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禮拜一,同梯實習的女生被病人感染了水痘,本來還以為是昨晚大夥
去吃麻辣鍋引致的過敏,但在經過家醫科醫師診斷後確定是水痘。臉上零星
冒出三四顆紅疹子的她無辜地站在置物櫃前,光度不飽和的水療室畫面一角
,邊收拾著雜物把量角器反應鎚和病歷紛紛丟入袋子,邊噘嘴徒呼大喊吼實
在好倒楣捏,不知道被哪個病人傳染的,然後轉頭對著我說,啊剛才meeting
是你緊緊地坐在我旁邊呢。然後她就無聲無息消失在長廊的盡頭一個禮拜,
進行居家隔離,留下我緊張地撥起手機問母親是否發過水痘。於是接連一個
禮拜她的病人皆分散到各人手上 cover,原本一些恍似抽屜夾層可供喘息的
個人治療時間空格便填上了一些姓名。
這是骨科這站的最後一天,下站便要到小兒科和電療。
但我下午還算是頗有餘裕,禮拜五下午僅有的兩個病人皆有事告假,呈現
完全曠日空轉的狀態,只好在邊桌翻書寫字。老師悠悠晃了過來,轉頭看了
排班白板,轉頭詫笑說咦你都沒有病人,怎會這樣,這樣完全沒有事情呢,
好似有負教學醫院應讓學生充實經驗的責任。約莫半小時後,老師拿了張治
療卡過來說,我們有新病人了,你先看一下。
瞄了一下,診斷是脊上肌撕裂傷,還有膝蓋退化性關節炎……洋洋灑灑四
五種診斷。老師皺著眉嚅囁道,這個病人是 psychic,怪怪的,常來做水療
,每次都快把下半身整隻腳都浸到熱水裡去。但既然醫生開了診斷到這來,
我們也得做。我探頭望向長廊候診的椅子上,照指示望向那個中年婦人,挽
髮紅衣黑裙,全身緊繃正襟危坐著,雙手挽著黑黑方方的包包。
待時間一到,我喊X小姐,她便碎步踱了進來運動治療室。先請她坐在治
療床上,我和老師一人一張椅子坐在她前頭。細心凝神望去,只見她雙腳膝
蓋和右手肘處都包敷了厚厚的跌打損傷繃帶,像腫了顆大瘤般,透出濃濃的
藥材味。注意到右手腕處用膚色膠帶貼了顆黑黑硬幣大小的物事,正自狐疑
此中莫非有玄機。
妳有什麼問題?
婦人便開始嗡嗡轟轟細碎地陳述,痛苦地遣詞用句,配合著她東倒西歪的
身軀且晃手拍腳,深怕遺漏了什麼細節般人家便要不相信,唉叫噓聲拉長每
句話的尾音。
老師問她說,妳哪會全身攏傷到阿捏啦,腳也痛手也痛。那要先看哪一
個位置啊,啊沒,妳哪一位卡痛?
婦人說,我麻毋知呢,但就是……。正手一直無力,舉起來都會痛,痛卡
晚上攏會痛。
(難道你們不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師指了指婦人右手腕處的物事,妳反手為什麼貼那?
婦人說,昨晚我手掌無力,都合不起來,沒辦法握掌屈曲,我和我老公就
想說貼著,看手會不會比較有力。我看著婦人手掌如卡住的齒輪好似顫顫吃
力地要合起來給我們看,但每個動作又平順得不可思議。
老師糾著眉小心地應答,妳貼那就會有效嗎?
便請她躺下,說那我們今天便先幫妳作評估就好了。
好來,妳左手先自己舉起來喔。婦人便把她的左手顫顫地主動舉起來,舉
到高過她的頭,然後開始用右手捂著她左手肩部,戲劇化地哀哀說她左肩哪
個部位會痛啦。
老師用種若有所思、有所領悟的神情看著她自如的手臂,說妳角度沒有問
題啊,然後被動地拉她的手停在末端的角度拉筋,病人還是重複地東指西指
,主訴她的手哪個部位「疼得要命」。老師邊跟病人問她生活作息,邊解說
著病情。在某個時間的片刻,在病人目光所不及處,轉頭望向我,微笑地眨
了一下眼。
病人的所有反應已把答案告訴我了嗎?我不確定。
恍若時鐘內殼繁複精密的的齒輪機械,我的經驗還不足以讓我知道是哪根
彈簧斷了。
剩下十分鐘,由我領著婦人到水療室轉手搖機。正當她茫然恍神卻又順暢
地轉著手搖機,她忽然停下,靈活靈巧地用左手快速拆掉她右手肘的繃帶,
說這樣活動會比較順手。我便趁機說,我幫你做一個測試喔,來妳左手往前
平舉,不要被我的手壓下去喔。婦人的手臂似乎被我壓了下去幾截,但卻又
停留在那位置不動。做完後,讓婦人繼續轉手搖機。
寂靜的水療室,只有骨科這站最後一個病人隆隆喀喀的轉輪聲。
我困惑地坐在旁邊張望她的手,突然好奇問,妳右手腕貼的那塊是什麼?
婦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以純然無邪的語氣、卻出人意表說:「是磁鐵。」
是磁鐵!
「噢。嗯。」倒抽一口涼氣,我再不可置信地瞥向那黑黑小小貼紮下的磁
鐵,完全不是什麼猜測的針炙之類的,完完全全是書局文具行賣給小朋友那
種普普通通的小磁鐵。像是心中某根玻璃抽絲的細線輕輕崩斷,我聽見了虛
空中喀嚓一下的聲響,整個長廊上與治療室偶爾傳來的洶湧聲音彷彿被阻隔
在一道很厚的玻璃牆外。我扭曲著顏面肌肉忍著要衝破專業鐵幕的笑意,把
駭異的神情掩在皮下,試圖勻息自己的呼吸。
我想起血液中汩汩流動組成血紅素的鐵質。
「不,你不一樣。」
幾乎想對那老花眼下暈濛失神的雙眼問出:「所以,所以妳是萬磁王嗎?」
那應該指尖也得貼上金屬片,手掌就會飽滿萬有萬無的大力磁吸了。
回到治療室後,老師漾著笑意問,所以妳覺得她有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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