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5日 星期五
【暴雨午後】
剛讀完昨天從二手書店買來的郝譽翔〈洗〉。思緒有一個起頭,突然就想
到一本小說,便從書櫃某個堆著翻譯小說的位置裡抽了出來,藉著遺忘在內
的書籤幫助,打開斷想、斷念那一頁。經過三年,故事中人依舊各自擁著中
文的質感獨白著另外一個世界的獨白,像一座座海浪中湧起的島嶼,每一顆
渾圓晶亮的水珠都反折著永生之火的泡影。促銷書籤上蠅頭小字短短小詩:
「這幾年在路上,我大踏步流浪/常常我也只是一個人在受傷/一個人砍倒
一棵樹/一個人說謊/一個人承當」夾在我最喜歡的那段話裡,不列出的部
分是蘿達的獨白,中文譯本九十頁,故事中的情節恰好是夏天暑假的開端,
列車上鐵輪滾動各自旅程的開始。
那是一種狀態,抑或氣氛呢?
指尖紋理輕輕刮過鉛字燼餘,彷彿那裡除了潮濕,尚可以容納乾燥。
只是忽然想起,有些書、有些句子或情節,恰好在我生命最重要的彼時彼
刻,以一種偶然的共時置入,發生關鍵作用,那在往後將逐漸發酵,逐漸澱
積,隨著時日加深、加廣,成為某個瞬刻我歸返介入的神秘起點或奇異門閂
,那樣微不足道從起跑線必須奮力邁進到彼端的陳舊門閂;但遺忘也像灑下
的麵包屑般,在移動中總是會被森林中的蟲蟻鳥獸一一搬走,吞噬,最後似
乎再也抵達不了那個地方。人世的大雨抹去氣味,泯滅足跡,現實和那些形
式化的事物逐漸變得不可依恃仰仗,經驗失落了它當下的容器,全心全意的
聲音也無法在真空中如許清澈又如許魔魅地傳遞下去。
此時此地也失落了它的座標。
但有時,卻又在瑣碎無覺的雜什零件中轉身現形,突然貼得離我那樣近,
彷彿從鼻息吐出的餘溫正黏在我凝視的臉龐上,衝擊波,流彈,但我明白地
知道那覆蓋過一切的景像已經離我卻來越遠,但總是用不同的方式、穿戴不
同的衣物回到我的夢中。我只是,我只是忽然想起,父親神智還清醒著的最
後一晚,我躺在醫院難以翻身的小小摺疊床上,毫無所覺或壓抑著什麼,翻
閱著印刻文學生活誌裡的一篇小說,那也是一篇夾纏著時間重量下墜的小說
,那時候的我並無法察覺得更多,時間的重量其實已經在夾纏下墜了,記憶
也已經到了最終收攏的倒數時刻。那時,我和父親像兩具在急湍上並列平躺
衝激的身體,不覺那時我和他其實都在裂隙的不同座標上同時讀著流逝這一
本書,導致各自陷入各自的思緒和無法滲透清除的苦痛中,父子倆終在夜半
的凡常慣習沉默中迢遠地錯過今生最後一次短暫對話的靈魂照面。
而那是一種狀態、氣氛?
抑或,再也無法照自己方式踐實而反覆發作的懊悔徵候呢?
某種參與與介入不再成為可能。時間錯過了就是永遠錯過了,人只能跟自
己的記憶重逢。忘記誰跟我聊到父親,我帶著遺憾和失落說,噢我來不及認
識他。但為什麼,會是來不及認識他呢?而不是別的。我永遠不再能知道他
凝視我的眼光背後到底在想些什麼,那個世界,他對他的兒子有什麼期望和
想法,他從來沒有表達過,他也只是從現實中抽身,靜靜地躺在客廳椅子上
或店裡的床裡,冗長孤獨地翻閱他喜愛的書和小說,跟現實生活點滴保持距
離,惟用沉默支持著這一切。
然後就永遠鬆手了。
生者和死者已經交換完他們今生的語言,而今而後只有自己了。
這是他的選擇,而他終究也有他的人性弱點,也深受無常的衝激搖撼。只
是,只是想跟你說,人不能讓未竟的道別或輕諾,成為無法遏止的飢渴匱乏
。那終究是他們一時一刻的弱點,得已或不得已的選擇或宿命。分心作為一
種溫暖建議的脫逃工具,是為了讓你保持距離,在時間裡逐漸釋然。待到往
後,你才能安全地回去,而不身受傷害,而不受過往拉扯而每每負隅頑抗。
釋然,才能讓前進和歸返在記憶與日常的交會點上,溫暖相遇、欣然重逢。
都以為撥雲可以轉角見真愛,但撥雲與雲的本身或也是一種力量的根源。
才能從現實中掏洗出真實。
那麼,主動用自己的方式告別吧,請記得我們都站在你身旁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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