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2日 星期一

【昏鏽海岸漂漂河】

張貼者: 薛人傑 於 下午5:11 . 2005年7月30日星期六

 焚燒一座黃昏的燈塔,能阻止什麼?

  1

 故事要從貌似夏夜的春末開始。

 那時候,我剛認識一個叫做N的傢伙,他把成大光二舍某窗口搞的像辦燈
會一樣地燈燭熒煌、金碧輝煌。於是,那時剛一入夜,從眼角溜過也無法不
注意到,每個散步路過的旅者會短暫停留,每個騎腳踏車滑過身影的會嘎然
停歇,每個打完野球排球籃球羽球下課剛要回房的學生會駐足,微微抬頭,
在黑板樹疊疊掩掩的陰影裡四下尋找。然後『哇』一聲地瞠目結舌,遠遠地
印入眼簾再把焦距調準。

 那扇燦亮微笑的夢幻之窗。

 那扇窗說起來沒啥稀奇的,擺了一盞生活工廠販賣給兒童彎彎月亮形狀的
黃布燈,可愛燦亮像有色鉛筆塗出的繪本。又用聖誕樹燈串沿著窗臺往下流
洩在暗黃的磁磚壁面上,像星塵瀑布里頭興奮的魚鱗反光,又像侏儒礦脈精
靈噴泉一樣地閃閃爍爍,又像七彩糖果和金黃麵包屑灑滿沿路的意象,就怕
被成大校園裡頭最多的調皮鬆鼠都搬了去。但,這人是怎搞的這麼招搖?整
棟宿舍不是要與教科書奮鬥,不然就是正在進行著兵馬槍彈,要不然就在批
踢踢上當個匿名的鄉民進行唇槍舌戰。

 竟好興致像個寶石工匠去改造老舊不堪的男生宿舍?為平凡加註活喇喇的
樂園幻覺?

 那時我呆立在校園雲平大道旁小森林中的薑餅磚道上,當下確定恩草有一
種人來瘋又不可扼抑的童話美感,像從繪本裡頭脫掉一身狼皮,頂著一頭讓
人驚喜的小王子金髮突地鑽了出來,對你張牙舞爪地拉鬼臉耍猴戲。有時細
聲嗲氣來句名模『才不會忘記你呢』。或是,模仿某花枝亂顫名女主持,維
妙維俏一聲聲呢軟的『嗯哼-嗯哼-』。

 那樣趣味地『殺』啊!

 常逗得他身邊朋友如受笑彈掃射,笑到捧腹岔氣。

 那樣的我們。

 那樣當窗浪擲不加修飾的年少、美好醇厚的光陰,那我們無數次陪伴出遊
的景緻黑幕後,各自隱喻的感情傷害與悲傷是不是就會顯得渺小無害呢?

 像鳥巢與魚缸以友誼的霓虹打勾勾似地私密交心。

 只讓友誼穿透,療傷只是附加,雀躍驚喜即為目的。

 穿透夢幻之窗,青春就像流經窗框的漂漂河,不斷地支出歡樂與鬼吼、付
出熾白燈下無暝無日無盡地沙沙翻閱,圖表函數程式步態藥物治療;卻不知
窗外無拘無束彼此拚命潑著水、唱著歌的我們終要蜿蜒向何處?

 繼續往前困惑地漂流著,抑或已經靠岸?

 在那片永恆的昏鏽沙灘上。

  2

 靜得像河水的流動一般。

 在我高中聯考待南一中夜讀那些青燈黃卷的日子,時常要來回茄萣台南之
間,除了閃著警察、躲著教官偷偷騎機車外。多數時候,我是拖著一身疲累
的身影,垮著土黃卡其制服和一本本理好進度的書籍考卷,游出水族箱般冰
冷敞亮人人如睡偶的閱覽室(彷彿睡眼惺忪對著課本的低頭沉思只是被催眠
之下的偶然清醒),和同學攏著濃濃睡意沉重踏上一級一級的台階,漫無目
的噤聲地穿過連鎖磚、濕濡黯黯折光的草皮,經過牆邊幾棵榕樹枝幹錯纏蝕
光造影的根鬚底下,生怕驚動了什麼似地一直靜默前行的兩個小身影,待走
到勝利路校門口家裡黑紫小車旁,同學會打破沉默似地對搖下的車窗裡說聲
,伯父(或伯母)好。

 窩進車裡,總會望見近處突兀聳起的大遠百,不同於快晴白晝在操場見到
那般浮印著天光雲朵,那建物在夜裡明顯地凹進入城市乳白光害天際,一塊
黝黑暗沉的圓柱被棄置在那,出神時,便望著那發呆什麼都不想地讓腦筋休
息。

 在那拘謹的侷促空間。

 搖搖晃晃半夢半醒,那像每個經歷過以粗魯公車上下學之後練就出來的,
鉤著拉環、靠著鋼管、窩在劇烈搖晃的椅子上仍能瞇瞇入睡於一路顛簸的功
夫。夜間公車多數像裹在黑色凝膠裡頭的太空艙,艙裡唯一的人聲是地下賣
藥電台那嘁嘁窣窣,幾乎微弱到難以分辨,在遙遠的座位上頭就只成稀弱的
雜訊沒入一片沉悶轟隆隆的死寂之中。

 死寂,似乎有種可以把時間暫時喊停,把人抽離當下空間的特殊能力。

 而在我家那車內,三四個拘束的人(有時會加入我妹)倒像凍進仙草蜜裡
頭的殭屍,軀體是那樣的疲累,以至於什麼動態的時間都像被詛咒似地,以
上半身輕微的顫動(像顯微鏡下的顫藻)靜蟄在斜躺的位置上頭。

 像睡美人一樣。

 記得在我國中,和個有雙水汪汪大眼的青梅竹馬女生,坐了那時仍舊營運
的紅白台南客運暈了半小時到達西門站,大熱天裡又在寧靜起伏的古都府城
靜謐的騎樓陰影裡頭鑽來穿去,汗流浹背地徒步到大井頭旁的全美戲院。

 看一部叫做『玻璃之腦』的純愛電影。那是一個一輩子只能因親吻醒來三
天而後繼續陷入沉睡的睡美人童話。那樣濃縮而莫名奇妙人事糾葛的短暫三
天清醒啊。很奇怪地,就只記得結局,那已白髮蒼蒼的男主角(原本還是不
管颳風下雨皆去親吻沉睡女孩的小男孩一直到女孩醒來時的制服大男孩)照
常上下班地回到家中,照常地脫鞋,照常地十年如一日開始到最後地湊近看
望女孩,陡然發現穿著素色衣服同等蒼老陷入永恆沉睡的女孩,心跳脈搏不
知何時停止了。

 在那狹仄幾坪大黃色榻榻米上,像塊浮著在奇異空間的冷凍乳酪,縱深的
鏡頭裡頭,男主角緊抱著女孩臉龐痛哭的薄弱背影。

 孑然的抽搐,嗚咽,哽結。

 面對世界所有的表情都被喊停在那苦澀純粹的一刻,得以回望。回望無以
名之卻繼續融入的情緒,動筆也無法位移分毫的情節。在我們不乏物質衣食
無缺的懵懂年歲裡,初嘗因相處時光匱乏而彌足珍貴的細節。

 幾乎都忘了呢。

 任車內縈繞不去的日本演歌繼續流過,濡濕心事,沁入枯瘦慘白的我。

 那時我爸放的演歌,不外乎是美空雲雀、石川小百合、小林幸子、北島三
郎、森進一那些他從夜市攤販購買來的磁帶,憂傷的語氣娓娓訴說著我無緣
翻譯的異國情緒,那一年多來,川流般的哀傷震顫總在不注意之處兜動著溪
石與水草,改變著沿岸的地形地貌,復又潛進記憶的底層,在高中夏日我痴
迷以標記時間的樂團五月天那浪花波濤般嘈雜的鼓聲貝斯吉他底下,不斷地
堆積沉澱,夢的海岸線緩慢地在生命擴張,那是我按時要闖進了我爸夢境的
時刻嗎?搭錯車卻還鬥陣行的恍惚錯覺。

 昏繡海岸飄動其上的河,一種生命情節跨越鴻溝,相互隱喻,彼此填補的
伏流嗎?

 彼日今日同款的傷悲鬱卒,會因『不可理解的謎』期間的距離因而平靜不
相妨害干預嗎?親像買同張車票的旅客睡佇同款溫柔暝夢內底,在從青森出
發的夜行列車裡頭,離被大雪冰封的津輕海峽、白茫茫的龍飛岬還有多遠的
距離?

 流動的旅程,冰封的車廂。

 知道我爸是聽得懂的,也會在喜慶或旅遊時,酩酊之下推推阻阻地露個一
手。除此之外,他這些歌曲背後究竟凝止了怎樣的時光和畫面呢?那些因為
不斷地『過去』因而被擴張的往事潮岸,每個畫面都會因著一首歌的招喚而
顯出意義的重量嗎?

 黑膠七十八圈的往昔,至磁帶的重現,流動過怎樣漫漫的路程呢?

 有時我會覺得,在我這代群體寄身其中的共同事物,同上一代都處在劇烈
的改變,而必須保持著身段柔軟,以年輕的觸角接收變化多端的事物、流行
,與學會控制其符號的載體;那些因著獨特視角、世代年齡、求學成長環境
因而割裂出的種種差異,在類同的價值體繫上往往又因為太過平凡,而幾乎
令我困窘羞澀不敢稱之為獨特。

 個人生命底景裡處理的課題是不是都曾經類似呢?充滿生命中不可以預知
的,下一秒在雨中開車的父親載我,玻璃被記憶中的冷氣霧濕,窗外紛飛的
雨絲,一樣的演歌,有時間的絲線,一根根不住地繃斷。

 有力地侵入任何經驗的片段,那是一首歌,一句呼喊,一字招喚。

 在我硬碟內那一一分門別類各年代各族群各國度的MP3。每開啟一首熟
悉的歌便似開啟一道穿透時空的窗戶,橫亙在中間的牆面也變得晶瑩剔透,
隨著意念的傾斜與事件的撞擊併發劇烈的地震,一層層的框架也嘩地一聲隨
之瓦解。

 我彷彿可以站著看見那片永恆的昏鏽沙灘,父親悶不吭聲和我凝縮在巨大
火紅夕陽裡頭黯灰堤防上的微小背影,遙遠的長鏡頭,像他在黑暗緩慢開車
那樣例行照常的緘默表情,面上糝滿微醺的紅光。

 若我堅持像個麥田裡的捕手,那什麼供我捕捉呢?

 都知道時間的鱗片沒有頁碼,為何還要抵住遺忘?重新拼成一隻斑斕飛舞
的蝴蝶呢?證明自己存在?抒情?抑或,朋友笑稱我是濫情?

 不是只伸出一隻手、張掌就可以抵擋遺忘,可以撐住往事不致潰散。就算
用盡全身的氣力下賭注,企圖用我認為還可以的方法堵住漁村、街道和熟悉
的臉龐不致被龐雜的資訊土石流和心不在焉所毀壞,但令人喪志地,意義卻
如齒白輕滑沾著夕陽的星沙不斷穿過指縫散落在身後沙丘上。

 一轉身,終也與灰撲撲的沙子無異。

  3

 三叔總是灰撲撲的。

 去年夏夜,我懷著『輸人不輸陣』的虛榮心理,特地到生活工場血拼打造
生活情調的小傢俱時,繞過一堆紅紅綠綠人造絨鮮豔椅子,在銀灰金屬櫃子
上頭遇到了一模一樣的『月亮燈』。喜出望外地付錢拐回房間,興奮地拉線
插電,穩穩地擺在一盆深綠碎葉如流蘇瀑布的嬰兒淚旁邊,鋁窗外的白鐵架
上。

 『啪』一聲打開。

 一樣廉價的月光,從鵝黃的纖維縫隙汩汩流出。金黃的光伴隨著入夜涼風
,立即延著鋪滿黑夜的半透明宣紙擴散開來,鬆散,推遠,昏黃地霜結在室
內各物的表面上,圈圈層層的詭異纖維幾乎令我暈眩難當,以為在那盈亮的
光流瀉結繭的灑金領域,櫃子、音響、書籍連同我的肢體,都被遠遠近近的
光絲綑綁在那膠膜靜物般的固定距離裡頭。

 只用剪空的影子支拄住形體不致坍塌。

 面對吸飽金色光澤的夢境,像從日與夜交接的縫隙偷挖了一甜筒的光陰,
融淌成千條萬條的幻覺,交錯烤出膨脹感的鬆餅空間,可愛的書櫃都像蜂房
,讓我不可自拔地貪戀、著迷。

 燈流動的生息無止無休。

 一銀莖撐起的晏燈,焚燒彎月一般也往巷子裡錠光。萬籟人聲傳來,有時
間熟稔的線條,提醒我那些現實的交談還在進行。尋聲望去,固定在巷子裡
斜對面亭仔腳裡凳子籐椅上聊天乘涼的老婦、抱著孩子的白皙越南新娘,都
注意到這盞突然闖進老巷子的燦燈。頻頻交談,不時點頭,不時分心把視線
轉往這端。

 三叔在這時踅過。

 略捲起的西裝褲,條紋V領休閒衫,油膩著一張臉不遠不近的距離,對著
二樓的我比手劃腳。

 老是,我會習慣性地張嘴咬著『夜深』『睡覺』『去去』幾個像哄小孩的
詞,但其實只有自己聽的到。側頭,合掌擺在耳際,手指著對面的古厝,再
重複,以不慌不忙刻意的大動作示意他早點拉下鐵門,進厝裡睡覺。

 在那黯裡還能反光的碩大黑眼珠直視對峙下,他會傻氣羞赧地笑開臉來,
對比著因幫大伯曬魚翅而曝曬過多的乾黑早衰皮膚,露出一齒整齊的白牙,
像調錯速度對錯節拍,因而內裡鍋爐暴動齒輪狂轉到四下噴蒸氣的狀態,接
受我的指令後,一邊快速不協調地重複著我的動作,一邊ㄏㄚ\,ㄏㄚ\地
乾喊。

 那是除了以破碎的書寫外(幸運地在那貧乏的年代阿公阿嬤供他上過啟聰
學校),無法開口的我們所能據以快速溝通的方法了。

 尤其在他因為類似強迫症而不斷地出現開門關門,拉鐵門開鐵門,把扒淨
的空碗在流理檯裡機械般地拿起拿落,敲的鏗鏗鏘鏘鑼鼓喧天后。幾次下來
,我媽就半哄半騙半推半就連嚇帶罵,在計程車、新樓醫院門口、腦科醫生
診療室前,演將起一個盡責二嫂拉扯一個不斷吭吭哧哧著『齁齁-吼吼-』
一臉驚恐打死都不看醫生的啞巴小叔的荒謬劇。

 那之後,除了被診斷為『退化』外,他的生活一如往常。

 總很好奇。在阿公阿嬤先後死去之後的好多年至今,鰥居的他,獨自一人
孤單地守著父母留下的唯一古厝,按時,或後來都不按時隨意出現(要生意
忙時更是惹人嫌),伯父家吃中餐,我家吃晚餐。

 餘的時間,他到底在幹麻?

 在那樣無聲無歌的世界裡,濃濃睡意像條大蟲般隨時都可以襲來的冗長空
白裡,會不會所有的意義重量都擠壓往眼前的事物與當下的感官本身,未來
是直指向死亡喊停的命運;而過去,他是那樣會興奮熱情地拿著舊照片湊近
我,拿筆寫下簡單幾字的地名、人名、時間等,卻無有完整的述敘,斷裂,
阻絕,無法填補拼湊的薄弱往事,全都支離破碎斷肢殘骸,保存困難。

 我對那鏡頭無法介入、無有入口的無聲房間感到羞愧的悲傷。

 那些煞有介事不住點頭,隨著三叔天花亂墜舞弄肢體而適時裝出驚訝或一
臉理解神情猛點頭的我,其實在任何一堂兄姐妹間都相似地看見彼此,根本
就是敷衍。

 何去何從又怎會有意義呢?

 在那等於時間喊停僅容記億短暫旋身的隈隩古厝裡,從沒有人會羨慕他在
變動不居的世界裡擁有了永恆天真這樣珍貴的質素。

 從沒有。

 顧門埕的人啊,卻又菜刀命。

 在他眼中,那像水族箱般玻璃矸色後我家和伯父家又是怎樣的畫面呢?巡
迴游魚般日日夜夜上下學、上下班,直到這一整條長巷幾乎再也沒看過三三
兩兩黃帽制服小學生揹書包在七點多嘰嘰喳喳步行上學的現在。三叔仍舊會
騎著換過好幾台的腳踏車,放牛吃草地四處遊蕩,總偶然地在路上、神明生
日時的廟埕裡歌仔戲棚下、鬧熱陣表演後一夥人吃便當喝飲料的身影裡,發
現到他。古意憨厚地混入漁村的人群裡,以親族不清楚的模糊方式,與他人
笑鬧作勢的對戲溝通不知不覺地嵌進莊頭裡,自己過著愜意看似沒有煩惱沒
有欲求的生活。

 很多次,有的時候甚至是雨水傾盆狂風大作的颱風夜,我抓根傘鑽過放下
一半的鐵門,奔跑過光溶溶的路燈下,巷子裡放眼望去景糊物融、線條漫漶
,家家戶戶包括大伯早早便拉下鐵門暗燈睡覺去。

 我佇立在唯一一扇透著亮光的米黃木板紗門前,三叔半躺在處處綻線的長
籐椅上,慵懶的動作,低垂的眼皮不住打著瞌睡,忽地醒來一會馬上又哈欠
連連,靈感來似地對著室內電視機裡無聲的畫面張口閉口,作出驚訝蹙眉的
表情,連帶著瑣碎的比手劃腳,如置身無人之境地忘我對螢幕指指點點,也
不知他到底看不看的懂?知曉那些阿諛嘴砲的無趣辯論,操弄意圖與諉過的
愚民口水。那些只是動來晃去的無意義光影,和我曾經偶然瞥見的鄰國整軍
建武的新聞。

 外部世界的雜音喧騰根本到達不了內裡以產生價值性認同的破壞。

 在這具隨時會鬆掉髮條出神發呆,神經導電如鏽蝕的電路板那樣被光陰一
根一根繃斷,因而內裡時間秩序紊亂情節脫落的身軀前。

 生存的竟似沒有生存。

 我實在想譫語似地用卡夫卡那低微若有似無的聲音說道。

 『請您把這一切當作是夢吧。』

 把我們都當作是夢好嗎?

 只剩他一人孤兒般守著這棟祖父母留下的古厝,在修了好幾次的褐色SE
IKO骨董鐘下,周邊圍著他隔個幾年就自己油漆以抵抗被粉白鼓脹壁癌吞
噬的四壁。我突然感到在這屋內曾經有過一家子的成長溫馨時光,如今是怎
麼調,怎麼修,怎麼你追我跑強逼他吃藥。

 歪歪斜斜的。都不會,不會再恢復的。

 大姑到堂姐表姊出嫁十幾年的長度,大伯我爸也各自為家,這個居家鄰近
彼此卻人人疏離冷漠的家,因傷害忌妒金錢割裂開的距離彷若宿命。

 有心後代無能縫補,流言只能選擇避重就輕。

 長子繼承該分擔的廢話在我腦海裡都過度無機,因無法避而遠之的厭惡讓
我抗拒地感到濃濃的睡意,無能三言兩語就精準決斷三間房子之間幽微曲折
的人情義理。而那些殘酷的態度與怨嘆似乎從不曾在三叔這被保人的身上發
生,傷害的泉源是那樣無害無辜,讓我無從憤怒只能默默承擔。

 孤立門外的我相對脆弱,似乎一踏進門內只會更加冷寂無依。

 征仲良久,像個原本的窺視者,忽然撐著傘半打開門,走進浮盪的塵埃與
光影裡,三叔許是被門板冷冽空氣的震波迎面驚醒,瞠目看著一個人偶般的
少年內心無奈煩躁地,在微弱的日光燈下陪著影子重複打著『睡覺』的手勢。

 然後逕自望著古厝廳堂牆上那幅半人大的水鄉褐彩油畫,巡視牆角地板上
那些髒亂不堪雜項什物酒矸,極度地不搭調。

 讓我想起幼時夏日的午後,在陽光淡淡照進的古厝二樓遊戲。天翻地覆下
從三叔木頭櫃子裡翻箱倒篋出的飄浮紙張,有著健康奶油肌膚誘人長腿與呼
之慾出巨乳的金絲貓,搔首弄姿的身影。

 發黃紙質。粗劣印刷。滿是紙酵臭味的一張低彩度的灰濛濛圖片。

 像小時候曾經相信過的,一個兒時粗劣模糊的玩笑話。

 用手指過月亮的人,會月亮偷偷被用番仔刀割下耳朵。而三叔就是如此被
取走了收放聲音的能力。

 但也許,他才是真正居住在自己一勾暈出光來的耳朵裡頭,在唯一的暗裡
嚴守往事。旣是無邊無際白茫茫的遙遠國度,又是我出生的故鄉,又是現實
,又是虛構。那是我撥花穿霧、穿針引線直接指向我回憶裡頭,遠方不時轉
身的背影。

 向著光,我背影的輪廓在風雨裡被侵蝕殆盡。

 等待慌慌忙忙、拉上拉下白鐵門的身影。光消失了。或者終於拉下了,卻
又不斷不捨地掀開鐵門的郵孔蓋,一雙眼像靠在雙筒眼鏡般看著我走遠沒。

 那時我忽然有種反被打量窺視的感覺,就像三叔站在我家門外急欲溝通的
眼神。

 我再將雙手緩緩合十,輕輕地把頭倚靠其上,柔緩地描繪沉睡的模樣。

 直到關燈。

 直到一切存在都沒入鬆了口氣的黑暗裡頭。伸手不見五指。

  4

 整條路都被滂沱的大雨融溶成一幅我藏身其內的膠彩畫。在雷雨胞的下頭
,似乎萬物俱毀,萬念俱成灰。

 只一束清冷遠颺的車燈為我撥開滯人黏稠的雨夜。

 夜色濃稠。從成大回來的路上,我以極緩慢的速度,騎著摩托車受著風狂
雨啄。無情地啄在臉上,啄在我的唇上,模糊了眼鏡,霧濛了視線。延著脖
子和輕便雨衣之間的縫隙流了下來,滲進上衣,已然濕透了卻又更濕。惱人
的風不斷地從前下方鑽進,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鼓起,捲起薄透的雨衣,狼
狽為奸似地招呼暴雨再打濕我的褲子鞋子。讓我孤零零地在風裡打著哆嗦,
不時還會被路邊鳳凰木岔出的枝條葉子迎面火辣辣地掃上一掌。

 像要把靈魂整個打散似地,讓人火起一把無來由的憤怒。卻又不知對人生
氣,遂任由嗜人的煩躁一路啃著孤獨的心事。

 濕漉漉的道路像河道一般在甫出城市的那段直躺躺地往遠方延展,像生死
交界的冥河,我是擺渡的人,記憶錯錯疊疊,黝黑的河面卻把一切都映照其
上,一些生命裡的悲憤、不甘、負氣,無謂或有因的悵惘,無人訴說。終歸
兩字『憂鬱』的病灶,在這繁忙的社會秩序裡頭,又怎有時間細思呢?

 孤獨的雨會不會在風裡顫抖呢?也曾感到心要同身揪成一團、蜷成紙屑的
寂寞嗎?掌中無物卻想捏碎一切、掐爛所有的虛空或憤怒嗎?歲月是這樣的
豐盈,山川是這樣的有情,為何傾注在島嶼的洪荒裡頭,卻像拋擲出去的萬
串珍珠,殘忍地,瞬間一起繃斷,以最大的衝力撞入宿命的冥河。

 在那些螢光幕上我們無緣介入的哭泣臉龐。涉過滾濁土石流,與天爭命的
房舍和人民,一切都在同樣的一場雨裡發生。卻有更暴斂更驚心觸目的方式
去掠奪其上的事物,在麻痺與反複的畫面裡頭,在不住枯萎的心靈裡,整座
島嶼都一起失去什麼呢?一身濕淋同我一般打著寒顫的老伯,在鏡頭下與麥
克風前,什麼被失去了呢?記者不停地追問,與紫青無法吐出隻言片語的雙
唇,被沖走的還可以回頭可以復原可以重建嗎?

 我期望自己永遠不是會是粗暴與偷窺的人,擁有自己抒情的窗口,向外敞
開,讓燈河般的文字適切合宜地關心,關懷外頭的溫度與大氣的動靜。若鏡
頭是社會的明眸,麥克風就是傾聽的耳朵,而文字是人類思索的心靈,那最
具力量的鏡頭和麥克風可以帶著體貼善解人意的柔軟,上窮碧落下黃泉,認
真理解萬籟真誠的聲音嗎?而不是以侵入創造『應該是』的現實嗎?

 阿伯!咁會寒?咁需要一領衫?欲對佗位去?阮載恁!

 明朗爽快,讓我飛車載你。(姑且讓我們相信鏡頭後的良善吧!)

 載你,一起在島嶼的心事裡頭。我爸載著我,我媽載著我,我載著…。

 像河一樣動態地滾滾流經好幾個世代,一起平靜入海。

 不住地,不住地匯在往事裡頭,暴虐地衝激站立其中的身驅。以為自己還
是那個家裡曾睡過竹編搖籃的沉睡嬰兒。以為自己仍舊是母親延著這條路上
下班時,背後那個睡夢中死抓著她的稚兒。以為自己可以犁開情緒的旱田,
衝破人世的網羅。每一次因著顛躓醒來,小小的臉貼著母親溫軟的背,在我
右手邊,在我的眼眸中永遠會有黃昏雨後那斑斕幻變的西天雲彩為我守候,
為我編織浪漫的童話,為我攫抓綺靡的浪漫,為我擘畫生命裡最悠遠而又斷
然的情懷。

 我相信在每個的人心中,都有這麼一個彈丸般的核心,由所有生命中最動
人心悸的畫面和細節一層層裹成,只要有美好的聲音、畫面、或氣味穿透進
來,瞬間就會光彩流轉折光反光,凝得煉不開、稠得化不散的花苞霎時就會
綻開飽滿而準確的瓣萼,以最深刻最底限的真理包孕新的花季。包裹幾個發
自喉嚨的渾然和弦,一次又一次地反覆在經驗裡晾乾,只要換個念頭,彈指
便可以折下風雨的琴鍵。

 先於意念存在的,那是真實所蘊藏的美。

 樂園裡的漂漂河啊!濯我足,洗我耳,明我目。

 所以雨驟然轉小,沙沙的雜音仍似在空氣中不定地漂浮流浪。定神聚焦之
下,特別清晰,停下車來,看著毅然決然負氣下墜的一顆顆水珠,一顆水珠
便是一顆渾圓凝止的清澈面目,在匆忙奔流的水面墜擊出一朵朵的黑色芙蓉
,像時間的恆星炸了開來,什麼都被震波的干擾被往無限寬廣的空間更推了
開來。

 把我推往回家的路上,回我出生故鄉的路上。

 夜裡只見右方與這條路平行的濱海公路,一路延燒的路燈,燒著昏黃的美
夢照亮朦朧的車輛。在我這條路上,銀白色的路燈,像甩出的釣竿栓著滿身
銀色毛絨絨羽翼的精靈快速奔跑往遠方的消逝點。又像一隻隻鵠立的白色大
蟲子,上面剔開兩粒無辜的圓滾滾大眼,把所有的想像都導入未知的支線。
在淌著神秘金屬光澤的路上,每台未劃過的火柴盒般汽車延著斷續的分隔線
隔著固定的距離,科幻電影般地,像一台一台用車燈彼此銜接聯絡的衛星電
梯,在鋪著軌道如滑水道般極度傾斜的巨大腔室鋼骨裡頭快速來回。而我會
是通往月球的道路上那個身負著任務的思索著嗎?

 還是所有這些詩意般的精緻細節,只要按下一個叫做意義的紅色按鍵,夢
想的羽絨和現實的鋼架彼此穿透,讓一座螢亮的雨天從生命的繭裡裡破蛹而
出。

 緩緩地騎上南萣僑,半枚鏽紅奇異的窗月遠遠地被鑿開在天際。

  5

 趁著晚餐,天色暗下之前,騎機車走了趟海岸線。

 我的機車像漂流在不知名時空的船帆,擠入日夜交接的昏黃隙縫,穿過漁
村門前籐椅上幾具拄著柺杖的老者,似乎只剩一雙空洞大眼,凝視著對她來
說過於動態的我。

 過於動態的世界,卻仍嚴守真理的規律。

 最初而將直到永恆的村落畫面,那真的是要用徒步的那般緩慢的速度,稚
幼童年或者年老枯望般的凝止才可以細細領略的素描,屋舍或儼然或錯落,
人影或顛晃或靜止,都沒入那些窄仄彎曲的巷道磚牆。敞開的木門,黝黑油
滑仍被使用的門環孤伶掛著,斑駁剝落卻仍分秒抵抗著海風鹽鹼侵蝕的壁面
,壁癌往黑暗處蔓延而去,車燈像投入海溝最深處一束微弱的光,奮力撥出
有限的視野,卻只見混濁的灰塵滾動,神壇、方桌、木椅像剛被打撈出來沾
滿黏稠爛泥一般陰暗腐朽。

 我想那會是文明結局的某個場景,就像從未經歷過戰爭、避難與不斷遷徙
的我們,從媒體、從漫畫、從書本、從動畫、從電影,從來不缺對於戰爭或
者流離失所的想像。

 那是時間逃難與迷路其中的痕跡。

 但夢穿透現實,現實穿透夢,沒有什麼比這更沒有痕跡,更令人心折。

 灰敗的沙灘,滴落的雨絲,放逐自己的流刑地。那是雨季時的那片沙灘,
雨勾著雨,織成天與地之間無盡的溝通網絡,縱聲哭笑,揮霍著永恆,覆蓋
著偶然的我。

 那是橋上二仁溪入海的景象,雄壯寬闊氣勢磅礴,景深抗拒著扁平,人潮
洶湧車水馬龍的都市文明早已消失殆盡。黃濁的水流奔放開來,跟黃濁的海
浪撞在一塊,放眼放去,那片熟悉的藍色大海,早已是漠漠的黃,不住地翻
湧,像天崩了下來一樣,黝黑的巨木在對壘交界處像顆花椰菜輕易地翻來覆
去,視覺重量都被河與海扯去,我只能渺小地在風雨裡被鏡頭遙遠地吞噬成
一點。一度以為二仁溪滾滾濁水是要衝向天空,天上來天上去。

 去昏鏽的沙灘,漂流的河。

 像那無以計數的記憶裡的沙灘某個片段。我和N再度飛車來到那片海岸,
買隻芋冰,沿著海岸在沙灘上亡命感地漫步極遠,遠至這海岸線都在人生裡
被曲折。然後,他意態闌珊地坐在幾根竹子上頭,我坐在旁邊。曾經以為心
淺淺地,就足以裝下日夜交接的真與美;曾經以為,騷動鋒芒與夢想的急速
抽長都會永遠堅強。但一年後的N卻也淺嚐了愛怨背叛佐料的檸檬水,不復
我剛認識他時他那樣隨時突發奇想並與人分享的純質喜悅。

 從手語成果展沒日沒夜的準備,就在他的陪伴下傾聽那些苦澀酸甜的細節
,聽他被傷害吞噬,蕭索的神情,再從幾個片段裡頭再生。聽這個亞麻色頭
髮的少年的質問與挫敗。與每每我們各自探測生命的企圖,不理人不說話,
冗長無聲的冥想。

 雲絲鬆動的意像在天空四周圍散脫,聚合,一萬條羽毛一萬把刀鋒疑問地
擲往夕陽落海的地方。遠方的船停滯在記憶的海上,我早已不是那個過分躁
動惆悵的少年了。卻被N的心事與N即將離開臺南的選擇所挑動,勾起所有
莫名暈眩的情緒,原來過往不是被穿透,只是被遺忘在沙灘那樣近的地方。

 那樣細細碎碎的質感,腳踝撥來掩去那樣溫暖柔軟的觸感,天空藍紫與橘
紅黃的碰撞互滲,飛翔的聲音,黏膩汗水與海風腥鹹的氣味,像我們倆在舞
廳瘋狂肆恣舞動身軀不時縱聲尖叫相對燦笑的飽滿。

 永恆又回到偶然。終要默默地離開。我驕傲地縱筆橫越記憶,點亮往事的
燈,究竟能自覺多少?了悟多少?過去向現在永無止盡地穿透融匯,幾乎令
人高燒不退。

 那是。

 昏鏽的海岸,漂動的河,真理的凝止言傳著絕美的動態。

 2010/07/12 後記:

 平凡無奇的一天,從中午同影子與魚夢交換開始,跟我媽一齊去載襪子,
媽媽叨叨絮絮說你爸以前,洗個頭髮就惹生動命。炎炎夏日,車停在一排新
的範厝前又說(既然你不結婚),我們買那裡搬到市區內住好不好?(才不
會有左鄰右舍的一雙雙眼睛睜著看)可是住市區就沒有厝邊頭尾和朋友,媽
媽會比較孤單呢!我定定望著窗外,悠悠想我不是媽寶絕對不是,卻深深地
嘆氣。

 去削髮,像盛夏裡的等待,總是越短越好,才不黏也不膩,按摩,震動,
好色情的洗髮呢!這樣的力道,喜歡,卻總是說不出口。揣摩著心中暗戀的
他又喜歡怎樣的力道呢?

 洗完後還沒抓髮,便急如星火來電說,這兩年多來,巴金森氏症愈形嚴重
家族無人力照顧所以送到安養院的啞叔,因為病危要從永安的安養院被轉送
到空軍醫院。

 我急忙說,別抓了,趕緊走了出來。

 結果,我媽似乎也不怎麼緊張,剛大伯打來說呼吸窘迫要轉到新樓醫院。

 我們倆就跑去吃最不詩意、浸滿醬油的台南有名小吃友誠蝦仁肉圓,本來
我媽還想找清水廟內的水晶餃,暈頭轉向找不著的兩個人最後只好繞進荊桐
花巷,日頭赤焰焰,巷內卻還依舊人擠人,但噴出的水霧泡沫一般地消失,
太陽還是一樣火辣,像一層火光金箔高溫貼上去皮膚,汗冒出來立即蒸發,
還走不到盡頭孔廟牌坊,我媽就受不了大叫別走了別走了回去。買了魔手兩
杯茶,就趕緊躲回車內。

 心底卻想著,遠古的鯤鯓,在那神話的世界裡,也有彼此愛戀的鮫人,他
們也會在強光照耀下,變成泡沫前,在夜裡偷偷交換化成珍珠的眼淚嗎?

 我媽與我就近在新樓等,很快地大伯和大姑隨救護車來,這麼一趟就四千
塊好貴。護士喚說要填表時,換過肝的瘦弱大伯說眼睛不好,讓我媽填,我
媽從皮包裡慢吞吞地拿出一隻老花眼鏡,欸他們都已經漸漸地老了,我拿著
筆眼明手快地幫著填。

 又等了許久。

 家屬呢?

 急救室內,好久不見的啞叔總算插完管,睜著好大的眼睛認出我來,眼角
滾出淚來,我只能握著他的手指和手掌,三叔被綁縛約束的手指卻一直在我
的手上比劃,也不曉得寫些什麼(若是寫『回家』,我就無能為力了),或
他以為我是他死去多年的年輕二哥我爸呢?或許神智也還沒那麼不清吧。大
姑看了一眼說,在哭耶,從身後遞雪花般的衛生紙團給我,要我幫三叔拭去
淚水,唉,擦拭眼角淚水時,我卻想先拭去自己一時激動卻得往內壓抑的悲
傷。雖然,只是Pneumonia,之前跑Bedside也看多了,三叔氣色也還不錯
,也沒變瘦,只是變得好蒼白,安養中心待久了都這樣吧。然後轉到普通I
CU,瑣瑣碎碎事務折騰完回到家就晚上七點半了。

 我想起我媽在下午開車出門前又語重心長跟我說,還是有家庭有結婚比較
好啦,你看,像你三叔老了艱苦病痛,若無子兒孫小,你看就是送去安養院
的命運啊。你不用很有才情哪,我當媽媽的也希望兒子女兒過得安穩啊,這
樣當父母的目周闔上前才安心啊。

 想不到,類似的話幾個小時後,又在大伯的嘴上出現。

 唉,現實感傷催人老,年輕無憂時,可以花去一整個盛夏熱愛這個世界與
自己的想像力,只為了把自己裝老的靈魂保存在最完美的那刻。那時以為自
己需要愛,其實那時才不需要愛呢,因為只要眷戀萬物就足以滿足一切了。

 五年了,心底依舊渴望愛,但我知道有些純粹,是永遠不再回來。

 但願,昏鏽的海岸漂動的河,現實的凝止也言傳著絕美的動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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