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8日 星期六

【風問北城】

(跳跳攝影/台大白千層,像卡門像年少狂心的舞蹈伸展肢體而無法自舞中辨識層層剝除的身體,卻又那樣緩那樣慢,我們怎樣才能自舞辨識舞者呢,那樣的事物自存於時間的角落,便也箕張了時間的網絡。)

 

 我知道這是城,但我知道這斷不會是我的世界。



 像風一樣不留痕跡。


 是壅擠,是片段,組構了這個吞噬鋼鐵礦物與島嶼地糧的龐然大物。


 周末近午,新店大坪林的民權路,縱使繁忙的行人與車滑行而過如此喧嘩,清冷大風獵獵穿過路的這邊那邊,這邊是背面,那邊也是背面,只是我剛好面對北城的邊緣,城沒有邊緣,僅僅狹窄的路口裁截了那些山的稜線,清晨或雨天會有山嵐,那天民權路便是傘,便是螢紅橘黃刮亮的LED公車轍過潮濕的斑馬線。但今天乾燥,風呼嘯一在大樓各異材質立面之間,卻劫不走它們巨神兵般的骨肉,風咆嘯如捷運從隧道的那端到這端,逼出地下道出口,像是走入巨大扇葉的風口,鐵軌滋滋作響,繼之狂吼。人們沒有聲音,站著,步行,人的表現就像是黑黑的影子,連快樂和悲傷都像是發光的廣告,當車廂倏地滑移而過,門急促逼逼打開,關上,就什麼都闌珊消失了。


 未曾有浩瀚,未曾。


 我脫下白袍,掛上,但心頭卻還縈繞著方才那個中風伯伯哭泣的表情,高

大,有個孫子打SBL,退休之前是體育老師。教他跪著走路,穩住他的骨

盆,墊上繞著幾圈,辛苦。我說,你可以,不要怕,你可以的。要出院了,

健保只能住一個月,於是要轉到雙和。走路,竟比跳舞或是學會上籃更加艱

辛,比童年更深深地恐懼跌倒。


 風止,風又起,揚起牧神健壯四蹄邊的草萊。



 我旋身打開一本書,我靠上直杆,我拉環,移動在自己的影子裡。


 那個影子叫作時間,但時間未曾命題,我的身體從未陳述。


 這邊是正面,出口向上,羅斯福路有木棉,春天落葉,光禿禿的槎枒相偕

勾吻,我想這是個四季不分明的亞熱帶島嶼,這邊是混亂四季,縱橫的腳踏

車與鐵欄杆的那邊,綠茸茸的林蔭草地,其上點綴著一朵朵或粉或紫的小花

,不遠處隱約可見彎彎如蕨的噴泉和方尖碑,或云大學精神,遠遠地目擊,

印證年少曾展讀過的小小殿堂,小小地激動像是漣漪。


 那是水問,而有人把這些巨獸圍攏的大庭園叫做溫羅汀。

 

 每每同行人像一陣急促的風,過客般匆匆走過,不曾深究。


 不曾深究春天是否會在這座人造城啟動。


 但我想等待,為了等待需要一個過去,我去看加羅林魚木,漫過溫州街,

拐進小巷,溫州公園斜對邊,so free 披薩店柴堆對面,我聞到炭的焦味,

許多人排著隊,光逐漸從傾斜匭向一個刻度,我的影子已畏縮至我全身的重

量下。加羅林魚木就在那,從影子和圍牆後站了起來,從冬天裡,也是光禿

禿地開展枝枒,冰裂崩紋那蒼白的天空,當下便像是過去需要的場景,一棵

什麼也不等待的枯樹,我就在樹下逗留,仰頭,不為什麼地追尋,一些離枝

未竟的老葉,一些乍洩端倪的新芽,剪得白日的空間層次分明,我知道時間

無法一覽無遺,而歡喜尚未到來,來日方長。我知道當那時,繁花簇放且又

殘花落盡時我將離去。又轉念一想,城的屋簷不會是寶藍琉璃瓦或偽竹節,

我倒寧願是低矮的樹。為了等待,於是低矮,得低矮至根那樣深,讓龐大的

根系像影子作的夢。


 白晝鮮耀,蔚藍刺眼,烤好的捲餅與兩杯咖啡,野餐甚好。


 大道迎面從深處奔來,仍是獵獵的風,網球場打球的人,午間移動的考生

。光影穿過葉隙,灑在一方草地上,我從沒見過那樣巨大粗壯的白千層,像

遠古,腐海的底部,綠寶石鑲綴金色的濃蔭,又或者,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時

間容顏。我說,不要怕,你可以的,你會看見自己的皺紋,然後你會憶起櫃

子裡的青春曾被解凍,被愛情肢解。像是被動式,是生命無法析解的子句。


 阿修吃著便當,YC翻著溫克遞給他的變態考題。YC戴著橘色的帽子,

像是以前國小小學生戴的帽子,像是警示,非常醒眼。


 這是什麼嗯嗯嗯嗯鬼填空,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瘦下的溫克說,好像未曾見過松鼠爬白千層。


 (心想,不要怕,太胖的松鼠當然不敢挑戰。)


 而你感受過純粹的快樂嗎?



 談笑中,咦那是什麼!肥嘟嘟的怪鳥偶然出現,渡渡鳥?YC揭曉說是黑

冠麻鷺,校園內常出現,會叼蚯蚓。黑冠麻鷺凝止在腐海,噢不,是林蔭底

部,久久才挪動身子,勾起一隻腳,久到讓人以為那是假的標本。讓我憶起

故鄉與鯤鯓魚塭廢棄鹽田之間的鷺鷥,在赭紅的夕照之間,撈起細細長長的

鳥仔腳,在萬頃平滑的水面上低頭求索。像是很慢很慢的舞,一拍兩拍就遲

得要讓日月經年累月追逐。


 他們三人棄下菸蒂,蹈了一蹈最後一口文明的火光,在胸膛。


 順路,與熟門熟路的YC相偕離開,陽光毫不吝嗇大把大把地灑在風中,

沿路有成排的小葉欖仁,枝枒青春痘般冒出一顆顆綠寶石般的葉芽,旋轉橫

出的的枝幹從水平約莫上揚三十度,像颱風天被無情掀逆剝皮的傘架。像是

字面意義的逆反,春天已經開始,以舞的方式優雅開場,而其實更低更低的

杜鵑,紅的、紫的、粉的,啊多美麗啊那雪般堆積的白杜鵑。我定已錯過府

城的黃花風鈴木了,我知道木棉已開始充實彈藥庫。我懷鄉,但多明艷照人

啊這異地杜鵑,椰林大道呼呼風中拉奏提琴般的椰子樹下,她們如有鯨魚骨

蓬蓬裙敞開撐開般地盛放,腳踏車與遊人或者經過、或者駐留。


 而YC,多像套了馬甲的大學城詩人,挺直昂首。


 路人有心上下求索,留下容顏,或者無心於花城,埋首於考試題目之間。


 花城,我來埋藏我的寂寞,這樣明媚的天光,我憶起城市的屋簷,鴿子會

展揚牠們翅翼,綠繡眼會跳躍牠們的喜悅,心事就要翩翩飛起。

 

 風吹了一整個下午,政大陸仁賈迎新下午茶像感恩節大餐。


 好看的男子必有明眸,鼻樑挺直,玉琢般的面容,像金蘋果裡又酸澀又甜

美的蘋果肉讓人迷戀,但我知道上心該得怎樣又要怎樣,若且唯若,溫柔不

浮躁。所以我只看,我只聽,微妙的交談與年輕容顏之間的眼神。久未見的

老友亨利,爽利笑鬧,令我憶起成大某段火鍋與烤肉的時光,長榮路盡頭的

麻將與電玩,竟那樣久遠了。


 我仍寂寞,因為我未曾溫柔交換秘密。


 未曾對誰付出。T是這樣評價我,我真的是這樣的人嗎?欸的確像買菜,

風災後稀有商品,是機緣的預兆線頭未閃現否?


 T說你可以,我想說,不,我笨,我無知,我做不到。


 但我也想念,所有經驗過的花季。


 風問,是因為雨,從午後大風凜冽,人潮仍舊熙攘的忠孝敦化飄零過沿線

混沌的思緒,夜裡步出西門町出口,落雨了,行人匆匆奔跑。歧流斷脈的車

轍,斑跡,水漬上的凝光。我沉默,因我等待,形單影隻步在潮濕的磚道上

斜雨噴濺在我的頭顱與四肢上,水滴不住從紅樓廣場店家棚子上墜下,像失

去韁繩的舟,轉眼翻沉在蒼茫的波濤之間。彷彿天空在失望之餘,抽掉浴缸

塞子,漩渦沿鐵鏽的水管傾盆而下,只見北城在雨中發著幽幽光,龐然的建

物勾肩搭背,但竟像是枯了的水泥肉花,沒有一種表面或材質可以留住記憶

。都會像泥漚一樣消失的,在雨中,風刮過荒野般的空間,每座酒墳豢養的

島嶼之傘彼此摩擦震動,其上屋頂屋簷招牌走廊濕漉漉一片,所有快速翻跳

的人臉與情節恍然若霧。


 仍是衣香鬢影,放肆調笑,這是冰箱,這是腐屍,我要一杯伏特加薄荷。


 再來一馬克杯熱呼呼的太妃糖加覆盆子酒。


 酒精會造就一千個春天的暖意嗎?思緒抽絲剝繭,千迴百轉,但我沉默,

我看著這些人,我聽他們說什麼,不點頭,不示意,不附和,望著這座圍城

中的浮生諸人。我真的膩了,車流從羅斯福路、忠孝東路,或者哪一條挾持

天空的大道都好,一路冒失地奔來。比紅樓更高,建物如幽靈,卻蜂巢般一

格格從方窗透出昏黃的光。


 那會是等待嗎?聚是一瓢三千水,但我狐疑那些現象。


 究竟叫做歸屬還是擁抱?


 而原來,我苦悶而敏感的吃水線那樣深,帆布濕透,我每每在出口的台階

上遲疑地等待什麼呢?百年難得一見的洪水嗎?但我無法匍匐,我必須行走

,就算我精神的脈管總在深夜爆裂。


 只在工作時溫柔,你會進步,不要怕,杯唄,就快要回家了。


 我冷,我說,不要怕,我可以的,他們都可以的,孤獨終會產生一種歸屬

感,我說我可以的,我酸澀的眼睛開始下雨,景物開始浮華,那玫瑰繁花的

光影交錯,這是地坼天裂的城。這是拿著棍棒狠狠敲打靈魂,一場白日風吼

夜裡大雨,諸般影像與聲音浮浴之城。我知道,我等待,只因我未曾見過加

羅林魚木開花,鯨吞藍天,那將是愛情般最純粹的快樂。


 我告訴自己,我要回家,不要怕。


 那些因為城所受的驚駭傷害,那些無以打發的困惑痠疼,終要縫線直到每

一處光影奔逐的角落都變成了習慣,結痂,乃曾從傷的藍圖辨認出究竟哪條

是回家的道路。而那個停泊的胸膛像一道牆,比海洋更平靜,百葉窗激烈震

動的氣息像春天的花般綻放,那是城的纜繩與舵把,朝向更高更高,翻轉向

上,隨著風無端的軌跡沉往無盡的蔚藍。


 我知道我的世界,當我堅強,以抵抗尚未圓滑的我。


 我腳抵住我的影子,我知道,陌生的他在等待,花開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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