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攝影/我的書桌前,小王子畫像及《無偶之家,往事之城》海報)
停靈於台南市立殯儀館的外婆於前幾日出殯。八十幾歲,上上一代就她一個人落單從日據時代孤獨地抵達這個無以名狀的世紀初,一個不屬於她的時光鐘面。殯儀館每個位置都佔滿了黑壓壓的家屬與擁擠的花圈,家祭公祭儀式的樂隊司儀喧鬧聲音彼此干擾,我媽幽憂沮喪地說,你看這麼多人,死亡就是這樣草草了事,活著真沒價值。我知道她很後悔讓舅舅們把式場辦在殯儀館,而不是迎回家裡。我不知道怎安慰她,只好說,醫院嬰兒房裡不也好幾成排出生的嬰兒嗎?好似卡爾維諾描述的三重城市勞多米亞(Laudomia)
?舊時南都延續至今日,南門城南的連綿墓地,但我描述的毋寧是第三重尚
未誕生的城。
欸更大的反差,但都是一樣的,一格一格的蜂巢與床板棉被。
出殯時,由於父喪未對年,我便照習俗在半路把頭上的塑膠袋披帽棄下。
提著低低的樹枝前端掛著寫著「大母」的白色傳燈(丁),在一大群已然
不太熟悉的親戚前,隨著舉幡的大舅步入灰撲撲的髒汙火葬場,空氣中滿是
塵埃還有骨頭脆脆崩解散出粉末的味道,一年內到這地方第兩次,真不知道
要怎樣形容這種劇情快速發展臨近的感受。飛箭般走了出來,忽焉在後的不
捨純樸童年如水泡破裂,電光沓滅,無限感傷那一部分就此灰飛煙滅。
在這巨大時差的晝夜換日邊境上,誰又真的能喚得回什麼呢?
沒有人如喪考妣,我也沒有如徐志摩在〈我的祖母之死〉一文中澎湃的悲
痛情感波動,對於外婆的死去,早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準備。
我最後一次看見外婆,是一年多前的午後。糖尿病熬騰多年,單側膝下截
肢,因而被時間無情地抽走她全身原本豐腴潤嫩的重量,此刻的臉孔身軀手
腳在漁村強烈的漫射光線顯影下蒼白得嚇人,徒架著一身鬆垮如鬃蜥的白色
皮囊,目眶陷落卻張著無可無不可的白內障恍惚大眼,寬弛乾燥口唇筋肉一
張一歙對我傾訴囑咐,卻似恆久地凝止在範厝的陰影中,如卑怯的幽靈搭掛
在多年破舊的輪椅上,繼續寄居在這個她一手搭建卻也一邊拆毀、而顯得無
時無刻梗著一口怨氣的百廢百哀家族之中。
那是生命將醒未醒的夢魘,無俾實際的生活本質。
那個西斜凋腐的午後,我總把那樣的光影明暗對比,跟我媽一年多前坐在
黃昏裡垂淚思考外婆將至而未至的死生大事側影連結在一起。我會想,啊她
倆真像,幹練行事作風和情感進行的形式,對於她們所創造的子嗣關係網絡
的執拗掌握控制。兇悍精明的外婆在生前因跟媳婦兒子們作對負氣,彼此刮
傷,搞得一個就近聚居的大家庭烏煙瘴氣,媳婦或出走或離婚,這究竟是個
性遺傳呢?還是母系女子無法共容的天性所致?但外婆至少勞勞碌碌許多年
,該盡的母職,諸如養兒育女、起居飲食、柴米油鹽、掃地抹桌可一樣都沒
少,尋常百姓家的苦樂辛酸也皆嘗盡,七個子女孫子曾孫輩滿祭場,盛夏大
熱天裡個個披麻帶孝一字排開,或也算是壽終正寢、熱鬧地駕鶴西歸。
生時苦多樂少,但望接引西方真有金門玉階、麟肝鳳脯(吃素?)。
但究竟什麼是善終呢?我媽身為倒數第二的小女兒,最後這一兩年內,每
每在探望外婆後便陷入情緒的泥淖,默默淌淚,每每反覆地問我或喃喃自語
地說,活著沒有用,走到人生的盡頭也就只是這樣而已,並怨嘆持續失智的
外婆把常去看她的女兒都遺忘了,卻還叨念著從來都沒去看過她的我爸。典
型的貴遠賤近失憶症。但反正後來她就什麼也都不知道了,像棵地表上不知
生命欣幸兀自掙扎枯死的神木,漸失早年的綠意。死倒不怕,乾乾脆脆一命
盍然嗚呼也就是了,就怕拖得長了活得要死不活,我想她是這個意思。
但你老爸不在了。要不要告訴她呢?我都不敢告訴她。
妳說了 她 也 不 會 知 道。
我唏噓不已她的進退失據、措手無助,任情感壓過了面對無常的智慧。
只要再前邊一點點,訇然洞開,不就什麼都知道了,她會認出一切。
(是什麼都沒有的青冥浩蕩萬丈深淵好嗎!誰都知道本來無一物。)
我想我媽是捨不得她那在灰慘迷霧裡的阿娘,如無人一見的沼澤,也無法
反映外界的印象,更枉論什麼面對生命邊緣的智慧與風格了,而舅舅們對最
後幾年這段變本加厲折磨人的時日,奉養及看護夜半不時大呼小叫外婆的彼
此計較,益加心煩惱怒。照顧的舅媽也累,背地裡抱怨些惡毒刻薄的嘲諷。
人性按照其該有的高下酸澀疊沓在顛沛多舛的關係裡。
那個暈散著鏽蝕光照的寂然午後,我蹲屈在輪椅前,任外婆緊握著我的前
臂,瘦瘠剛硬的手指還有足夠的肌力(MMT算normal)抓得我有些疼,恍
若執著的意念要網抓住所有生者的注意與聆聽,並隨意揮舞著毫無著落百無
聊賴的尖細筍狀殘肢,一手拍著髖部一邊說,阿嬤老啦阿嬤沒路用啦不能走
路了快要死了,諸如此類零零碎碎的怨言。無比緩慢地失能及暴躁易與人齟
齬的個性,讓她被死神遺忘多年的這些漫漫等待時日中,在這個家活得非常
沒有尊嚴,她的身影光度漸漸黯淡且越縮越小,慢慢退化成屋子角落陰影裏
的一尊蛛網密布的雕像,沒人搭理,除了定時餵食與睡眠外,就是單調睏倦
地窩在窄仄的輔具上,哪也不能去地失神望向鋪往遠方的舊時街道,然後連
記憶中的這些事物細節與前世今生都要流沙般緩緩漏失。
這片島嶼邊緣,生養她一輩子的背景,步態撫觸的母土。
我可以感同身受地理解,我母面對外婆,正如我面對我父,是生活與記憶
的軌跡,在如細胞分裂、關係斷裂的當下,有生命瞬間釋放的沛然情感強度
,死之默想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時間感。
我想記住一切不想失手忘記的分明色澤與勾勒細節啊。
但這樣一個可憫的身體場域,最後只成了身受醫療行為的商品,虛妄壞空
的容器,退縮到冰冷極不舒適人因的建坪之中,但世界仍舊在她逐漸朦朧的
雙眼前,殘酷地飛快運轉,街坊鄰居人來車往,但她細胞在臥床昏迷的那段
on上維生系統的時間中都持續地壞死發黑啊。她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都奢侈
揮霍在沉默的坐姿與coma臥床中,任鏡頭快速拉遠,神智崩解。她曾經有過
怎樣的夢想嗎?有過怎樣的情意嗎?等若是一個人這樣活過最後這些藍幽幽
時日的她,會否有畏怯悲感呢?會否甘願如意呢?
功德圓滿究竟是為了死者還是安慰生者?
不想一切就此沒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門板與隱喻窗簾之中。
那條街衢曾經有數次的建醮王船(十幾年計一次)緩緩拉縴而過,那條街
衢有一些的鄉野奇譚流傳過,而她就窩癱在一個極不方便而幾步之遙的世界
滿是地雷障礙的亭仔腳下,似真似幻等待死亡。我無比疲憊地望著她,她腐
朽的皮膚,紅腫增生的噁心肉芽,清晰可見的烏青老人斑、可怖的靜脈蚯張
、壓瘡攀附表面,以致輪廓線條紊亂而模糊,我幾乎無法把我眼前所見,和
我小學時代染黑捲髮帶著我和妹妹,在南都到處跑的那個活力充沛的福泰老
人連結對鏡在一起。她就這樣在我長大求學的生涯中,在我所不知道的時光
裡縮埋成無法挽回的倒立形貌,而那樣的「佝僂老態」在許多年後強烈地貼
近我的眼皮,逼視我的不忍與焦慮,那當下最熱烈的傷感浪濤似地起伏在我
胸臆。
那個牽著我的小手漫步府城,帶我到鴨母寮市場買菜,到大觀音亭進香拜
拜,到小西腳圓環收驚的六十幾歲慈祥老人究竟到哪兒去了?驚疑不定的我
實在不想在我的記憶裡印上她此刻老殘的樣貌,恐懼害怕著這樣有病缺損的
醜陋肉身,長相酷似我母卻滿佈皺紋龜裂的容顏,但我又無法忽視這樣無常
不住的表相,瘦弱的她讓我的青春如把利刃砍在己身而顯得更加真切痛慟,
老病證成肉身歷歷在目。那之後我把眼光移開,再也不敢看她的臉龐,有種
深深的負疚感瀰漫著,但我無能為力。
我在孩提的時候曾讀過一篇童話繪本,有個深夜雨天過路的旅人,為了躲
雨要到一間大房舍裡借住,他先遇到孩子,問了孩子後,孩子說得先過問屋
內劈柴的父親的同意,父親說得過問他父親的同意,總之年輕的旅人穿過一
個個又上一代的乾瘦枯萎老人如寄居蟹深居的床鋪、箱子,最後終於在牆上
的牛角中找到一個聲音細若蚊蠅的渺小老人,得到他的知情同意。至少,這
老人比小說「百年孤寂」裏頭,讓子孫如玩偶隨意擺弄的易家蘭有權力得多
。而這也是死者統治生者的證據,一切的一切牽動著她的兒女,恩恩怨怨尚
未了結。好似卡爾維諾所描述的城市優薩匹亞(Eusapia):「事實上,是
死人依照他們城市景象,建造了地面的優薩匹亞。據說,在這座雙子城裏,
已經沒有辦法分辨誰是活人,誰是死人。」
外婆死去的那個夜晚近凌晨兩點整,我於千萬年無涯的時間荒野中,不早
不晚不偏不倚剛巧從北部回家,接到大舅打來的過世消息,喚醒沉睡中驚醒
的母親,她要我守候著家,便堅毅孤獨地轉身出門,開車奔往市立醫院。
也只有這種時候,會去注意到時鐘滴滴答答的如雨滂沱的響聲。
「家」頓時像個死寂的甬道迴廊盡頭,而他們把棺材叫作「大厝」。
凝固的黑暗怎麼都藏匿不住,轟地一聲擊中我。
讓我不住回想起父親過世的前一晚,我坐在門口的斜坡上,細細地掃瞄過
漁村這條街道的所有事物,這個小世界的一切因注意力加大力道而變得好清
晰銳利,因為我知道在稍早的時間中,我靠著父親被刮盡鬍髭、剃淨語言的
頭顱,握著他冰冷失溫僅靠強光環伺暖和身軀的雙手,在維生系統竊竊私語
的背景聲中,幾乎把耳殼貼附到他試圖囁嚅的氣切裸吻上頭。
很久很久聚精會神,然後我溫柔嗚咽阿爸我什麼都聽不到。
我無法在風暴的海淵上,聽見你已近彼岸的呼喊。
只有我唇敞舌焦的聲音迴盪在封閉的加護病房之中,浮升,流蕩四散。
當命運提著茫然的空鳥籠站在樹蔭下望虹,父親再也不能赦免我童身的恐
懼了。我已然無法把死亡的陰影,從我的房間中就此消磁,但我知道我可以
在明亮的波紋中緩緩側身,光陰似薔薇,狐狸過罅隙,如果一粒不死的麥子
可以渴望海潮的聲音,那就讓我有解讀輕柔嗓音與微光的能力吧。
那時的隔壁,將是自己的房間,祝好夢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