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0日 星期日

【劉婆婆站傾斜床】


(Da Vinci Vitruve Luc Viatour 達文西,魯特維爾人,黃金比例)


 劉婆婆是我第一個病人,左腦中風,右側肢體偏癱。禮拜一早上讓她站傾斜床練習體前彎,禮拜三在治療床上帶她練翻身。一大早meet完後,第一個見到的面孔是她,被外籍看護推著進來。


 上禮拜交接的學長姐都已不在,換我們這批新生獨當面對病人。


 當劉婆婆五花大綁站在傾斜床上,只容上半身可微微欠身,無力的手掌指輕空含著支撐的握把,張著一雙晨起的清醒大眼,四處轉頭左右張望治療室人來人往。外籍看護則飄到一角落和同胞聊天。我稍稍袪除上禮拜第一次進運動治療室接病人的畏怯生澀,開始細心觀察著婆婆的面容與身上的細節,俐落的短髮,黧黑油亮滾上些許銀絲,我說婆婆妳頭髮好漂亮噢。


 婆婆白白圓圓的臉上閃現微微靦腆一笑。


 我自顧自邊下鼓勵與指令,邊一搭沒一搭漫無邊際問她吃早餐沒(當然都是牛奶),早上有沒有梳頭髮啊,婆婆妳衣服好漂亮噢,花色很漂亮噢。


 婆婆一笑,吃力地擠出嘰哩咕嚕。


 啊?我湊近去,依舊是嘰哩咕嚕。


 換我微微一笑,嗯嗯嗯。好,婆婆要加油喔,一起努力!



 來肚子要用力噢,對,往前傾。好,上半身拉回去,身體挺直。


 一會兒雷老師走過,也一笑說啊她是講台語啊,雖然你講國語她也聽得懂。


 啊!我臉紅了,好尷尬。


 阿嬤妳頭毛足水e呢。金閃閃。


 足水e,但我的話語快要枯竭了。


 當虛弱的病人站在傾斜床上,都覺得她們像一盆盆危脆的植物,輕輕一碰

便要粉身風化,但這裡語言生性趨向客觀上的零度,沒有隱喻包裹想像的餘

地,有時我甚至搞不清楚我為什麼在這樣的場域做這樣的事。


 啊治療行為,人,來來去去。


 與人相處。


 那些對一般人來說輕而易舉的動作,分解,漏失,分級成測試與量表。


 明媚的夏日陽光從靠東豐路的百葉窗滲入,攤亮治療室每一個角落,而我

知道窗外有成排的木棉、黃花風鈴木、鳳凰木,在風中,我是見過的,還有

上禮拜,我在電療室治療床上午憩,恍然醒來,錯愕的窟窿,簡直不知身在

何處,窗外是風狂雨驟颱風登陸前夕,南都成天浸潤在陰沉的雨幕中。


 意志困鎖消沉,這一切不無矛盾,卻呈顯為反差。


 想起上禮拜在放射部巧遇小說家正排我前頭,我說老師好,迅速掃過她手

上的單子,子宮抹片檢查,腦波,是例行健康檢查吧我想。


 彼此揉捏著緊張的字句不知從何寒喧起。


 小說家鵝蛋臉睜著溫柔的大眼,字正腔圓軟軟說,健康檢查呀?


 是啊,下個禮拜要在這兒實習呢。


 (其實我是想說,老師我都有固定看妳副刊專欄,妳過敏好多了嗎?)


 就沒問出口,交談中止,禮貌又尷尬的靜默,下一個,櫃檯喊聲救援成功。


 小說家轉身消失在這個故事章節。


 下班後我走進二樓的護理諮詢室,乃熒老師和曉穎如常坐在那裡,她們說

哇好久不見你囉。我靦腆地坐回病人患者的身分裡,縮進畏怯的影子裡,深

怕外界的隱喻利刃就要讓我脆弱的心傾覆。



 乃熒老師說現在還寫部落格嗎?怎麼都沒有新文章,我都會鼓勵其他人去

看呢。


 我搖搖頭,沒了,我有本來的部落格,那病人與病誌只是我另一個不想要

的身分,一點都不想要,甚至到了厭棄的地步。真實的病是血淋淋不討喜的

,真實的病沒有繁瑣的姿態和虛有其表的立場,沒有任何修辭,就只是痛。


 全身著火刀割奔跑尖叫那種痛苦與焚毀。


 美化無濟於事,疾病書寫終無療效。


 面對這個逐漸腐臭傾斜的身體,就像沙礫侵入蚌貝,會留下什麼呢?


 我默默填寫著自評量表。


 想起劉婆婆的一個笑,當下課時(治療結束),吃力地說:


 「老........師........謝............謝..........。」


 那一瞬間,我衷心希望她能在我手上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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