有大姑、姑丈操煩著急,你們三人三
張嘴在這邊瞎猜碎嘴一大堆。
我又想起,有時母親會在無他人跟我說些家族裡的事,表姊夫長年為糖尿
病所苦,近年身體每況愈下需要洗腎,表姊卻跟表姊夫鬧離婚,把孩子都帶
回大姑家中。母親緩緩細聲說,我覺得這樣不好,當初選擇時,大家都阻止
。但婚都結了,孩子也生了,卻在該有難同當時把好好一個家棄之不顧。
我不禁想,無法貫徹到最後的承諾和婚姻,那當初又何必承諾。
要捐肝的二堂姊靜靜地側跪著雙腿坐在床上,一句話也不吭,偶而應和拉
出笑容,但白皙稚氣的面容上、水汪汪的大眼睛中,盡是被什麼事物重重壓
著的不安與鬱結。她算是個伯父母手上的漂亮古典嬌貴千金,最早出嫁的她
,已是兩個尚在國小與幼稚園孩子的媽了。因為兩個堂哥都有B型肝炎,而
單身不婚族的大堂姐則因肝門靜脈、肝動脈、肝靜脈過於糾結複雜異於常人
,長庚團隊在五等親內、有第二候補的情況下便不願冒風險勉力一試,於是
最後捐肝的任務無可選擇地落在已出閣多年的二堂姐身上。因帶孩子而顯得
心力交瘁、比婚前更瘦弱的她,戴副大眼鏡,長髮紮成馬尾,聽到住院第一
天他小孩在醫院陪了她四個小時的段落,顯得寬慰許多。
忐忑的我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
我沉默地坐在病房裡離他們最遠的一張椅子上。
但其實我想問她,妳會怕嗎?給她一個擁抱或什麼。但這樣的動作在我們
這個家族裡似乎不多見,也就罷了。
許多的關係,緩緩地鬆脫,不牢靠地懸空在巨塔裡。
沒有信仰,沒有引力,沒有任何一雙低眉伸垂的手掌,用熱度印在心上。
病房裡有三張床,中間缺位,我們靠門與廁所,靠窗那張則拉上綠色的簾
幕,天光被毛玻璃篩過,柔和地從縫隙打在地上。只有一個女生與我看不見
的病床上的人喃喃說話打氣。他們三個人忽然壓低聲量,說隔壁那床病人好
可憐好悲慘,一出生就被母親拋棄,而父親又是殘障人士,家中經濟能力不
佳,連個看護都沒有,現在膽道閉鎖,只能無望地躺在床上等死,這些日子
沒有多少人來看他,只有社工進進出出。
切身的體會帶來的只是無能為力的廉價悲憫。
我回過神來留戀地望了望身後的虹。
我說,夕照落海後,失去光源,偶然的彩虹便要必然地消逝了。
我很想問阿德,彩虹象徵什麼?他會像照鏡子般,給我滿意的答案嗎?
阿德輕輕地試探問,你想跟我在一起嗎?
我輕輕捏著自己極難告人的悲傷,找了個藉口說,我無法承諾你什麼,這
事就先擱著,以後再說。是啊。我難過地思索,像一道清泉流過血水的源頭
,下流的水因而染成一片刺目的鮮紅。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我無法使自
己的人生完整踏實,當然也無法給出任何承諾,那最後都會變成傷害。我不
喜歡任何人的任何期待。我連自己的方向都未釐清,也無法用能力去擔負什
麼,此刻的我只有幫不上忙的悵然。
抬頭,中天的黑雲讓天幕壓得更低。低頭,一群影子在聚散、擁擠,笑鬧
的聲音益發渺遠空洞。一隻溼透的可愛紅貴賓,奔入一對情侶的懷中。
每個人胸前都屏擋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我很重要。』
徬徨地吶喊,綻放又枯萎,直到不能重生,終其一生都需索著別人誠懇地
旋開心鎖,走進無光的所在。但我無法承受生死的無常,與比我生命更短暫
的綑綁眼光。我的自由被我的躁動與自我保護,牢牢地鎖死在人世的各式各
樣誘惑裡。我不斷地在複雜的表象與看似博大的存有者之間尋覓,我身在福
中不知福。
人與人之間都背負著成長過程裡所長出的善意或惡意的殼。
跟我在一起,必須承受得起誠實不虛、蘭凋桂折的傷害。
我不說謊言,但我並不比海水更藍。我抵擋不了許多身物的慾望與價值的
誘惑,我無法考驗我的好壞與肩膀,我是不安穩且荒謬的靈魂,這忙碌的、
熱衷的、歡愉的、嬉笑的世界,已經跟我們倆的世界格格不入了,那些宿命
與孤獨感,已經完全地斷裂我的勇氣與信心。
我會後悔嗎?如果不對自己的宿命與身份悲憤,又能如何呢?愛只是人們
搞錯方向的信仰,一個憑空的字眼。命運如此相待,為何不能對這世界自私
點呢?每一段緣份真的都值得珍惜嗎?椎心的苦情,怎樣能完整呢?
你給不起。
我也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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