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去幹麻?浴室?怎去那麼久?」
「沒有幹麻哇。就看見天花板好多東西飄來飄去好漂亮,就坐著欣賞。」
浴室是紙做的空殼。
浴室以水的聲紋沖洗靈魂,至於肉體的荒涼。
他跌落這金屬洞穴般的浴室,只有一扇高窗,一扇看不到走廊的門。
他孤獨地蜷曲在角落,午後,週遭的鏡子、磁磚、洗臉台在耀眼陽光的垂灑照射下,螢火蟲般氧化散發著濛濛的光,透明的空氣逆著重力緩緩上升。他靜靜地抬頭仰望,許多的怪誕蜃影在天花板上組成深邃的穹蒼,像七彩鑲嵌的玻璃,又似馬戲團的巨大帳篷,日月星辰在其上撞擊、游離、暈散。他喃喃道:「天堂也不過如此遼闊。」不安浮動的粒子在水聲裡頭蒸發,像膨脹的宇宙遠離著光誕生的中心,鏤刻的紋理在白色的瓷磚上頭蜿蜒,草葉藤蔓般繁複的浮水印像奔放的生命一般狠狠吞噬著浴室的磁磚,他認知裡所有關於材質的經驗開始混亂。
瘦削的背脊頂著冰冷的磁磚,雙腳憊懶地攤在地上,天涯作客的他像夜裡
黑魆魆的島嶼,咧開嘴、張著眼,對著浴室的天花板和四壁傻笑。他說好茫
的浴室呵,流星在天上飛舞。溫暖的水流,像風穿過黑暗冰封的峽谷,裸露
的身體放開所有感覺的毛孔,在深海裡呼吸火山岩漿湧出的不滅地熱,他像
黑魆魆的深海魚,在曝光過度的地表沙漠傻笑著。
水滴著。滴著。周圍的色彩像萃取葉綠素般,逐漸在試紙上離散,湧出的
蓮花綻出又閉上。他伸出雙手如甲蟲張開翅竅,每一粒晶瑩的水珠都映射出
奇妙的幻覺,折光的泡沫變化著顏色,慣性讓一切墜落地面,碎世界為不盡
的微塵。空洞而且寂寞的聲音放大、迴響,蒼白的四壁像聲帶肺壁一樣鼓起
、震動。濾出的幻想取代著現實,暗示與潛意識倒映在腦海中,每一秒的感
覺快速地盪漾,卻又被上了多層幻設的釉彩,失去了形體,從萬花鏡百花筒
看出去的浴室,像華膴卻又空無一物的臉龐,沒有表情也沒有身世。
空無裹著他,往中央塌陷。
那個瞬間,他覺得他的身體像顯微鏡下的草履蟲或矽藻,飄搖在波濤起伏
日升月落的水膜上,沒有心跳,也沒有血流。生命是什麼呢?就憑這些細節
嗎?他聽見熟悉的呻吟聲從門外邊傳來,一聲高過一聲。旋轉的細節,交叉
的肉體擁抱,淡淡的哀愁延著磚緣滑行,符號炮製著更多符號。
他說:「太誇張了。你真的真的太誇張了。」
煙火被消費著,就快結束了,光芒漸漸疏落。抽離的靈魂逐漸從鼻孔鑽入
,熨貼回曲折的皮質上,卻還溶溶欲斷地徘徊著。
他說:「空間。」
浴室蹲回原來的位置看著他,後仰的他,瞳孔放大的他。
一隻鳥飛到他腐爛的指頭上面唱歌,他的手瞬間湧出烈焰殘忍地蒸發鳥兒
成為灰燼。一隻蝴蝶飛到他的頭髮上頭覓食,他甜膩花蕊般的頭髮瞬間伸出
觸手揉碎了纖巧的組成。鱗粉、羽毛像血一樣飛濺,色彩粒子瘋誕的狂流
浴室包裝著他,也拷貝著他,然後學著他滴著情感的淚,漏著記憶的沙,
微小的電流在磁磚上蝕刻出晶體般的邏輯,挑空的感覺組成經驗,創造性格
。浴室誕生了雲就開始氤氳,雨勢漸大,沖刷質材的表面失去了夢中的光澤。
他說:「理性與謬性的邊緣。」
他閉上眼睛,另一座綠洲裡的宮殿在黑暗的螢光經緯線上冉冉升起。
盛裝感情過多的浴室終於因為拋棄,墮成了自焚的火宅。
他仰著臉孔,閉著眼,聽見淒切的呻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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