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智成早期的作品充滿神秘的哲理玄思,使得詩人本身像是上帝,書寫著
創世紀一般的神話。哲理變形為詩,沉思默想毋寧是照亮人生、洞燭文明的
光焰,詩人不止是感動自己的第一個信徒,也能讓讀者在他所創造出來的美
好世界、理想人格中睡熟作夢。
羅智成除了擅長使用自白體外,也嫻熟於用浪漫的口吻進行對話。如〈一
支蠟燭在自己的光焰裡睡著了〉到〈夢中婚禮〉,其實仍舊維持著這樣美好
的憧憬與想像的畫面,或者說,詩人所更動過、變造過的世界。
而〈光之書〉這巨構,我認為是詩人自我意識的變形。一般來講,人很難
記得兒時之前的記憶,所以那時的記憶便算不得記憶而是含糊未明的夢,可
以任詩人自由發揮,就像夢中那樣廣闊豐繁,童話與夢話接壤,像一部電影
《大魔境》,但羅智成的詩不止是奇幻的氣氛那樣不著邊際而已,同時也是
哲思的,遙遠但卻貼近最真的靈魂。
「1 火的變形,最初是海;海的一半是陸地,一半是旋風。」(以下皆
出自光之書)
這段話,看來像聖經,不過如果思考行星的形成,火熱熔岩冒出氣體,降
下大雨冷卻,形成海洋,簡單幾句話就把億萬年計的行星史交代完,是一巨
大的時間尺度。而這句其實也發揮了強大的指物命名能力。
光=旋風,黑暗=陸地,想像恆星營火在中心,行星列柱環繞,光如風般
掃出,也分明出陰影,平分了自轉行星的日與夜,這些性質的發揮都繼續在
後面與其他物體交融伸延、想像鑿深。
如詩人說:「落在鏡上,像深入光之土壤的井。」就極富於變形美感。
而光,光是神奇的,既是能量又是物質。而光與黑暗不能以相對二元論,
因為在物理學上來講,有光,其實正是黑暗被光通過充滿的狀態,所以黑暗
是被光所定義的,正如光之書引言:「光產生了黑暗」
而物體乃至人體,正是可見光所無法通過的,而拉出長長的影。因此詩人
要說:「因為我們是黑暗的分枝/……/而我們只是夜的分歧」這樣說來,
其實我們和影子並無兩樣,如果光淡去如「我埋葬了我的影子」,那人的存
在還能具體把握嗎?
出生在光之海裡,而這的確是視覺構成的方式,只是用了比較詩意曲折的
方式陳述事實。像醒來,則用「我的睡意便擱淺了」;而流血不止,則用「
憂鬱地遺傳著血友病」,逝者如斯的時間感,則寫成「我把臉埋入溪流裡,
感到容顏在水中溶解/時間輕快從兩頰滑過,沒有激起一絲水花」都是名物
移用及運用動詞不斷進行轉化,而要表達的意思被柔化,或被激化(歲月無
情)。
在詩中,人可以化身為萬物。光之書開始時便述說人的出生,詩人自己創
造一種神話,認為未生之前是騎著飛馬,或者是鷹,那種純淨的飛翔。直到
〈夢中飛行〉(夢中書房)也未曾或忘,雖然,〈夢中飛行〉有著徐志摩散
文〈想飛〉的影響,但詩不正是翅膀出世的嗎?不厭其煩地帶領著人去進化。
人與物、時與空的極大,極微,極分化,在羅智成的詩中都可得到印證。
再來是睡眠/作夢,羅智成運用此時,其實出現兩種相反的情緒,一種是
安穩安撫的睡鄉,一種則是極度不安的情緒(惡夢),正如:「在明晨之前
,我勢必解除一切警覺,讓生命在黑暗裡遊蕩、迷失、乏人照顧;讓黑暗指
著我的眼瞼施咒。」
郝譽翔講過,夢是現代性的一大特徵。
而夢的特性其實正是不穩定地擺盪流動,有部份則是神經心理學上的範疇
。這對於詩人或寫作者來說,同樣也是神祕的素材,我們可以照前此許多論
者,指稱羅智成的樂園原型、理想人格是「夢」,但裡頭卻一樣有災難、有
蛇蠍以映照其中最安祥的所在,只是美夢和惡夢的比例如何去調配罷了。
而那些惡夢往往連結著死亡、悲劇感、恐懼感、不安屈辱、冗長獨占、侵
入俘虜等等,像前現代的野蠻在現代人的心中復生,或者說,人性是不變的
,但現代的複雜憂鬱更甚於野蠻,那能一夜好眠、好夢不驚,恐怕是恩賜。
我如此看來,羅智成每本詩集的題材和關懷的範圍其實有在更動,但夢(
睡眠)和記憶仍佔多數,筆調與語調沒有很清楚的斷裂,大多數的技巧方法
其實變動不大,因為理想的夢和現實記憶的混淆調和,或獨立成詩,其實正
是他最常選用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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