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4日 星期五

【台北紀事】

(跳跳攝影/有河book)



 我把左胸繡著自己名字的白袍像紙飛機般摺好,安放在所有衣物最上面,拉起膠帶,封起箱子縫隙,割斷,靜靜地對自己說,台北再見,而昨日已不會變,夏天緩緩啟開未來的門扉。


 霧消散了,你怎麼知道霧散了。


 我不知道霧會散的,以為毛線已斷裂,於是害怕霧終年不散,我會永遠迷途在這座潮濕的城裡,而鋪往未來的麵包屑怕已被青鳥叼盡。


 每次彎下彎上連接林口新莊之間的青山路,我總以為這是人生的一種隱喻。


 我不會忘記那條潺潺尾隨的小溪,大風雨中如峽谷夾道的高聳大樓。


 春天新莊中正路的木棉花,塞車,塞車,塞車,樂生院篩下光影的大樹。


 打包完畢,一趟一趟宅急便,當斗室一如來時空無一物,熟悉的氣息褪盡,天光漸漸翻亮起魚肚白。啟闥而出,煙塵俱淨,只見

林口長庚總院一棟棟堆壘建築、清華外牆,破曉的青白高空之上,一眉細細

的弦月緩緩淡去,是月神的眼,而麗日在東方發出恒古的萬丈光芒。有微小

的銀白飛機噴出一排閃亮的縫線,緩緩向中天推進,而底下的計程車、商店

、站牌、牆、窗染上一層散焦光暈,街道上所有事物似乎在一夜之間轉而觸

目柔軟。


 柔軟在容顏枯乾之前,彷彿瞬間,虛空他城之眼,閉上了夜的語言。



 我說,可跳跳你要繼續活著,什麼都不要說,放在自己心中。


 在最後一刻之前,溫熱蒸騰的地表上有所有人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


 ◇ 

 

 二月初,風寒露重的凌晨二點多,窗外雨漬斜斜劃過,我從淚痕驚惶中醒

來,提著大包小包下車,承德路落著重重的雨滴,更形落魄,冒雨衝進騎樓

陰影裡,左右張望,只見T撐著傘,圍巾上那熟悉的微笑已不遠不近等在那

兒,一顆忐忑的心便又放下些。幸好有他接應,否則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異

域,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安頓慌亂的自己。


 T在計程車上一直安撫我,要我不要擔心。


 但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當強烈開端,就再也收不起來。


 車轍過,激起一陣一陣黑色的水花。


 我只是別過頭,不住回想幾小時前台南開元路上我跟悟愛別離的劇碼,原

來是這樣的,真正讓人難受的入戲,而這次果真就是再見。我說,我怎麼都

不敢相信下午一決定,才幾小時隔天,我就棄下另個人,隻身站在台北的街

頭。車子衝過總統府前,我第一次如此接近這不真實的風景,以往這些只是

報紙和電視上匆匆一瞥罷了,毋寧只是符號。但我是知道的,曾有人要我把

台北的一切都忘了,然後就像影子一樣淡去了,這座城於是又陌生了起來。

到了寧波西路轉進靜謐的牯嶺街,我不知道這是哪裡,我不知道這是城市的

哪一部分,我只是在他城的盲道中摸索。

 

 爬上陰暗的公寓樓梯,到了三樓,開門。


 T說,這是新搬來的地方,你還沒見過,歡迎。


 昏黃溫暖的窠巢,我疲憊躺在柔軟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晨間被細瑣的聲音吵醒,全身痠痛地爬起,推開厚重的木門,清明的曦照

悠悠探入面東的客廳,T從窄小的廚房走出,他為我準備了蒸熱的豆漿與饅

頭,而那器材竟是老阿嬤的嫁妝之屬的大同電鍋,讓我大為吃驚這個外國人

的識貨。


 揹起背包,我照著T的指示,微低著頭在清晨中左彎右拐,街道上有許多

的人,賣西式早餐、包子饅頭的店鋪稱不上人聲鼎沸,卻有一種攸緩的活力

,我好奇地觀察著這個城市的面貌。至羅斯福路車流迅速,緩緩步下中正紀

念堂捷運站,迎面而來許多淺色卡其制服的少年,睡眼惺忪,肩著青春背包

,讓我好奇這附近是否有高中座落。


 後來一個斜陽的下午,車過寧波西路,我見一少年卡其褲白T恤輕鬆翻出

圍牆,粗野地大聲呼喝遠方的夥伴,心想是哪個高中職的這般野蠻,車再往

前一些些,放學的少年們從後門步出, 竟是每日早上所遇見的裝扮,唉啊原

來是迷路的詩,真是走眼。


 進入寬闊宛若冰冷無機金屬腔道的地下鐵,有那麼一瞬間我不知道要搭到

哪裡,第一次搭地鐵上課,既疏離陌生卻又新鮮的經驗,像個跑錯攝影棚卻

還得繼續在這佈景搬弄下去的演員,然後我就學會了忽視一切,忽視眾生,

忽視高頻率嗶──嗶──,坐在這裡,時空換軌,數字亂竄,滴搭滴答,然

後生命就被暴風雨所沖刷掉了,會這樣嗎?會這樣嗎?就像一滴從遠古飛濺

而出的血,滴進海裡,就不見了。這世界這樣多的人,他們看報,她們拉環

,他們閉目養神,她們叨叨絮絮,他們全身的肌肉皆在進行微調以避免跌倒

,小腦和基底核持續運作進行平衡。


 這是城裡,這是現代,象的墳場,眾生當下徒具人的線條。


 但他們是意識不到城的疏離,放眼望去城就是他們的全部。


 為什麼我要用「他們」?有沒有我們存在呢?沒有,只有我。


 他們是人,穿著演員的衣服,時光列車昆蟲紅金巨眼射穿隧道,帶來一陣

旋風搖撼所有人髮絲與夢境。意識是零碎的,我知道感官也是零碎的,你所

能接收的都是破碎的,你永遠無法讀出他們昨晚的夢境,有一堵牆搭成迷宮

,沒有事物可以穿梭,除了靈魂。那刻我多麼希望我是村上春樹所描述的「

夢讀」,而這片廢墟之中真有獨角獸的頭顱。



 人與人的距離,摩肩接踵,多麼可悲地近啊。


 但又多麼地薄。


 我把額頭靠在窗上,黝黑的隧道,映出我的倒影,額靠額,有一堵牆。


 板橋出站,這裡似乎距離林口尚遠,攔下一班計程車,上高速公路高架路

段,司機非常有興味地跟我聊天,聊他兒子在讀的私立餐飲管理學校學費很

貴(我說哎啊不會啦等他畢業你就要好命啦),聊他脊椎的問題,是怎麼求

門無方,最後在某某大師的徒子徒孫,徒手操作下終於是復位了,解決了神

經根壓迫的問題。


 我想起我娘老跟我抱怨近年來,她晨起甦醒一時不察,一下床,足尖著地

,進行weight bearing and loading response,啊瞬間刺痛得要死,問了

好多同年紀的朋友也都有這症狀。我說這是足底筋膜炎,妳得穿軟的鞋墊,

多拉筋,避免久站啊。人生哪經得起佇立,又不是偉人銅像或一棵樹,是真

的老囉。


 果真無處不病,冬城無處不起霧,林口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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