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可久立;是身如燄,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
「那時候,夏天,少雲夜晚,我躺在大草皮上,周邊是一棟棟純白立面的高聳大樓。想像自己就躺在無邊無際的時空某一點,孤單一人,陷入草葉的摩擦之間。我摸摸自己肌膚,薄薄一層,溫度燙熱。你知道的,我在一座溼熱的海島上,溽暑的北半球,而每一片波浪都從彼此的舌頭開始。你知道的,終究是孤獨一人,旁邊是一片片白色的帆影,現代台南也好,安平漁火也好,終究是夢幻,所見不過是浮光掠影的堆積,我們的昨日終歸砂砌。」
「不遠處是圍牆,進台南站的通勤列車偶而經過,慢慢減速,喀隆喀隆喀隆舒緩有致,我以為,我以為我就要隨著去遠方了,我總會去遠方的,但總有別人的腳步比我們快,轉身如沫,而樓梯,你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攀著梯子上去的。」
「而我孤單一人徜徉在大草原上,一片片的雲如快馬般高速通過,一邊舒展牠的筋骨,亮麗的鱗片在光害下反折著絢麗的光,但還是
有星星的,濛亮的天,七八片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天空列出層次,而我
的心跳呼吸開始急促。你會發現,整個宇宙向你無限逼近,所處當下就是最
大的暗室。」
『你這樣好像嘻皮噢。』身後的糸瞇起眼角笑著說。
「是啊,哪有人這樣用的。Above us only sky …… 我無法想像,昨日
年輕。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for today。一寸一寸地侵蝕,當
懂得什麼叫做失去,影子成為罅隙,月球高不可攀,總在無意間注意到祂在
天幕的某一處。」
『當下即是。』跟我擠在同張床同個枕頭的糸悠悠說。
「是,《the hour》如是說,你以為就要開始幸福了,但是那一刻,那個
多麼美好的當下,就是幸福。而指針掉入平凡事物的中心使得那個瞬間嚴肅
起來。竊竊私語的熱風吹動百葉窗,那陣漣漪之內,喘息已偃。在這薄薄透
熱的地表上,有所有人的生老病死,有所有實體事物的聚集。在我的 Atlas
之上,有永恆的倒影正在溶化。我們必須扛著宇宙到世界的盡頭去。」
Let us die young or let us live forever。關掉大燈,斗室兩端點起
兩盞火光搖曳的蠟燭。有時我會想,青春的存在不過也就如此,但為什麼還
是會感到寂寞呢?你看這火光,在蕊心,也許有時間的縫隙,也許望眼欲穿
容我透視到另個房間。有一張臉,來回踱步。你看……你會許什麼願呢?
「I want to be forever young.」
『這邊隔音不太好,隔壁會聽到。』
嘶吼,喘息,夜的地域,對影三人挪動彼此的身形。
我調勻呼息望著他壯碩的背影,由上到下,肩三角、背肌、臀大肌、
hamstring、calf muscle,脂白淡橙,飽滿繃緊,偉岸男子該有的完好曲線
,如羅馬列柱,柔韌鋼筋挺立,如上帝的食指,沾著口沫體液,燃點慾念,
輕輕一點刮擦過表面,如野火燎原般酥麻。
系在肢體糾結綑綁、力道衝擊之下,放聲粗嘎嘶吼,深夜無比洶湧。
人體力學展現最神秘的一種形式,彷彿要衝破自己的軀殼。
「絕對不。絕對不說不。」思維鬆散,慾望交媾。
拉起開關,蓮蓬頭飄下灼熱的水花。擦乾。來回踱步,扛著無解在心底。
開門,暗室冷氣襲來,才知道自己全身的肌理是鐵漿灌的,Let's dance in
style,若要腳步如花瓣紛紛落地,那就盡情環抱,談吐一陣陣熱氣在兩頰
,濡濕光滑的頸部,沿著耳殼耳道,前庭暈眩。My pet shop boy,你能把
青春靈魂吹進去嗎?只是彼此鬍髭的分身。
系說:『要有吞威的話就可以上你了。』
系的眼深邃,擦過他的臉頰,厚唇啜飲彼此舌上沫影,耳語說可以一試。
系問他說,你還有半件威嗎?
有。補。熄燈吧。
自己坐上去,痛並且愉悅呻吟,所以生命就於某個點被鏟在一塊了嗎?會
說這是滿足,會是嗎?那種沉悶的圈圈溶解在空氣中,不,是我的血脈,憂
鬱的族裔。換我倆隨著粗咧的呼息昇伏。
記憶抽空,消散,我還記得系十七八歲的模樣嗎?翻身,而現在系在我上
面,我還認得他嗎?他的權柄,深嵌在我體內,無法擺脫,濕軟黏彈,慾望
的體溫灌注在我身體最深處一點堵著,用一種野獸的瞳攫著我,撕裂著我,
而後全身汗淋漓緊抱,深吻,技巧地輕輕旋推,然後猛然重重地撞進來。大
腿體毛彼此用力擦摩像要冒出火花,以拉力衝力為支點,架起我全身激烈繃
緊並不住擴散的亢奮激動酥麻。
而他是什麼時候學會這些的呢?啟蒙?
這樣有什麼會改變嗎?他只是從我所認識的小男孩……隱匿地變化。
喘息的片刻,系在我額上用一種陌生的成熟微笑望著我,我因尷尬幾乎無
法繼續端詳令我熟悉的五官輪廓,我把那微笑和往昔所有對我微笑的臉錯覺
疊印在一塊,但我習慣性地舉手,拭去那些眉上令人著迷的汗珠,野性的氛
圍瀰漫周身令人沉湎。
卻又那樣流暢,黑色髮絲,胸膛的重量。我幾乎快忘記系十七八歲輕輕斜
靠在我肩頭的青春輕薄重量,微微汗酸,擱上他那時候一些戀愛的微酸隻字
片語。而今,我們躺在單人床上,枕著夢,彼此都剛各自結束不短不長的跌
撞鬧劇,流浪捕獵的途中,再次等待著真愛降臨,彼此都已是二十幾歲了。
系也學會了抽菸。從北京帶回一包圓圓紅心日本菸。
我說小心抽到黑心仿冒北韓菸。
都說青春是流水,是蒸氣,是彼此吐出的煙圈,可惜我不抽菸。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都說我們有過一段燦爛的時光,遠方似乎有平交道的聲音,我以為對面就
是那些我們曾經熟悉的人,曾經在月台上揮手告別的人。系的瞳仍是青春的
裂綻,我看見十七八歲的我,混沌蠢動,以為任何一種關係或者情感都可以
絕對定義。
後來,預感的街燈沿首都鋪排,我車飆過整條南京東路。
與系茫在朝聖的jump黝黑冠冕上。
我不習慣擁抱友誼,我以為長久的擁抱就帶有不純淨的慾念。
與系蹲在jump的看板旁,和久未見面的修聊天,然後時日就遺忘了,不再
一目暸然。雲上手影紛亂翻動著我們曲折的命運。沒幾日,我和系帶一袋荔
枝去探望失憶的修,聊無可聊,就看完一部血腥影片的下半場。
手影交錯,宇宙逼近又再次放遠。
微明晨光透過窗帘,斗室靜寂,荒莽人世最安適恬寧的角隅。我低聲悠緩
,此刻是最適合記憶的潮濕低窪處,適合一些帶有生命重量張力的台詞,可
以拉到生命兩端,譬如說,生死,譬如說記得把我的塵埃揮灑在霧起的洋面
上,如果……你聽見那個聲音,要記得狂奔而去……此刻絕不會是最氾濫的
時刻,惟有誠懇,但我沒有任何台詞與誓言可供揮霍。當時光檢視,有時經
不起這樣的強烈曝光。
我裝腔說:「從此不再跟你連絡噢。」
系撫撥著我的髮,臂貼我的偃臥之身說:「這樣還可以嗎。」
「很爽,全身舒暢。生命躍動,只能經此而感受肉體的存在。」
但我又睜瞪著系說:「曦照中,你仍然是那個溫潤憨厚的男孩。」
我知道,狂喜之後,我們是親密的,是孤立的腳踵扣擊腳背,但還來不及
生產我們的台詞。惟此,平凡如我們,才不因芸芸眾生而顯得藐小卑夷。當
燈熄滅,自身進入自身的擁抱是唯一的顯影。那時候,不必行走,自成一把
拱背的原型梯子讓彼此攀爬。
寰椎上的昨日終歸砂砌,但唯有側身的指尖扣指尖,讓我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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