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0日 星期四

【潮濕與光照】

(跳弟攝影/北海道)



 最近一入夜就飄起毛毛雨,夜愈深雨愈大,在透著路燈微光的黝黑屋簷天台後,雨幕層層疊疊,像含蓄的詩掩蓋所有的物象,蜿蜒所有的線條,因此只容想像去補白其餘的情節。雨聲中入夢,像是所有記憶都會自己打著傘沿路走回來。從夜半氤氳的零落文字中脫身,步出三樓潮濕的露臺,倒是沒有什麼腐爛神之類的貴客大駕光臨,一只破舊金爐濕漉漉擺著,白色的外牆四圍顯得單調如獄牢,心想該買幾盆植物來放置點綴,倒也不是為了什麼竽竹養心脫俗之類的高格調,那該迎入木魚蒲團才是。但還真是為了一點幻夢情調,四年前一盆嬰兒淚因疏於照顧而活活乾枯曬死的殷鑑不遠

,此番倒要好好考慮,想想,不會蒔花種樹,不會下廚展藝,活到二十幾歲

似乎自己真是個一無是處的宅男。


 也難怪對方這次要來個不告而別,慢慢疏遠。


 這是我的問題,還是他的意識?


 潮濕總是平面的,無休止的呢喃,記憶漫捲而來,這時最適合在這薄薄的

平面上鍵入無來由或有原由的低盪愁思,總想起一兩首跟雨或房間相關的詩

句,沒事便隨手翻個幾頁假裝神秘,擠出一點香精氛圍。


 古昔呢,是最適合看偵探和科幻小說了,現下連這點樂趣也沒了。


 精疲力盡無法追蹤便尋床睡去。



 白日無知無覺遽爾轉醒,一張開眼,推門出戶,天藍得像要滴出水來,昨

晚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只有溝邊影裡才有些許濕意雨漬,提醒感情

與淚水流淌而過的痕跡,而風雨殘夢早已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早早蒸發,都日

上三竿了才起床是怎樣,所以抬頭望著那深邃的藍青穹窿,如果要用誇張點

的修辭,就像摻了蜜糖毒藥一樣濃稠的藍,在這遙遠的海疆之上。


 其實,夏天就這樣近,伸手就可觸及淋漓的體溫。


 母親已去開店,家中沒有任何人,暑假空曠得可怕,白晃的街道上偶爾行

過溫吞老人,大多拄著拐杖、推著輪椅練習步態承重,或是乾脆斜著頸在助

步車上高速駛過,又傾斜又高速,讓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逐漸老去的社區,所

有的路徑都追在更遠的前方。鄰居跟我同輩大概都正負十幾歲,高中到大學

或畢業,因此小學生倒成了一個缺席世代,再下一代還在牙牙學語,成天被

含飴弄孫的老人們抱來抱去。


 呀呀嗚嗚比比探門出現,還得抱著驢子布偶向她舞龍舞獅熱鬧一番。


 老是這招自己都覺得不新鮮很膩很膩如海綿。


 跟叔叔揮手說掰掰。掰掰。


 小時候同樣時間,則是攤著一本無趣的八開暑假作業,或扭著醜到要命的

毛筆字。現下就只有這樣黏糊尖噪的聲音點綴,餘的是一大片悶得發慌的寂

靜,對街中藥店的磚紅廊柱影子慢得幾乎看不出有什麼改變與移動,連蟬鳴

都沒有,這裡離樹林太遙遠了,幾乎讓我錯覺這是個因戰亂而荒廢無一人謀

生的廢墟漁村,邊境的風伸出白白的手就可以把一切都帶到沙灘,然後在夜

裡與雷雨胞合謀,把整個沙灘都拉捲回來速速掩蓋。若更注意聽的話,砌著

方城的聲音倒是契而不捨。扭開音樂,把techno或娜姊開到最大一陣子,發

現不甚合宜,白白戳壞一早的薄脆寧靜膠膜。


 但白天倒真是立體派的,屋內望外,層次洞然相當分明,印象上譬如說林

亨泰或者楊牧的詩,隨著畫面與空間佈置。而我知道史前穴居的北邊過個橋

與不時上環境新聞的二仁溪便是府城,南邊是昂貴造價的港口,與不減碳的

火力發電廠大煙囪終年冒著煙。我鍾愛的西邊就是那些我兒時持續失蹤卻又

相連追索彼此的腳印啦,而東邊是如常的萬頃魚塭水車打著寂寞的水花波角

與含氧量。


 這樣比台北寬鬆舒適的容積率裡,牽牛花、含羞草、咸豐草攀著圍籬用一

整個夏天的熱度生長,那些野地裡四處晃蕩撒歡打滾的野狗,想必會沾上一

身白花鬼針。貓,好久不見野貓了,真是奇也怪哉,車子底盤空空如也,一

個影子也沒有,貓兒們敢情改巷換道不打此處經過。


 無事檢查著指甲,長了就剪。


 洗臉。刮鬍子。尿尿。保險套悲哀地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



 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再幾日就得實習。


 除了打蟑螂比較刺激外,哪都不想去也就足不出戶。


 沒有人打給我,沒有人找我,很靜很靜,就打場魔獸,就是不要一早看新

聞,一開定是頻道停在上一個人看早盤的紅綠數字上頭,是跌是漲悉隨玩笑

尊便,早餐吃或不吃端視早上長短。這樣荒荒大好白晝,直到正午過後才會

響起鈴聲。劈頭便是今天午餐要吃啥?港口意麵?牛肉麵?鍋燒意麵?酸辣

麵?外省仔麵?大滷麵?土魠魚羹?全都是需要待冷氣房裡吸囌,不然便要

滿身大汗的湯湯水水。走出戶外,顫搖的陽光下,所有事物刺眼得嚇人,這

是未來派了,每個銀白的點都在動態消逝之中,直想快快買完躲進冷氣房。


 就吃牛肉麵好了,後來才知道常吃的這家是前杜教育部長的親戚,莫怪青

筍筍,每次店中收音機調頻調幅聲腔語調與內容,唷跟我外婆聽的電台可不

都一樣呢,四年前聽見兩顆子彈,這被世界和大型敘事所遺棄的老人可是拼

死拼活也要推著輪椅去投個神聖一票,算是參與世紀了。


 待餐之際,見餐檯上一淺淺盛水的藍盂,三朵純白的花瓣成細長喇叭狀,

末端稍往外捲,還以為風鈴木也有白硬的品種,細看,花柱花絲花藥分明,

每朵都彎著九十度的謙卑,下是線狀披針的互生葉,細莖插在水中的孔石上

,兀自驕傲盛開,我認了出來這不就是野百合嗎!倒是驚訝鹽鹼之地難得一

見,問老闆哪兒來的,指指門外泥地上的一大盆保麗龍箱土中的幾株高聳細

莖,說是自己種的,得意地說,這可是土生土長的台灣野百合噢。



 真是有心。真的。


 但我真的想種玫瑰,不必要是大輪種的,然後幾盆蕨類當當衛兵即可。


 懶洋洋晒在光裡買飲料,想起幾日前滂沱大雨的午後在餐館,與久已不見

的摯友三人霸占割據著店中最大的沙發,長篇敘事這半年來或自己、或身邊

朋友如八點檔般高潮迭起不可思議的點點滴滴,與我共同保有青春記憶的N

說,天啊實在好滄桑噢。


 是這樣嗎?這也是真切的人生不是嗎?


 倒想給他一個假裝倔強的俏皮白眼,雖然不斷鑿深的內心依舊癡迷。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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