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跳跳攝影/二仁溪出海口右岸沉落的夕陽)
芥川龍之介因生性體質虛弱,加上藝術家氣質多有的神經衰弱,三十五歲在自宅服用致死量的安眠藥自殺,枕邊擱置有聖經、遺書與遺稿。他的死,帶給日本社會極大衝擊,尤以文壇人士更是惋惜一個天才的早逝,遂於一九三五年設置「芥川純文學獎」直至今日。
──「人生比不上一行的波特萊爾。」
他暫時站在梯子上這樣看著他們。……(一、時代)
──你是我們東洋所誕生的
有花草香勻的電氣車頭哪。……(三十三、英雄)
──他拿筆的手都發顫了。而且流著口涎。他的頭腦除了用過0。8的Veronal 安眠藥醒來的時候之外,沒有清醒過。而且清醒時,至多只有半小時或一小罷了。他在幽暗中送走每天的生活。也就是說,拄著沒了鋒刃的細劍作為手杖。(五十一、敗北)
沒看的書堆積如山多,看完川端《古都》後,就隨便抽了《羅生門》出來
翻,因為我是不太可能把一本小說集從頭看到尾的人,就選著要看哪篇好呢
!結果選中了〈阿呆的一生〉,由五十一個有題標的小節組成。看到最後才
發現(昭和二年六月。遺稿)這段文字,所以〈阿呆的一生〉成為我繼〈羅
生門〉、〈地獄變〉後,第三篇受到芥川所震撼的小說,而且是遺稿。
容我引駱以軍《紅字團》的一段文字:「事實上,再怎麼努力,對於她們
,除了廉價的同情,便只有自作聰明的嘲謔了。我們是永,不,可,能體會
,黑暗中那些各自孤立深藏的心靈的。」老實說,引這段文字當作「遺稿」
之類作品的防火牆,看來有點置身事外,不過對於現在的我,光是看這樣的
作品就覺得相當無奈、無比黑暗。
我從不認為我的心靈比別人堅韌,或者精神比他人健壯。只是遇到身邊人
呼吸困難的時候,就算受到一樣的悲傷襲擊,能感同深受那樣艱辛的苦痛,
但每一次我都寧願自己可以別過頭去,按掉那些共振的頻率,不看不聽不理。
既然〈阿呆的一生〉是芥川的遺稿,裡頭諸多事件在附註和考證下,也都
有實際的事件可以映證。因此主詞『他』換成『我』也無不可,不過既然用
了『他』,自我被揩抹極淡,緩緩展讀著敘事者筆下所謂〈阿呆的一生〉,
便不禁要對這人的思考與行動進行評價。每一個輕描淡寫的孤立小節,都像
心靈的無望深淵一般,陷落意義之光的生成。
──而且把她所有的氰酸鉀給了他,說:「有了這個,彼此便堅強得多吧
。」 (四十八、死)
五十一節,五十一個文字的墓穴,難道這真是作家末日嗎?我們不禁想起
所有那些來不及完滿壽終的作家們,生命、生活與文字同時夭折的那刻,就
算不為大環境大時代的鐵輪所迫害所鞭笞,文字別過頭的那刻,所有生者註
定是被遺棄的人。
原來,我們都是被遺棄的人呵。這樣會自作多情嗎?
如果我任性地大聲喊:「不。請不要離開。」有用嗎?
有一個國度,所有的事物都建立在旺盛的文字鐵索上,所有的蜃影房間都
沒有距離,只在隔壁。其中有冒著火的宅第,有滿是奇花異草的小花園,有
漂浮著冰山鯨魚的大洋……,所有意義的畫片在其中飛翔。
我們要怎麼走到隔壁的房間呢?當房間主人已離棄我們而去。
頓失依靠的我們觸到一面叫做拒絕的時間之牆。當愛已經是不可能的塵埃
,當意義是塊呢喃呻吟的破布,當憂鬱緩緩沉落癱瘓生之欲望。我再度看見
地獄變剩下的灰燼,沒有「時光」,只有「時暗」。黑暗漫淹過夏日的窗格
,感覺自己像浸潤在泥塘裡的爛草根,了無生機,頹然蹲坐,蒼白地體驗著
死屍的腐味,不愉快的預感。
「不!這世界並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的。如果神可以依賴。」但是呢?
我痛恨這類無法依賴的文字,像光照不到的幽微角落,人性在其中翻覆打
轉,終究無可挽回地搏擊著空氣,通不過任何東西。但也許真能通過些什麼
,假如我們走在向光的隊伍裡,像不來梅的樂隊,荒腔走板地變裝,卻仍舊
希望著……陪生者一起在跫音漸遠的空盪房間裡大聲地號哭。
──架空線仍發出銳利的火花。他環顧人生,沒有什麼特別想要擁有的東
西。但唯有這麼紫色的火花──唯有這淒厲的空中的火花,雖拿生命
作交換,也想把它抓住。 (八、火花)
活著只是憑著一種迷惘的執著,對於死亡,我再給不出更高的位置犀利注
視。如果文字就是無可比擬、有骨有肉的生之靈魂,愛與死的榮枯最美。
這是我的存心,我的限制。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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