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成宮寬貴)
〈舊愛〉,載於聯合副刊1985.06.16-18,收於南臺灣文學作家作品集10《倒影台南》。
〈舊愛〉的女主角叫做程典青,在她的生命中先後出現三個男人─易醒文、青梅竹馬楊照、生命走到盡頭時出現馮子剛。小說故事中就以典青、妹妹典藍和以上三個男人的敘事眼光,倒敘、插敘交錯出典青與這三個人之間的愛欲糾纏。
─典青入土那天他沒有回國,消息到後,在住處敬設果酒遙天聊寄。當天晚上獨飲至大醉,夢中不知身是客,醉中的軀體彷彿飄在半空,無所定、也在掙扎,抓不住任何。不知道流淚沒有。(馮子剛)
故事從馮子剛接到典青入土消息後,開始打開心內那扇滿溢著故事的窗。然後接著妹妹典藍的敘事觀點交代程家背景與成長歷程,有對人情疏離冷漠彷若在時間布幕之後、鬼氣森森的母親,有描寫甚少但卻最接近人間現實的父親。從一家子隨部隊來台,兩手徒負落戶台灣,至於典青混幫派認識幫裡老大,並在鄰里的流言流語中離家出走,和老大獨居在旅舍中,年輕男女乾柴烈火終是一發不可收拾,若一生快活當真可以如此縮影,我想誰都不願離開如此熱烈卻又平靜單純的兩情相悅。
這一生別無所求,誰都希望此刻時間無限延長或者暫停吧!
雖然現世不可能如牡丹亭般死去又活來,但故事中人個個視死如歸,典青
與紫微幫老大、楊照之間的糾葛當真是驚心動魄,如果這一切都是命算好的
,還是要讓讀者扼腕,為何要如此弄人。乾乾淨淨中規中矩的楊照與典青是
青梅竹馬,從小便認定非典青不娶。
─她在孩童時就跟楊照說明她不結婚。楊照向不予理會,她不嫁他,嫁誰
呢?因為離得近,他認定兩人的將來可以在掌握中,他知道世界上有女
孩起就認識典青,他不習慣成長後沒有這張面孔。
但人終得面對現實,環境與眼光的咄咄逼人終要拆散典青和老大。有個大
學校長的老大進了感化院,這時楊照再次出現了,老大能作的─買血,他一
樣能為典青獻祭,流言之後成真,楊照甚至陪典青去墮胎,最後死於群龍無
首而爭地盤的紫微幫徒眾手下,令人不勝唏噓。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的情愛至
此已無可挽回,缺憾如刀割錐刺,是怎也癒合不了。為了彌補楊照,典青日
復一日看書發呆,故事終於典青因絕症撒手人寰。
─馮子剛上機那天,典青送到醫院大門口,身上批了件綠薄大衣,明明屋
外已經春天。綠大衣裡面是醫院的藍睡袍,微笑的臉彷彿螢幕上劇終時
不可改變的定局,馮子剛意味消沉,應該不只為自身難過。典青握別時
似乎滿心是話,末了只一句:「你不用回來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們早點認識呢?他就那樣走出典青的生命嗎?抑或典青先離開
了他?典青和馮子剛,不該是很好的結局嗎?或者該怪一切開始?總之
恰如典青註腳──不用回來了。(馮子剛)
緣分安排一切,各人有各人地步,再多的纏綿叮嚀、悱惻話別都已多餘,
就讓一切沉默吧!所謂的「沉默的喧嘩」,寒氣幽深直逼最燙人的情愛,一
點也鴛鴦蝴蝶不起來,卻多了份封閉的單純。去國多年的馮子剛,專程回台
灣陪了這段,無怨無悔,也可謂癡情至極。如此癡男怨女所為何來?當真是
『死去活來』的情深意摯嗎?既然如此,讀者不免也要借馮子剛之口質疑易
醒文:「目睹至此,應該易醒文要懷疑既往當不當堅持吧!就算堅持,也沒
有多少日子好過。為什麼不堅持呢?」
走馬燈般不遠不近的速寫,至此讀者心裡已有個底,當真入土便一切塵埃
落定了嗎?卻更好奇,從迥異於典青個性的典藍來看,只知冰山一角、拼圖
一塊,若要探問世間情愛怨尤,外人的眼光終是霧裡看花,不足以全其貌。
馮子剛的背景模糊,卻是在病床邊陪典青最後一段時日的人,故事漸漸從典
藍切入馮子剛,又從馮子剛的記憶轉到楊照和典青那段,最後一段倒讓讀者
如我驚訝,原來典青纏綿病褟仍念念不忘的楊照和易醒文。
易醒文原來就是老大。
接著以易醒文之口帶領讀者跨越漂流的時空。這裡呈現了一個父權強勢主
導,而輿論搖旗吶喊拆散兩人的局面,易醒文一樣被父親放逐到遙遠的海外
不准回國,連婚姻都不能由己作主。果真有險阻弄人的愛最甜美?不免讓人
期待兩人能突破重重難關,到達理想中的未來。結果呢?第一次兩人皆年輕
,手無安排未來的籌碼。但第二次,一樣的阻力,讀者都看得明白,終究無
法如意。
既然易醒文認為這一輩子是拿命來換典青的,放是不放呢?缺憾終是缺憾
,第二次的遺憾真能彌補當時的無奈嗎?誰欠誰千絲萬縷是怎樣都理不清的
,怎樣償還呢?時間仁慈,時間殘忍,而外人的眼光更是磨刀霍霍,讓人看
出保守的父權與倫理道德對成年人一樣有強大的約束力,而這一切當真會是
意外嗎?
怎樣的情愛讓人害怕看未來呢?這樣的處境。站在典青的角度想,能體會
出什麼呢?
─她知道楊照真的在乎,她能做的,除了學校就是回家。無論如何,她不
願意再看到楊照的眼淚。當她以為已經適應了既有的生活,身體的記憶
卻有了反應。半夜躺在床上,沒有出一滴汗,卻覺得渾身濕濕的,有東
西在體內流動,而且輕盈酥軟飄然欲飛。她很想老大。她去跟楊照形容
,楊照一句不說,光抱緊她。這次,她沒有動手打他,楊照也沒有親她
。她想到她第一次去住的旅館,和房間。楊照抱她的感覺完全有別於老
大。老大有熱情、肆無忌憚,彷彿抱住任何人都如此;楊照雖則重重抱
住,沒有要求,是一種感情的程度,單獨對她如此。楊照真不再對她有
所求?典青覺得她身體裡流動的暗潮頃刻之間僵停住了。(典青)
唉。時間殘忍,時間仁慈,記憶怎能倒置呢?情如風中落瓣,起落自始不
能照期望,有心人也要感慨萬分。局外人當真無心?還是各有盤算?這一段
要離開放下或堅持把握呢?情慾自主也好,身體自主也好,婚姻自主也好,
舊愛綿綿情為貴,關鍵時總是典青決定一切,如了誰的意?自己還是別人?
難道情愛真是相互欠了一些什麼,責任還是宿命?戲裡戲外,時時內心掙扎
的馮子剛陪了典青這最後一段,看來似乎完滿了結局,卻是各人有各人的獨
白與滋味。
寒冬的情愛實在太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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