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rd Boontje製做的夢幻逸品)
「想想病!──我們必須平息病人的想像,好讓他至少不必在為病煩惱之
外,還要為思考病煩惱──為思考病煩惱是很苦的!是很苦的!」
──尼采/Daybreak
又一些日子不見,陽台外那盆早先熾艷日麗的複辦黃菊花,只剩孤零零一
兩朵,持續凋謝著花瓣。旁邊有幾盆蝴蝶蘭點綴,最遠角落那盆則移殖了更
早之前所有賞玩過而集中休憩養生的蝴蝶蘭,已是二次含苞待放。一大盆雜
亂竄起的齊腰桂花充當門神。狹長的陽台玄關,泊滿了鞋子。鋁製紗門、敞
開辦公室木門重重後,桌上三人皆探頭往外。轉眼,主人圍巾先生忙不迭地
幫正在掙脫鞋子的我推門。
小心步入方正寬敞的客廳。當前立面砌滿一整牆文學、宗教書籍。左側二
大幅道教練氣化神成仙圖,彷若身體感覺皮節、大腦皮層分區,密密麻麻如
漫畫話框擠在每吋體表面積上,並標滿了小字。右側則掛著包含越南、高棉
、寮國的法屬殖民地時期的行政區圖,最下的洞里湖水青一塊清晰可辨。中
央近大門原本圍攏著一方米白地毯的眾酸枝木古意家具,邊角憑空冒出了一
張格格不入的暗褐單人皮沙發。
圍巾先生說裡頭沒位置了,很抱歉啊請你暫且在客廳稍待。我立時放下沉
甸甸的雙肩背,窩進那張割據的沙發裡頭。啊真是舒服,每一個壓力點都均
等分散。無產階級短褐穿結赤貧學生如我,夢想有一張「自己的沙發」在自
己的房間裡好久了。那將是基地中的基地,浮島中的浮島,當然不會是什麼
矯揉造作的描金繡紅貴婦公主躺椅,更不會是活像登陸火星地表傳動器械的
異形八角椅。純純粹粹是一張或染嫩綠、水青素面麂皮軟沙發,和藹、友善
地張開雙臂四肢靠墊,在光影疏漏的一角酣然物語低調作夢。
所以看自個兒的書良久。澄清幽靜。
圍巾先生抽空走出,一旁坐下。上禮拜去哪兒啦?噢我跟小妃去新一代設
計展。騎好長的路噢,人多得要命。周末台北挺炎熱的,熱鬧的街路,喧鬧
嘈雜,將那天切成無感的不均勻薄片,101地下覓位置吃午餐,加入小維
弟後,紐約紐約下午茶灌整壺伯爵奶茶和難吃的鬆餅,差點整死我。晚上在
明曜百貨後衢尋了一家叫「小福華」的江浙菜,晚餐時分高朋滿座,天啊那
鳳梨蝦球炸得酥脆鮮美,但那豆酥鱈魚就可惜了。我和弟擠在不顯眼的邊桌
,正當好沒出脫地學老人天南地北話家常,忽有一團妖氣擦過眼角。小維緊
ON著同步雷達,淺嚐了一口茶,說那男的常在 Funky出沒啊,台呢,算是台
的有型、台的帥氣,可跳舞呢就把底細都露光了,一舞一晃一扭腰擺臀直如
鄉間陣頭三太子,動作大得不得了,故眾人皆須閃避以免憑空被他手腳毫無
預警地招呼,人擠時就躲到一旁滿心沉醉跳自己的舞。挺自在的不是嗎?我
好奇轉頭一看,正對上目光灼灼一雙眼焚亮,恰從廁所奔出。我再轉回。見
小維收束喉嚨,盯緊身後一盞茶時,方才笑破。你剛那樣,害他邊走,邊刻
意頻頻回頭看我倆。欸無妨啦,京畿地區茶餘飯後,總不會是熟人啦,就同
類咩。
所以我跟你說,設計展裡什麼沒有,半為童男半為男子一體成型的剛潔俊
美少年最多,每個人都像上了一層鋼琴烤漆,加裹上不沾塵保鮮衣著膠膜。
真想帶項圈去呢。沒啦。我跟小妃隱身烈日人龍下排隊時,遇到她班上宅電
車同學,胸前舉著相機,豪語跟同學說要把所有秀場美眉短裙長腿的青春奔
放身影,都捕捉回家裡暗室慢慢欣賞。妃說,真讓人無言呢。我不屑悶哼應
說,是,有沒有這麼低格調啊。欸心直口快,這倒也不值得如此裝腔作勢去
審判。
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一張椅子,那張椅子在一堆模仿IQ light紙燈堆壘的
區位。似 Tord Boontje 作品,鏤空切割的一張烤漆金屬單人椅,明艷血紅
正色,最適合放在一純白四圍的空間獨當一火的字眼。抑或夜店?好比你坐
著聯想,想那清潔的星光、水紋與花瓣,樹葉間隙流洩的光影,有一種多愁
善感的激情,一種縱容的幻覺,細枝的折裂聲,感覺到馬蹄踏過堆滿樹葉的
森林深處,有著甜美的氣味,微妙的涼爽。草木籠罩之物,秀氣細緻之人不
是嗎?
然而起初總不明白,眼中總有層淡淡的銀灰究竟是什麼?
偶然悠忽之間,有鹿出沒會場,有悲涼的現代化在牠蹄角的終端上不斷衍
生擬象。深刻探究,是宮崎峻動畫《魔法公主》,森林之神融化成螢光巨人
,「自然」果然已是現代人永遠的隔壁房間了。所以草葉飾?牠的醃製風乾
獸頭?可想而知,我前生的幻想我的愛,果然便要幻真造成燈飾,輕輕地在
光華流轉中搖曳,兀自牽扯著,吹動甦醒的漣漪。
在滿佈工殤的心中,總是一私黑暗之光。
「小傑。」圍巾先生濃濃的鼻音乍然劃破整間三明治形辦公室的沉默,從
螢幕那端傳來。我的目光立時從一系列標明「Eurocreme」、「Tyson
sportus」、「Coat」、「Bareback」的友情挹注傳輸視窗,移到辦公桌對
面的圍巾先生臉上。高鼻深目,厚重的粗銀邊圓框眼鏡橫過鼻樑,濃眉襯得
兩方天井裡是更為深邃濛濛的眼瞳,注意到我正等他答覆,便又困陷於沉思
的迷宮而顯得無法對焦,手掌先是支頤,後換指頭撐彈著下顎頜,左右游移
目光眼白翻覆,復低低垂下整個腦殼。
認識圍巾先生以來,知道他在焦慮不安猜疑時,會倍加電掣重複此步驟,
欸思緒高速翻轉三白眼呢。而此時,他顯然正在斟酌如何收纜彼岸的線圈,
再次拋出線頭到我這邊。
我舔一舔舌頭,感覺還殘留一點清心綠茶的甜味。搖了搖,左近不朽的保
麗龍杯裡不知何時只剩半杯響瑯的冰塊。望了望右邊牆上那幅被裱框直如漢
墓華服金縷的一整件粉紅短T恤,正中一根剛潔力手緊緊拳抓著一道彩虹。
然後我抽出咫尺處的書,堆在《巫言》下的《如何測量水溝的深度》,正經
八百放在我面前。如果這畫面是立體主義,那我身後毫無縱深,只要臺北盆
地地震,可能便要有3X3m一整面牆的黃綠紅塑膠資料夾野獸出閘般紛紜
從山崖上砸落下來。而那扇敞開的窗外,雲壓得更低了,糟了,我忘了在機
車上放雨衣了。
終於,圍巾先生低聲啟口:「你聽過血友病嗎?」
完全讓人沒頭緒的話端。
「當然聽過啊。」忒修斯如我好奇心陡然提高,專注捧好糾結的毛線球。
「你知道血友病是怎樣的病嗎?」喔噢,這可是醫病常識當不會有人不知
道罷,就是凝血因子缺陷,導致凝血時間比正常人的血液緩慢,因此若一不
小心有創傷,便會出血不止。至於詳細凝血機制因子吧啦吧啦,不在長期記
憶堆棧範圍,假如欲知詳情physiology或google大神有更完善的機制與病理
介紹。
圍巾先生跟著比畫割傷的手勢後,看我確實知道一點梗概便說:「那血友
病會導致腳有問題嗎?」
「啊。什麼?」我透出疑惑的眼光。
「腳有問題啊……。」圍巾先生顯然左支右絀的國語詞彙,眼看終於便要
伊于胡底句點作結,卻彷若癱軟萎靡在輪椅上十幾來年的老先生老太太,在
牧師帶領之下、眾人皆圍攏左右喃喃禱告,若蓄電池充電,要充得讓聖靈滿
溢得不得了,所以情境氛圍皆佳,咒語說你現在可以站起來了,親人一人一
邊攙扶如左右逢源輔具助行器,萬眾矚目之下,戲劇性顫巍巍站了起,看吶
爸媽竟可以站起來了唉啊真是神蹟,鎂光燈界域外眾皆拍手叫好。奇蹟總少
不了鏡頭才值得涕淚縱橫罷。可惜所謂「終於到了動身的日子時刻」總是好
景不常,有的呢總是在許多年後,反覆想起生命裡猶能正常跨步、擁有尊嚴
、奔逐著愛的那段時光。
而圍巾先生化無聲為有聲的全身肢體動作,又比扭著掌指、萬蝶紛飛的手
語是生硬得多了。
「你看。」
所以圍巾先生站在狹仄的走道沉重邁個一兩步,停頓,高高地直立著。我
按耐住險險喊出「可千萬,千萬小心姿位性低血壓啊」的衝動。可正當優雅
壯年的圍巾先生當然無需傾斜板幫助,也不會乍然腦中一轟、眼前一暗。便
看他把原本英挺端正的現代智人軀體穩穩傾左,以左腳為支點,微微挪高澡
盆般的骨盆右髂嵴,懸墜著粗壯的髖部,擺晃著膝蓋小腿,卻不知該置右腳
如何微步是好。如根毫無關節的圓木棍般,在試圖進行步態時,右皆只能前
後擺動。可是既不是職業病人,也不是動作分析大內模仿高手。眼看只憑模
糊的記憶想像,每次再現都粗略得很不一樣,虛晃了幾招,如孤肢蛙腿猛然
觸電抖顫著幾下,又像裝了義肢,又像小兒麻痺,又像中風,那有無懸絲玩
偶的步態比喻法?
「跛行?」就是掰咖啦,我猜測。一頭霧水,這又跟血友病又有何風牛馬
關係?
「是啊是啊,我最近認識一個人有血友病,他右腳走路有一點跛和不自然
。血友病會造成跛腳嗎?這兩個之間有關係嗎?」圍巾先生終於放下他演技
欠佳的腳,復位。啊,賓果。事物投入事物,終於有正常一點的敘事從幾指
幅的產道冒出了,我悄悄把線圈懸掛在將逐一水平擴散的震央。
「最近我和我表弟去 Fresh,那是一家 Pub。啊對了你上禮拜介紹我們去
的那家台南 Taiji Maha 還不錯。」
「是噢,裡頭是怎樣的呢?」
「就是日式小房子,清幽,頗有特色。我和表弟大概深夜一點多離開,當
時屋內大概三十多位LG客人吧,蠻熱鬧的。格局跟我們現在這間房子差不
多大。」
「嗄,什麼,就這樣大啊,那這樣可以塞三十多人喔。」
「是啊是啊,五六人,七八人圍坐在椅子沙發上。」
「嗯,所以血友病?」
「在 Fresh店內第一次認識的那底迪,喝醉了,說他有血友病,走路姿勢
有點怪,血友病會造成這併發症嗎?」
「這我不太清楚,得回家查書。但impairment可能是先天,也有可能是後
天的啊。」
圍巾先生點點頭:「他醉得很厲害。問你喔,你會跟有慢性病的人談戀愛
嗎?你們怎麼看待有慢性病的人呢?」
來了。我禁聲歪頭思考一會兒。腦中飄過那些媒體上不顧家人反對,或是
眾人祝福,排除萬難傳為佳話的例子。
「我不知道。我認為認識一個人的整體比較重要。」
「那二十一歲的底迪幾乎醉倒在我懷裡,娓娓述說他悲傷早夭的戀情,每
每說出有血友病,縱使之前彼此感覺再好,總是被拒絕的那個。他還舉起手
腕,指著表面一些針孔,說那是持續打針授藥的累積針孔。」
「血漿和凝結因子。」我想起周富美記者採訪下的李錦章。
「嗯。你們看待有慢性病的人呢?」
「B肝和糖尿病也是啊。」
「可是沒有人會在意B肝和糖尿病。」
我反唇:「不。還是偶而吧。有些公司還是會歧視啊。我講個我知道的實
例給你聽。」
我有個遠房表姊,家境不錯。當初熟識了一個有糖尿病的男友,身體體力
還年輕就不怎麼好,當初要結婚,整個家族長輩平輩皆勸阻,還是排除萬難
結了婚。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孩子也生了。近年身體變更差,無法工作,
開始得洗腎。想不到表姊突然把孩子都帶回娘家,放聲揚言要跟對方離婚。
我媽在車上跟我幽幽說這段時:「我覺得這樣不好,太無情了,夫妻本該永
生不離不棄,哪知大難來時各自飛,當初堅持要承諾的是她,要麼當初就聽
大家的話別結了,要麼就承諾對方一個完整的家和親情,堅持到最後。」
「是啊是啊。欸那底迪的際遇真可憐,他好像很……怎說?」
「自卑,內心永無法弭平的缺口。」我嘆了一口氣。
「是啊,他覺得他這輩子都無法尋到真愛,悲憤低落,自怨自艾。不然他
長得挺好看的。」
我想起機緣與自身處境千絲萬縷的不對稱關係:「也許,需要一點讓自己
好過一點的智慧吧。」
「那底迪爛醉之際,還要求我帶他回我家。」
我睜大了眼。
「喔喔,當然沒有啦,你想想我四十歲,他二十一歲,這樣是不對的,這
樣是不可以的。而且現在我表弟暫住我家。欸整個人喝得爛醉。」
我饒有興致聽著圍巾先生的解釋。這叫趁人之危,如果帶回家就更像是同
情了,情慾關係裡怎能容有同情的雜質感覺存在呢?總是一頭撞傷,總是飛
蛾撲火,愛的奴役,愛的夢幻泡影。縱使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裡如影隨形也好
,氤氳雲河裡因愛而睡得香甜。卻要為了自己的身體,被一而再再而三放逐
於愛的豐盈國度之外。
「便是這樣,那二十一歲的面容姣好的年輕底迪,便自棄似的流連在一具
又一具短暫的體溫床鋪之間,彷彿可以在這之間粹飲「療癒」的幻覺,卻沒
有任一雙真心誠意的手願意繫住他的今生今世,哪怕只是一段回憶也好。」
啊,那樣深的清冷悲鳴。誰說青春無敵呢?我覺得這讓人疲憊不堪,便
跟圍巾先生說:「是這樣的,我昨天讀報紙看到陳芳明提到《邱妙津日記》
最後一段,她說這輩子最痛苦的是「得不到」。若認真要說,我覺得,人生
得不到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不論有形的、無形的。自由度與選擇權,如
果一這樣想,好像上天在其中某處打了個洞,把全部的物事從那個洞裡抽空
。處處是愛慾的缺口。況且,他才二十一歲不是嗎?」
「是啊是啊。」
「或許心中的結只能待時間慧解吧。」我覺得我只是藉著長吁短嘆講講風
涼話,我又問:「像北歐那些社福完善備至的國家,把歧視的外在結構降到
最低哦的環境,且親情友情終生環繞,也會這樣嗎?」
「不,如果只是慢性病就還好。」圍巾先生說。
「那是好手好腳,倘若失能呢?」
「噢那當然還是會對擇偶有影響啊。」
「可見這是普遍的人性啊。」我收拾紛亂的思緒試圖作結。
我想起一些在愛情路上總是撞得鼻青臉腫的朋友,每吃閉門羹或是單戀的
人跟別人在一起,新傷舊痂紛紛湧上,更有增幅功效,癥結也不是其貌不揚
的問題我想。但我的安慰一概是,下一個會更好。一句在人性本能上滲血的
話,誰知道會怎樣呢?如果衰微?如果老去?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圍巾先生時,我盤坐在遙遠的地方囈語,突然正色
對他道:「對,所以愛需要實踐才得圓滿。愛不是人生的全部,卻是精神依
杖的所在。也唯有如此,生命不再虛浮,因為知道了生命所要構工到底是什
麼形體、什麼色澤。核心是──」
──我相信,直到愛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