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5日 星期六

【聽是誰在唱歌】(二十二)



攝影。文/虎跳跳 台十七線鯤鯓風光



   By Labour and intense studying (which I take to be my portion in this life) joined with the strong propensity of nature, I might perhaps leave something so written to aftertime, as they would not willingly let it die. 

     -Milton



 我支頤仰望,米黃的牆磚像攀爬碗豆藤般漫上都市的天,幾座樓於是便成一小小的居住社區,融在城市擁擠的中心,周邊是成大大學城、南一中、後甲國中、火車站、高聳入雲的遠東百貨和熱鬧的育樂街,便不禁羨慕起這幾棟大樓的住戶,生活機能極為方便。



   但這附近幾乎是老社區了,大學生高中生在空房間來來去去的,而原有的

  住戶住久了,有的便有了些自私固執的脾性,佔車位與計較環境細節之類的

  小事便時有所見。居民新舊交雜,除了學生外,新搬遷入的居民也該是各種

  組合都有,有穿西裝套裝看起來是一對而同進同出的年輕上班族,常讓我想

  起電影《台北二一》裡,辛苦工作存錢貸款之類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瑣碎細節

  和柴米油鹽的生活。



   還有看來是來此養老的老伯伯老婆婆,擁有二樓的長形陽台,上面放置吊

  掛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不時看見兩個人在那東碰觸西摩娑,以用不完的時

  間來修剪澆灌花草,彷彿照顧拉拔一家子的兒女長大後,那些蜥蜴綠、樹汁

  綠、亮綠、鮮綠的一團團小精靈更像他們的孫子,需要更小心的呵護與關懷。



   那是生的關注裡的一種面貌與步調。樓下人行道邊也種滿成排的花草,儼

  然是都市叢林裡,樹冠底下的花園王國。



   下午時分,上學與放學中間的鬆弛時刻,或有膚黑傭人推著輪椅上的老人

  出沒在街上,或有拄著柺杖的老人跟我一樣霸佔了一桌,自在隨意地坐著,

  久久才捏著麥管吸一口茶,然後不假思索地凝望著四週與來往的行人,等著

  恍惚的時間流失,等著漫長的生命緩步走過。若有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油頭

  垢面吸著菸,則通常眉頭深鎖,或盯著報紙,或悠悠地失焦分神著。不知道

  在煩惱婚姻家庭,還是事業老闆,或者只是在繁忙窒息的業務空隙裡爭取一

  個喘口氣的短暫時刻,卻還是走失了此行透透氣的目的。



   午後的陽光,散漫的亮敞巷道鋪滿種種生命的褶縫,膠結的思緒。玻璃窗

  扇折著惺忪的光,腳踏車游魚似忽地閃逝而過。朦朧的童年,精純的年少,

  或者銳利的叛逆,如同交叉的影線,一層層羽絞在笑鬧與哭泣的底景上,用

  過去的厚實筆觸來排遣疑惑紊亂的現在。人之於這喧鬧的世界便也顯得渺小

  ,顯得都不因為什麼,就沒有道理地偶然發生,然後任由成長幻滅的消耗蠟

  融凋零到現在。所以未來光滑的鏡面顯得冷冽卻又迷人,那些奔馳的幻覺靜

  謐地流轉,叫人期待,叫人盼望,卻又不可描摹無以名狀,因著身分因著認

  同而無從把握的人生啊!



   愛欲婚姻生命遺傳家庭讓人徬徨焦慮,大環境的不友善讓人無從雙雙委身

  其中,那流浪的意義作不了答、下不了註,幸福與陪伴終於顯得荒謬。



   『你要試著和我交往嗎?』



   因為風的緣故,知道了冬天,詮釋了孤獨,以為早已斲斷的記憶隨著光影

  的遞移,輾轉來到這家露天咖啡座,卻讓人產生一種放棄與解脫似的淡漠與

  冷酷。



   一個陌生人攏緊法蘭絨外套,把寂寞的陰影收進胸膛,把無所適從的兩掌

  放入丹寧布口袋。一個陌生人撳熄骨白的捲菸,黝黑的煙灰缸上只剩無語的

  灰燼,勉強倒映著往事的塵埃,還有再也等不及歲月與瞬間,而在輪廓裡漸

  漸遺忘的面容。一個小孩背著書包衝下機車,留下車上穿著白色薄汗衫的祖

  父,鮮豔的安全帽顯得突兀,孩子對著滿頭金髮微笑的老師喊著響亮的美語

  招呼。



   囝仔口中一個陌生的語言,會領著他到哪裡呢?



   『你不可以不知道......的世界嗎?』



   錯就錯在所有的樹都要雕塑成灰。我自個兒看我的書,自個兒剖白自己的

  創痕,自個兒刷洗褪色的青澀懵懂。



   因為風裡有歌的緣故,我被世襲的符號所包圍了。



   書裡沉酣不起的神情,對照著這裡佔滿座位的人們一張張呆滯陌生的臉,

  無聲地相互調勻相互點綴,我想是因為我不專心,才看幾篇就頻頻抬起頭觀

  察周邊的動靜。午後的心靈空曠,思考荒蕪,索性放下書,開始一搭沒一搭

  地翻著雜誌。鮮奶茶杯外的水珠延著透明的塑膠滑下,桌子的木紋忽然有了

  濕潤的質感,但卻無法讓人想像神遊一座森鬱奇幻的森林。



   像戴耳環、染頭髮一樣無從分享無從遺傳的獨特,同中求異,異中求同,

  卻老是希望能從迫近的偏執道德裡逃脫出來。



   咖啡館背景音樂跳到柯有倫的《Wake up》,從黑色音箱裡衝出,吼叫狂

  瀉,鼓點暴躁。被挑起的被膨脹的我的情緒,那是呼喊,那是招喚,縱使充

  滿著商業包裝與資本運作,那些MV歌裡或幻設或真實的故事,以偶遇的背

  景配樂不斷地填補空乏疲憊的精神。



   愛有理型嗎?



   我想起柯裕棻《恍惚的慢板》裡的一句話:『......散漫著,喧鬧著,也

  許等待一個人,也許等待一種感覺,或者只是等待自己,從年少的輕狂與恍

  惚中醒來。』



   等待究竟是美德,還是墮落呢?我認為是美德。



   莫名的惡意永遠不會是斷然拒絕,而是不誠實與不在乎。



   回過神來。已經走失到梁靜茹《可惜不是你》,溫柔的難過激亢裡娓娓歌

  著一些相互侵入、相互丟擲的疑問,無解的漣漪清醒而痛苦地外擴,而終於

  我們流注成一湖深邃無邊的風景。



   演久了就像了。



   摹仿愛,學習愛,真能在時間的單行道上尋得愛嗎?



   既然愛情裡自欺欺人為必要之惡,既然想望救贖無可避免,那誠實待人待

  己,真的可以領著我們超越苦悶與掙扎嗎?還是另一個被道德指責與側目掐

  迫壓碎的煉獄呢?我划不出這世界無能與無所不能的囚禁,我堵著眼耳鼻口

  再不聽別人的嗚咽與感傷,再不涉事再不橫議。厭惡自己幼稚的沉思與荒唐

  的痛苦,卻也戕害不了那份對於純真與感動上下求索的意圖。究竟是命運的

  慫恿?還是時間的捉弄呢?



   天色漸暗。



   抬頭。黃昏在夢裡被情人們睫毛眉毛編織的繩子捆染成一片片青嫩的花瓣

  ,幾朵歡暢即興的流雲,幾隻徜徉輕煙的鳥兒。輕煙傳來,有尋常食物的味

  道,有炒菜唰唰的聲音,有令我熱淚盈眶的尋常事物與動作。被愛情和命運

  拐走的新郎們啊,你們可也曾懷念嚮往這些不造作的日常嗎?



   目渺渺兮愁予。淌落在現在時刻裡碎裂的往日擁抱,有什麼溫度可堪惦記

  呢?有什麼能被乾涸的勺子再次舀起?



   我想回家。家......。  
 


   家是收藏愛的地方嗎?



   我以為,有一頭肚子咕嚕嚕的隱形饕餮,在深巷裡饑餓地張大嘴啃食我們

  夢中的麵包碎片,終於我發現,再回不去了,回去那往日熟稔而今恍如隔世

  的家。



   我想我是迷路了。



   從家裡攜出的愛的麵包一片也沒謄剩。偌大的巷子擠滿喧鬧的學生,勾肩

  搭背的男男女女,我在旁收拾著散文詩集和電療共筆。



   發動機車。



   從咖啡館出發,我想,我是在努力探詢,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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