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的技巧讓我想起《惡童三部曲》和呂赫若《玉蘭花》,是關於逐層地
擦拭與修正,這則故事雖然無關乎巨大的時代傷痕或殖民交織現代化意識的
迎拒,但對生活在現代的平凡人來說,同樣有其人生的嚴肅性。
讓我們從最微弱的一條線索開始攀爬敘事原型。
位於栃木縣日光市山內的東照宮是全日本東照宮神社的總本社,被聯合國
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重要文化遺產,主要是祭祀豐臣秀吉、源頼朝以及德川
家康神格化後的「東照大權現」。裡頭有一個木造馬廄,馬廄立面上雕刻著
三個用毛茸茸的手爪子捂著眼睛、耳朵、嘴巴的猴子,是取自《論語》「非
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典故,日本庚申年的郵票就曾
取這圖案。相信熟知日本文化或見過一些後來類似雕像的朋友,對這源由應
該不陌生。
在這則故事裡,村上巧妙地挪用了「三不猿」這個典故,因此為什麼在所
有可以平行移用的動物中甚至是黑鬼(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卻偏生用了
猴子,此提供了一個妥切的解答。而且猴子常常飛簷走壁潛入民宅偷竊瑣碎
什物的特性,也符合情節需要。只是這次當瞎子聾子啞子的卻非逗趣潑皮的
小猢猻,反而換成了活生生的人──主角大澤美月(或婚後改名的安藤美月
)。從一個角度來看,要「非」要「反抗」的呢既是儒家的克己復禮,要解
放還原的則是佛洛伊德精神分析機制下那些被壓抑掉的生命真相,那些從來
不肯好好面對的生命潛流。
在這個衍生秩序不斷發展的佈景城市底下,那些被埋沒的混沌記憶,使得
行走其上的人都顯得矯揉造作,見光死?不,假的像平板讀本的戲子,拘謹
的像只無味無力軟綿的茄子,茄子?比較接近釉下藍?不,我只是為了押韻。
所以就符號學來說,故事中村上藉著主角自述著實把名字玩弄了一下先,
配了「大澤美月」、「安藤美月」、「水木美月」,這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幽
默,像是每次放榜後定會調查的名字數量排行榜,但又沒有那麼有趣甚至是
自嘲,意味著這角色普通而平凡。名字通常是父母在出生後命的,帶有一些
喜悅、期待及語意目的,但在後頭讀者卻會發現這是極大的諷刺。這個讓人
苦笑的「鏡花水月」菜市場名,所烙印的、所聯繫的是那些關於原生家庭的
記憶,緊箍咒般套著美月的人生,影響她對世界的看法,扭曲她的待人處世。
我思故我在,但,如果自始就「思」得相當跳tone,又要怎樣拉回來呢?
她的主體乃至於對生命的真切感受,都沖散在不斷修改迂迴的「行為與環境
」表淺面上。前此她與諮詢師對談的話,用小說技巧的行話,就是不可信賴
的敘事者,叨叨絮絮一些彷彿生硬履歷表的家庭與無趣過往,層層掩映,但
我們還是可以從引號裡的話讀出一些端倪,比如說她對姊姊的一些不滿(功
利),但話鋒一轉又迅速囁嚅帶過,甚至村上利用一些內心獨白的技巧,讓
我們從意識隧道口察覺到美月對於松中優子煩惱與連串追問的焦躁不耐。
「美月姐,你以前有沒有經驗過所謂嫉妒的感情?」
一個真實的人,除非像深山裡的巫婆尼姑,把人的社會關係刪減得乾乾淨
淨並清心寡慾,但想想這不過是降低我執的機會和慾望的閾值罷了,怎麼可
能沒有人的七情六慾呢?在這一個點上,美月的告白已經不只是社交辭令,
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服自己,真相信了自己編出來的一套「去矛盾」、「
不感受」的身世辭令藉口辯解,如此欠缺心理深度的描述與客氣的姿態,總
是讓人感到不安。但是在形形色色的人群裡,這樣虛偽不實,且把自己蒙頭
蓋眼罩斗篷扁平化幽靈化的人不在少數罷我想。
看不見貪嗔,就不痴嗎?
美月又怎能從表象就不疑地確定優子就完美無缺合該滿足?
我們往往不澄心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內在脈搏的走向,那個緊密像迷宮
似的核,裡頭是矛盾拉扯千絲萬縷的力線,把世界拉歪了方向,也蒙蔽了心
眼。便要不仁,人與世界的斷裂關係從此陷入「孤獨、疏離、懸置」的處境。
在這人生根基上,讓人擔憂不就要像石黑一雄《長日將盡》裡的史蒂文斯
,平白耗盡一生?幸運的是,主角美月還能有機緣及早戳破薄膜,還她自個
兒灼熱的真名。那揭開了潘朵拉盒子、遞出了伊甸園蘋果的,竟然是隻在東
京都高度發展的品川區奇異黑暗的下水道間來去的蒼老猴子。為什麼是蒼老
呢?相信聰明的讀者一定知道蒼老往往與智慧同構,當不說話的猴子一開口
說話,要命(我的聲腔應該是:「靠北!驚驚,嚇死我啦。」),毫無疑問
是魔幻寫實,這個驚奇震撼陡然把我們讀者帶往跟前頭無趣鋪陳完全不一樣
的閱讀經驗裡,猴子娓娓道出「真話」,多麼痛的憬悟,也只有這樣劇力萬
鈞踰越現實界域的赤裸裸一擊,才能崩解主角那些虛偽不實的死水敘述,發
聾振聵直觸本心活潑潑的黑盒子。雖則腦中一轟,亦痛亦癢,通身觸電,卻
如迷忽覺,如夢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蘇,方是興也。
主角美月那些想要擺脫的慾望不安與壓抑的慢性傷痕,霎時傾巢而出血湧
如注,如上百萬顆無聲翻跳過往的畫素改變濾鏡與視角,眉目便全不同。我
懂了……多麼深沉的哀傷呢,那些現象的緣由,愛(親情)的遺憾與缺位,
成長的委屈,我們才得平復一堆對人對事無法解釋的感覺,不免同情憐憫起
美月,乃至於割腕自殺的松中優子,過猶不及,兩種不一樣的本體概念與原
型,又讓人躬身自反「嫉妒比較」與「自殺死亡」在疏離的資本現代都市中
的同構關係。在此,猴子等於帶我們觀看人生社會必然的結構規律,優子強
烈不滿的性格與世情扞格的位勢,在生命的重要關頭救不了她自己的性命,
命定的名字/先天的限制反而主導了她的悲劇命運,害了她自己。
而美月呢?容我引魯迅的一句話:「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
作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美
月的心理壓抑,雖則保護了她的生機,但也枯萎了其能量。而在此,魯迅這
話受到巨大的挑戰,慧解的讀者便要說,俯仰間之有方軌八達之路,唯有體
悟各種人生的限制與甘苦,才得以從扁平隔閡的塑膠膜中脫躍出一個更廣大
的天地。於是先了解自己,讓名實相符,才能饒恕一切,承認一切,進而超
越自己,以海洋藍般的眼去穿透表象,以敏感帶痛點的全副心靈去愛人。
智慧,不就是人對自己心中蠢動祕密的最真切了解?
一點燃,便是高溫吹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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